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巳元年春,有臣子上諫劾奏容華聶襄寧妖媚惑主,居喪言樂、行止放誕,毫無悲哀之心。
其後不久,皇太后李氏感懷先帝恩寵,追隨先帝而去,合葬於懷陵。同年五月,太皇太后遷居瓷安寺,為王朝祈福。
邵萱萱如今古文功底見長,粗粗一翻那些唧唧歪歪的奏折,就大約猜到這些話的意思了——秦晅導演的那場天雷苦情戲,果然還是被有心人記住了。
沒事胡亂雷人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秦晅一整天都陰著臉,杖斃了幾個有嫌疑的宮人,夜裡都不要人伺候了,在人前就更加的叫人看不透心思。
邵萱萱也不懂老太太去瓷安寺的深意,她不愛孫子愛兒子是沒有錯,但搬離皇宮,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就是要逼宮謀反,也需要裡應外合的人才呀。
邵萱萱邊啃梨邊吐槽,秦晅則冷笑:「她一把年紀了還跟朕玩苦情,只怕沒有這個福氣熬到頭了。」
邵萱萱打了個哆嗦,牙齒就磕到了下嘴唇上。
秦晅回過頭,就見她嘴唇跟吸血鬼似的滲了一道紅痕,心頭一跳,一把將梨子奪過去:「誰給你的果子?」
都流血了還在那傻吃!
這個節骨眼上了,居然還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下毒!
邵萱萱哪裡知道他腦補的那些機巧陰謀,老老實實道:「這是……我從桌上拿的呀。」說話間又碰到嘴唇,疼得直抽氣。
秦晅:「……」
會看上這種吃個梨也能咬破嘴巴的人,也是他自己瞎了狗眼。
服喪的緣故,飛霜殿這段時間到處都是白色的布幔,真跟它的名字一樣素淨。
邵萱萱拿手帕擦乾淨血漬,左看右看,突然道:「要是沒有我們,他們或許就不會這樣早死了吧?」
秦晅伸手在她臉上狠捏了一下,「你也忒瞧得起咱們了。沒有我們,齊王就不想謀反了?沒有我們,先帝和太后就能舉案齊眉、恩愛如初?」
「可是……」
「哪裡來那麼多理所應當,」秦晅打斷他,一邊拉人上榻,一邊嘀咕道,「拿你想要的,得你應得的,這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不講道理。」
他這邊說著話,那邊已經把外袍脫了,手自然而然地就環在邵萱萱腰上。
不講道理的人,確實是不少的,譬如眼前這個。
他們不曾在言語上提及情愛之類的事情,肢體接觸卻越來越頻繁,簡直像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一般。
開工沒有回頭箭,這種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找到合適的借口停下來。
在這古老的宮殿裡,用陌生人的身體跟應當永遠沒有交集的男子糾纏作一團,有時能聽到更鼓的鳴響,有時甚至能聽到窗下春蟲振翅的聲響。
秦晅仍舊是不愛說話的,但情到熱時,他會幾近虔誠地親吻她的臉頰、嘴唇、額頭、指尖——那耐心持久到可怕,綿延不絕,如春雨一般繾綣。
他不問,她自然也安靜地縮著逃避。
但被這樣溫柔親吻著時,胸口那股熱潮卻怎麼也抑制不住,連手指尖都是顫抖著的。
邵萱萱談過這麼多次戀愛,吻過這麼多雙唇,從未驚惶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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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下葬之後,朝中的局勢其實是在日趨穩定的。
秦晅雖然年少,身軀內的靈魂卻是在地獄裡走過一遭的,殺伐決斷絲毫不作猶豫。太皇太后所謂的避世祈福,倒真有點避其鋒芒的意思。
軍器監的火器源源不斷地輸進軍營,北地那些叛軍殘部越分越散,有一部分乾脆越過長城,與蠻夷為伍。
這一年的夏天來的晚,冬天卻趕得早,宮中的各色名菊都還未完全開遍,北風就已經呼嘯而至。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天地俱是一片縞素。
少年天子自外面回來之後,一言不發地就摔了一地的碎瓷片。
邵萱萱正抱著手爐打瞌睡呢,綠葛就小跑著進來了:「娘娘,陛下回來了,正生氣呢!」
邵萱萱一個激靈醒來,惶然道:「生什麼氣?」
綠葛也直搖頭,小聲道:「把昨日進貢的尼拘國玉屏風都給摔了呢。」
邵萱萱眼皮跳了一下,猶豫了片刻,窩回到軟榻上。
綠葛見她跟倉鼠似的一個勁往絨毯裡鑽,還像模像樣地閉上了眼睛,也沒轍了——你都裝睡不管,是要我們大家當炮灰麼?!
