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徽柔

兩日後,我遵皇后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后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閒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后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后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物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后久久矚目於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后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隻自右向左游,欲捕前面紅蝦,另一隻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於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面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讚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后卻又搖頭,嘆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於秘府。」她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准他離去。」

她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捲好,準備交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麼?」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豔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御。」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癒,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後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稟報過,皇后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后側目視人偶,沒說什麼,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麼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後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帶來的驚訝尤甚於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後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后沉吟,並不表態,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迴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后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於,對徽柔面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隻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於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后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後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麼?」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呵斥:「放肆……」

皇后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後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后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

「哦?」皇后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麼?」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籲天,願以身代父。」

皇后薄露笑意:「並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後即刻離開後苑,臣並未聽見她詛咒他人。」再顧張美人拋在地上的人偶,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後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麼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面,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后:「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侷促,退後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並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

「夠了。」皇后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后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福康公主閨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皇后一語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雲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后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后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福康公主請到這裡來。」

少頃,但聞環珮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緻,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於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御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后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後長跪不起,含淚反覆說:「徽柔年紀小,哪裡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后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后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目示左右,「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後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與俞婕妤私交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後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後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佑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後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只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福康公主到。隨後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髮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並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面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後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后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后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裡去過後苑麼?」

她頷首承認:「去過。」

「去做什麼?」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皇后再問,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麼?」

皇后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於是皇后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後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娘娘怎麼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娘娘」,位為嬪御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後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美人按捺不住,復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扎的人偶又怎麼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後苑之後?」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緊逼追問,皇后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

「不會做?」皇后語氣溫柔,意在誘導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麼?」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

皇后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餘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後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慾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臣斗膽,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讚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

皇后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只想為福康公主辯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內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福康公主!」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后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二人當即離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後。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殿內其餘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