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時,我被調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於「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於其後,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並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麼。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鑑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餘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隻寒鴉寫生,我立於他身後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現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後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采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塗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於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讚。」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於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於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閒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采父子所創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覆填彩,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豔。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於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願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後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麼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並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遊於外,或乾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乾後即掛於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讚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鬚,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後一列的角落裡,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裡。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後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麼?」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後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裡。」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抖:「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面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面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洩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污,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污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於身後,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墨,少頃,一隻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畫完,崔白擱筆退後,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閒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鬚良久,才側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面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彷彿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面又不好肆意發作,最後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後,崔白啟步出門,唇際雲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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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佩魚:五品以上的官員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繫於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誌物。
宦官的稱謂:宋代宦官不稱太監,總稱為內侍、內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稱他們為「公公」,一般稱他們的官職,「中貴人」是宮外人對宦官的尊稱。
勾當官:即部門的提舉官、主管,南宋為避趙構諱改稱干當官或干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