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秋和

往後數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宮傳來什麼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調入了入內內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體逐漸痊癒,因聽說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時拜月祝禱,願以身代父,頗為動容,從此越發鍾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面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處,取出一幅捲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沒想即應承,接過畫後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豔,三兩鶺鴒掠水棲於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隻引頸向右,一隻展翅朝左,相繼迴旋翩飛。景物意態靈動,設色清淡雋雅。

我不禁讚歎,問他想贈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後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裡面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於是命尚服局司飾司的女官內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並演示髮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髮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隻不會死的雀兒。當晚便畫了只鶺鴒,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膚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樑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麼胭脂?化的妝叫什麼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後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後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也是其職責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人來畫院的最後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膚色白皙,異於常人,但也異常敏感,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面紅現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於昭容面子,只好吃了下去,隨後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後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嘆道:「結果火氣鬱結,令她全身不適,最後終於病倒。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娘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後,我當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藥、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於宮城東北,離內侍省不遠,我隨後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其他內人說,董內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御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才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侍,於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人轉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侍省居處,走至連接內侍省、尚書內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攬一錦盒,另一手緊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牆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後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御庫中取出琉璃盞。現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於我答應,接過錦盒,折向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面容甚年輕,應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打開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裡面的琉璃盞釉色明淨,光豔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是紛繁雜亂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湧進數名內侍,最後進來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賜的寶物……」他陰沉著臉說,忽地側首,目示左右內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侍損壞御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處。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陽餘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麼?」任守忠一愣,只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複,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御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大臣的內侍首領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平和,容止溫雅,並不以勢凌人,但寥寥數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覆打量司馬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悻悻退去。

閣中只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攙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後要更謹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後來被調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情越發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宜制於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現,私下把此字改正,後來秘書省覆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動,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誇讚,向不少人提起過。

「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讚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後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侍講讀經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處,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後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侍」,容易招致閹宦干政之禍,於是今上罷止內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侍培養成好儒學、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宦者要務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嘆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淨身的內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後做國家棟樑,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注定,於國於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侍省只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於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處。數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只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性脾氣相當瞭解,聽後嘖嘖嘆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甕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只差沒挽袖子動手了。急得官家幾次三番想走下御座勸解,後來被任都知攔住……」

說到這裡,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打開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裡有什麼不對。

「哪有這麼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裡,卻為何你們剛發現琉璃盞碎了他就領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麼人了?」

有麼?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只有張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說,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台,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裡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時情形,不說出實情,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麼?」

張承照嘆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麼?主子鬥來鬥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情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並不反駁,只說:「我沒想那麼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宮裡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並斷言我還會被排擠,但後來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後,我被調到樞密院內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

樞密院位於宮城西南,與中書門下及三司一樣,是最重要的中央機構,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在這幾處為朝廷重臣幹文字活幾乎是所有識字的翰林院內侍的願望,所以我這次調職,無異於一次高昇。

後來我得知,是司馬光先生向與他相熟的樞密副使龐籍推薦我的,說樞密院主軍機要務,文字越發錯不得,而我功底不錯,足以勝任相關工作。

由是我對司馬先生更加滿懷感念,對他的崇敬與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儘管後來有一天,他在皇帝面前以「罪惡山積,當伏重誅」為我作評,我對他亦了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