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皇后

下輦的時候,邵萱萱總覺得張舜在悄悄拿餘光看她的嘴角。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一定是被咬破了。

但她心裡存了點別的主意,就不是很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

她是用心愛上過人的,也被人認真地愛過,自然知道「先愛上的才是輸家的道理」。

她當然是不愛秦晅的,但是秦晅可能喜歡自己這件事情,真是天大的喜事。

邵萱萱腳踩在地磚上,視線凝固在他深色的袍擺上,剛才還因為這種猜測而加快的心跳逐漸趨於平靜。

秦晅自顧自往前走去,皇后早早地迎了出來,拉著他唸唸叨叨地說話。

見到邵萱萱,也是一番熱情詢問——邵萱萱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邁步踏進溫暖的殿內。

身上的寒氣與熱氣一沖撞,邵萱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皇后吩咐道:「讓廚下弄些驅寒的湯水。」

邵萱萱便衝她笑笑,皇后心疼地摸了摸她臉:「瘦了一圈」,回手又拍在已經落座的秦晅手背上,「你也是,瞧瞧臉,肉都沒有了。」

邵萱萱想起被秦晅敲得粉碎的那些骨殖,心道,他確實是「瘦」得連肉都沒有了。

椒房宮裡是備著小廚房的,沒多久就送了熱氣騰騰的暖湯上來。邵萱萱捧著小碗,一口一口吃著,秦晅和皇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個下午便這麼過去了。

用過晚膳,皇后果然要邵萱萱留宿。

邵萱萱欣然答應了,趁著皇后不留意,卻掀了毛氈,探頭往外望去。張舜躬著身在前頭走著,輦上的擋板和簾子都落了下來,把人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過不多久,就消失在轉角處。

居然不回頭!

她瞥了瞥嘴,有些失望地放下毛氈,一轉身,就見皇后身邊的兩個宮人笑盈盈地在她身後站著。

邵萱萱摸著鼻子站起來,宮人們「噗嗤」笑出聲。

算了,被誤會是花癡,總好過被當成奸細。

邵萱萱記得這個時辰是皇后抄經的時間了,想著機不可失,便打算四下轉轉,完成一下秦晅交代的任務。

招魂幡,要是真做了這種東西,一般是放哪兒呢?

那兩個宮人卻拉著她不放:「聶姑娘,皇后娘娘請您過去呢。」

請我過去?!我不喜歡抄經啊——

邵萱萱哀歎,心道去抄經堂也行,看這些古人封建迷信和宗教也沒分那麼清楚,沒準就藏那個屋呢。

那兩個宮人卻沒把她往抄經堂帶的意思,左拐右拐,逕直進了寢房。

寢房內絲竹飄颻,皇后只穿著寬大的褻衣,已然面目沉靜地坐在充作瑜伽墊的毯子上。

邵萱萱:「……」

原來留宿是這個意思啊——

邵萱萱解了腰帶了,踢掉鞋子,也跟著坐到毯子上。

宮人按著之前的習慣,拿起準備好的箋紙,慢慢地念了起來:「你的面前是大片大片的雪原,不知道從哪裡,傳來梅花的香氣,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雪原,花香,紅梅,紅色……血跡,屍體!

邵萱萱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氣,對面的皇后還閉著眼睛,一臉的嫻靜,彷彿真的在雪地上尋梅覓香。

宮人的聲音登時就停住了,皇后也詫異地睜開眼睛:「襄寧,怎麼了?哎呀,臉上都是汗!」

邵萱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你瞧瞧我,都忘了你還受著風寒呢,」皇后扶著宮人的手站起來,又來攙扶她,「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邵萱萱在心裡鬆了口氣,上了榻,人明明疲憊到了極點,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方硯沒有了生氣的臉。

蒼白、沉默,鞭子一般無聲地責問著她。

床頭的燭台沒有熄滅,她挨著床頭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爬了起來。這樣的寂靜,幾乎要把人逼瘋。

