邵萱萱發了小半個月燒,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混沌間只覺得車輪粼粼,馬嘶人沸,猶似夢中趕路,卻不知要奔赴的地方,是瑯嬛仙境,還是地獄火海。
偶爾睜開眼睛,見身側坐著的人影挨得那麼近,安靜又溫柔的輪廓,抬頭卻又看見那只裝骨灰的深色木盒。
夢裡見不到人,醒來也只能看到骨灰。
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要他的保護……那另一座伽雲寺並不見蹤影,看留下的火藥痕跡,該是北地的叛軍。
可是是誰做的,又能有多重要呢?
人已經死了,沒有了,再見不到了。
她疲憊得又閉上了眼睛,然後聽到一個聲音說,「還睡?都到家了。」
家?
邵萱萱茫然地睜開眼睛,她在這個世界居然還有家?
秦晅的臉近在咫尺,從他的肩膀看過去,正好能看到春熙宮制式統一的宮燈。
呵,這裡也能算家?
邵萱萱失望的重新闔上了眼皮,這種「家」,也只有秦晅這樣的人會喜歡。
「你要真這麼不甘心,就想辦法給他報仇,光在這兒裝死給誰看?」秦晅的聲音冷冰冰的,還帶著北地凜冽的寒氣。
邵萱萱把臉轉向內側,隨即整個人被拎了起來——車簾掀開,冬日稀薄的陽光和凜冽的寒風一股腦撲過來,她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畏縮地往秦晅懷裡靠了一下。
秦晅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見剛剛還挨著的人緩慢地跟自己拉開距離,彎腰把存放骨灰的盒子抱在了懷裡。
秦晅沒說話,抿了抿嘴唇,下了車。
一國儲君凱旋歸來,照例是有不少事情要應付的。
邵萱萱由張舜領著回了寢殿,錦帳銀燈依舊,邵萱萱卻覺得冷得可怕。綠葛仔細地檢查了地龍和暖爐,又命人加了炭火。
邵萱萱恍若不見,只低頭認真地擦拭著骨灰盒上沾到的雪漬。
落雪聲簌簌,彷彿一直滴穿屋頂,落到了她身上,震得耳膜發麻。
擦完了盒子,又覺得它放在這裡是不妥當的。
這是秦晅就寢的地方,這是……她枯坐在椅子上,抱著盒子,一言不發地盯著地上的折枝團花地毯。
不能得過且過了,他都已經死了,怎麼能再叫他受委屈呢?
邵萱萱被自己這個奇異地想法激得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他都已經死了,哪裡還怕什麼委屈呢?
綠葛帶著小侍女端著熱水、布巾進來,就見邵萱萱盤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狀似瘋癲。
她嚇了一跳,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跑去跟張舜商量。
邵萱萱這一路是昏睡著過來的,倒沒多少不正常。張舜聽完後皺了皺,親自到門後偷覷。
他還記得初見這女孩的模樣,滿頭烏髮沾著血,被吳有德橫抱著出來,模樣雖然淒慘,眼睛裡的懼怕卻還滿是活躍躍的生氣。
而如今,隔著門縫望去,直覺那枯坐的側影也沾染了宮廷裡的陳腐死氣,正一點點沉積發酵。
經過生死離別之後的人,到底是不一樣了。
張舜自己也才二十歲不到,雖然藉著吳有德失勢的機會一步登高,畢竟還年輕,畢竟還不夠冷漠。看到那單薄的影子猶如看到當年初入宮挨整的自己,又是心酸,又是嫉妒。
哪個在皇宮裡混的人,不是槍林箭雨淋過來的?
在太子身邊待到今日,還天真如斯,總算也叫你吃到了苦頭!
他無不刻薄地想著,最後也只遣退了綠葛,學著吳有德當年的樣子背著手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暗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留下一隻又一隻勻稱的腳印。
那人影彎腰弓背,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模樣,活脫脫似一個年邁心疲的老人。
秦晅自椒房宮回來時,邵萱萱已經睡下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然沒把方硯的骨灰留在寢殿裡。
張舜看出他疑慮,小聲道:「聶姑娘上榻安寢前,命奴婢給搬出去了,在耳房放著呢,還供了香燭。」
秦晅「嗯」了一聲,張舜往裡瞥了一眼,又輕聲加了句:「也沒哭,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出來後還吃了小半碗粥。」
秦晅蹙了下眉頭,看向帳幔遮掩著的床榻。
邵萱萱今晚睡得十分的乖巧,既沒有像以前那樣抗拒地一直躺到最裡面伸直了胳膊都撈不到,也不像膽子大如天的時候故意橫著睡或者倒過去把腳架在枕頭上,就那麼不偏不倚地躺在睡榻的正中偏裡一點,蓋著被子,露著一截烏黑的秀髮。
秦晅這麼挑剔的人,也沒瞧出什麼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
甚至他上床後故意把胳膊放在她腰上,進而將人摟進懷裡,她也完全沒有反抗。
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溫熱柔軟的軀體,平穩綿長的呼吸,無一不是她睡熟的證據。
剛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居然就睡得這麼安心了?