可邵萱萱如今地位不比往昔,她又哪敢把抱怨真說出來。
秦晅摔了一路東西,始終不曾見邵萱萱出來,怒火越燒越旺,質問張舜道:「聶襄寧呢?」
張舜賠笑:「娘娘今日一下午都在軍器監監工呢,想必是乏了。」
秦晅的眉頭瞬間擰成一團,大步就往裡面走。
綠葛早聽到動靜了,輕輕踢了軟榻一下,立刻跪地行禮。
邵萱萱這才裝模作樣的睜開眼睛,含糊道:「你回來了。」
張舜:「……」
綠葛:「……」
秦晅面色卻緩和了不少,他現在已然不比當年,擁有的東西多了,怕他的人也多了——邵萱萱這二愣子一樣的反應,還是合他胃口的。
他揮手摒退了旁人,拿眼神示意邵萱萱起來來伺候自己更衣。
邵萱萱利索地爬起來,把手爐放在一邊,狗腿地幫他把大氅的帶子解開,脫下來掛到一邊。
秦晅順手摸了摸那只精巧的金色小手爐,面色突然就變了。
這手爐不過盈盈一握,裡面裝的炭火也十分有限,是以隔不了多久就得更換。如今這手爐溫熱趁手,一點兒沒要涼的跡象,顯然新添炭火不久……邵萱萱剛才一副睡了好幾個時辰的模樣,顯然是裝出來的。
你也跟我裝!
剛消下去的怒火瞬間就又上來了!
邵萱萱還跟那掛衣服呢,身後「砰」的一聲巨響,回頭一看,他又怒沖沖地出去了。
外面還在下雪好麼!
邵萱萱也有點慌神,趕到外殿,正見張舜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秦晅身後喊:「陛下,雪太大了……奴婢給您備個轎子……」
風聲嗚咽,斷斷續續聽不大清楚。
綠葛見她衝出來,伶俐地取了貂皮的大披風出來,輕聲道:「娘娘,奴婢伺候您穿戴罷。」
邵萱萱回頭看了她一眼,半晌,慢慢搖了搖頭。
飛霜殿人人都以為他們是對恩愛夫妻,卻不知道……卻不知他們在一起獨處時,連眼神交流都極少。
半年時光匆匆而過,秦晅每日早出晚歸,只有在夜裡才與她親近相擁……硬要她來定義的話,恐怕用「炮友」來形容才更恰當一些。
她不夠聰明,不夠能幹,但也不是傻子。
他如今是一國之君,夜夜寵幸避而不談感情,必然是有了自己的考量。太后死得早,那句「紅顏未老恩先斷,最是無情帝王家」到底還是在她心底留下了一根小小的尖刺。
愛什麼都行,唯獨不能愛這種「公共財產」。
她這邊給自己畫好了線,定好了位置,秦晅那邊卻是怒火難熄,在大雪中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被張舜連哭帶跪地求了回來。
彼時,邵萱萱已經睡下了。
他衣袍下擺全濕了,靴子底下結了厚厚一層冰,進到燒著地龍的屋子裡,不片刻就滲出一大灘水來。
張舜張羅著要給他換衣服,被他一把推了出去。
邵萱萱正睡得香甜,冷不防被子給人一把掀開,一雙冰涼的手到衣服裡,擒住她柔軟的頸項:「你倒是睡得開心!」
邵萱萱瞬間就被凍醒了,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又是這個表情!又是這個表情!
秦晅盯著她,直覺冰水從頭頂灌下來。整整大半年時間,兩百多個日夜,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她還是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他搶到手的江山是與他無關的,他搶到手的榮華富貴是與她無關的,甚至有臣子進言建議他服喪期間破戒娶妻封後,也似是與她無關的!
一起纏綿像是她居住在這座宮殿裡的房租,定期繳納,安靜無異議。
他因為湘王秦晰上表求娶西南重郡大臣之女的消息煩惱,回來面對的依舊是裝睡的她。
她隔著玻璃與他相處,酸甜苦辣嘗遍了,也總一副旁觀者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