深夜裡,即便是窗戶被推開的聲音也大的驚人,她停頓了一會兒,才完全將窗子打開,目之所及,都是白色的積雪。

冬夜的寒風夾雜著雪片刮到臉上,冷得發痛,心裡沉甸甸的負罪感卻被稀釋了一些。

對不起,再給我一些時間,再給我一些時間吧。

她在心裡反覆念叨著,假如他還活著,一定不會這樣苛責自己的——可他已然死了。

邵萱萱把頭靠在窗欞上,覺得整個人都清醒了一些,才攀著窗台爬了出去。

屋裡還亮著燈,她也不敢走遠,就挨著牆坐下來,裹緊身上的衣服,抬頭望著頭頂的夜空。

她沒想到雪天還能看到星星,那麼大的雪,紛紛揚揚落個不停,星星卻仍然自顧自地明亮著。

邵萱萱把臉埋進膝蓋裡,很快又重新仰起臉來。

那樣太黑了,太溫暖了。

她搓了搓手,站起來,重新從窗台進去,開了門,裝作要上廁所的樣子,從宮人面前經過。

夜裡的椒房宮安靜得能聽到鋼針落地的聲音,邵萱萱趁人不察,從摸進了抄經堂。

她早在白天就觀察過了,這裡唯一能藏東西的地方,大約就是靠牆的兩個櫃子,還有佛像下的底座了。

櫃子被鎖著,她蹲下來,拔了頭上的簪子,按照秦晅教導的辦法,試探著去戳鎖頭。

一下、兩下、三下……鎖被打開,兩隻櫃子裡都存滿了柔軟的宣紙,厚厚的好幾大疊。

底座下也空空如也,屋裡沒亮燈,外面照進來的那點光線實在太暗。

出了抄經堂,皇后下榻的屋子邵萱萱是不敢進去的,又去其他幾個房間轉了一圈,實在沒什麼線索,正磨蹭著往回走呢,便見綵衣翻動,一個三十出頭的宮裝婦人走了出來——這人她倒是認得的,算是皇后身邊的一號女官,喚作錦如。

錦如見了她,便笑道:「聶姑娘,娘娘喚你呢。」

邵萱萱愣住,「皇后娘娘?她還……沒睡?」

錦如輕聲點頭道:「娘娘近來總是睡不踏實,方才聽得外面有人走動,得知是姑娘起夜,便喚奴婢來請姑娘。」

邵萱萱「哦」了一聲,心道「方纔」是哪個「方纔」,別是發現我進抄經堂,要來審問了吧。

她瞬間就想一些宮廷劇裡的陰暗手段,一邊跟上一邊把剛才撬鎖的簪子握在了右手掌心——可惜大部分髮飾都已經摘掉了,要不然,怎麼也能拚個魚死網破了吧。

寢房內孤零零地點著幾盞燈,皇后披著衣服,臉色疲倦地靠在床邊。

邵萱萱跟著錦如走到床前,攥緊了手心,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您怎麼了?」皇后笑了笑,抬手握住她微涼的左手,邵萱萱吃了一驚,立時就把右手鬆了松,讓簪子落進袖子裡。

皇后似乎渾然不覺,慢條斯理道:「我倒是要問你怎麼了,才來我這裡便不肯好好睡覺,大晚上的,就穿這麼點衣服,便四處亂跑。明日皇兒心疼了,來責問我這個當娘的,我可怎麼賠得起?」

她這話說得又貼心又貼肉,當真似是普通人家的慈祥長輩在勸導小輩,邵萱萱卻聽得眼皮直跳。

她來這裡也不止一兩天了,多少也摸到這皇宮的一點兒門道,溫柔的話,好看的臉,都是不靠譜的。

她作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聲音細細地認錯。皇后親手將她攙了起來:「太子大了,是要有人陪著他,你是他自己選的人,總是不會錯的——本宮疼他,自然也就疼你,你們可不要叫我這一番心血白費了才好。」

邵萱萱只是點頭,袖子裡的簪子滑到了衣襟裡,冰涼涼的擦過皮膚。

皇后要她到床上來陪自己躺著,她也沒拒絕,爬進溫暖的被窩裡,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

掌心傳來的溫度遙遠而不真實,這個漂亮的婦人卸完妝之後,臉上的憔悴就很有些無力遮掩,甚至有些病氣。

「我這輩子,也就皇兒那麼一個孩子——」

她歎息著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然後道:「為了讓他當這個太子,他舅舅從不敢妄議朝政,他表哥年紀輕輕自請外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你即便盡了忠,卻也未必就能叫別人都信服。其實我一個手無傅雞之力的婦人,能有多大的野心,不也就是指望著皇兒有出息,將來做個好皇帝。至於我自己,晚年能享享清福,含飴弄孫,也就是了。」

「皇兒喜歡誰,要如何治理國家,要如何與其他兄弟姊妹相處,要如何叫他父皇信服——我也不怕你笑話,這宮裡夫妻,同外面是不同的——只有兒子,才是我自己的。」

邵萱萱聽得骨頭縫都癢了,僵著身子不敢動彈,才試圖阻攔地動了動嘴唇。

皇后卻自顧自扭頭道:「天也不早了,錦如,你回去吧,我們也睡了。」

這怎麼睡得著啊!

邵萱萱瞪大眼睛,錦如卻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屋裡的燈又挑滅了兩盞,只留桌案上的一盞孤燈,一跳一跳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