秦晅盯著她的腦後勺冷笑,說不清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對方硯好,他沒辦法不介懷、不嫉妒;她對方硯涼薄,他又愈加覺得刺痛——對方硯都如此,對自己……還能指望嗎?
他始終堅定地認為,邵萱萱這樣的人,是不值得期待的。
人心卻最難馴服,越是知道不能夠,越是忍不住要去想。憑什麼方硯能,他就不能呢?
如果他也試著像方硯那樣,把一顆心……秦晅鬆開手,翻了個身,迅速打斷了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
自己這一顆心,早就涼透了,寧可泡到雪水裡凍著,也不屑隨便塞給什麼人。
邵萱萱這樣的膽小鬼、寡情人,還遠遠夠不上資格。
隔天一早,邵萱萱早早起來了,依舊如以前一樣,幫著穿衣、伺候吃飯,只是不再穿內侍的衣服。
秦晅瞧她兩眼冒光、天真反抗的模樣不順眼,如今這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樣子,卻更叫他反感。
最噁心不過的就是她明明風寒也好了,每晚卻還能睡得那麼踏實。
這種噁心感甚至讓他失去了對她身體的興趣,連碰到一個手指頭都跟沾染了什麼髒東西一樣難受。
「孤瞧見你就煩心,以後就滾去耳房跟你的方硯一起住吧。」秦晅說這話時,正值除夕前夜,儲宮裡紅燈纍纍,廊下、簷下俱是一片喜氣。
邵萱萱應了一聲,又問:「我們分房睡,不是容易傳出去話柄?」
「傳出去又如何?孤還真怕了他們?」
「那你要我和你合作的價值和意義在哪裡?」邵萱萱聳了聳肩,放下筷子,「我不是真正的聶襄寧,除了這個身份一無是處。你以前要我陪著你,不是為了引聶如壁出來,就是想讓他的舊部對你有所忌憚吧?又或者,想離間聶如壁和你小叔叔的關係?我這個人不大聰明,想了很久,也就想到這幾個可能性,不過總也沒見你真用過……我也沒多少本事,不過既然說了合作,肯定也會盡力的。我們以前的世界,也很有些不錯的東西和技術——我肯定是做不到樣樣精通的,但總也能試著跟你解釋解釋,提供點思路,幫點類似於這次造火藥找火硝的小忙什麼的……你現在突然這麼說,是不要我當你的『新寵』了,想到別的辦法了?」
秦晅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就回了她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情緒的一瞥,放下筷子起身就走了。
他們的步調似乎從來都沒有一致過,她突然,就入戲了。
一夜之間,從個滿腦子稻草的草包笨蛋,變成了一個滿腦子稚拙謀略的草包笨蛋。
笨蛋當然是不怎麼能揣摩人心的,聽一是一,說到做到。
當晚,邵萱萱果然就沒再過來。
秦晅睡到半夜氣不順,翻身起來,掌了燈走到耳房,果然又聽到那熟悉而規律的清淺呼吸聲。
方硯的骨灰盒就擺在床榻不遠處,她背向著門,一點負擔沒有地熟睡著。
秦晅加重了腳步,仍舊沒能將她吵醒,他乾脆抬手在盒子上輕拍了好幾下,呼吸聲如常起伏。
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看著是只乖兔子,實際上做的事情,卻足以叫人齒冷心寒!
他上前掀了被子,露出她穿著單薄褻衣的身體,下狠勁在她腰上拍了兩下,居然還是沒能把人叫醒。
難道……秦晅終於隱約覺得不對了,一把將人翻過來,她果然還在沉睡。
床頭擱著她的一些零碎物品,用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小布兜裝著。秦晅拿起來翻了翻,找到一盒銀針,一支短匕首,一些零碎的銀子,兩支藥瓶,一隻裝過火藥的皮袋子……
秦晅拿起藥瓶,掀開蓋子嗅了嗅。
一支裝得是他所熟悉的毒針,另一支……
他盯著床上熟睡的少女,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原來,她竟然已經要靠吃這種東西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