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滄浪

此後皇后對今上,依然是客氣恭謹,敬而遠之的態度。平日她勤於處理六宮事務,恩威並施,由此宮禁肅然,再無出什麼亂子,唯張貴妃每每有意挑釁,要求搬入更為豪奢的寧華殿,妃妾居處稱「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過皇后,自己向兩省六局發號施令,以致寧華殿飲膳用度供給皆逾於中宮。不過皇后處之裕如,無所不容,任張貴妃如何無禮都未有怒意。

直到這年十二月裡,我才又見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現於眉間,但卻不是因張氏之事。

那日黃昏,公主照例去柔儀殿作晚間定省,我隨侍同行,入到殿中,見皇后正獨坐著看案上一卷文書,轉首看我們時,目中瑩然,有淚光閃動。

公主吃了一驚,忘了行禮,先就疾步過去關切地問:「娘娘,怎麼了?」

皇后拭了拭淚,然後淺淺一笑,拉公主在身邊坐下,沉默地半擁著她,良久後才道:「娘娘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還年輕,幾個孩子都沒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詫異道,「那娘娘將冤情告訴爹爹,請爹爹為他昭雪呀。」

皇后惻然笑笑,只擁緊公主,並不接話。

許是意識到此中自有為難處,公主雙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著皇后,轉眸指著案上文書,她又問:「這是她給娘娘的信麼?字寫得真好看。」

那其實不像一封信,紙張尺寸和字體都比尋常尺牘要大。我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具體寫的是什麼,但覺那字橫斜曲直,鉤環盤紆,作的是草書,頗有氣勢。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問公主:「你能認出這是誰的字麼?」

公主仔細看看,道:「這字寫得像新發的花枝一樣,很是漂亮,可又與爹爹給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誇,但世人爭傳其殘章片簡,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難怪你認不出。」皇后和顏對公主說,再一顧我,道:「懷吉,你在書藝局做過事,也過來看看罷。」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見其上寫的是一闋《水調歌頭》: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閒。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這字體是我曾見過的,暗度這詞意,與我猜測的那人境況亦相符。環顧左右,見周圍只有二三位皇后的親近宮人,遂開口道:「這字如花發上林,月滉淮水,應是出自蘇子美醉筆之下。」

皇后稱是,告訴我:「上月他寫下這闋詞,不久後病逝於蘇州。」

「蘇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頷首,悵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嘆惋,這世上竟再沒有那怒馬輕裘,漢書佐酒的人了……」

這句話中有一典故。蘇舜欽有詩名,其岳丈杜衍有政聲,當世名卿皆喜與之交遊,並如晉人稱樂廣衛玠那樣,形容這翁婿二人為「冰清玉潤」,以謂翁婿皆美。據說舜欽年輕時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獨自飲酒一斗,且不須下酒菜。杜衍聽了不信,讓人去看,那人回來說,舜欽是一壁看《漢書》一壁飲酒,看至精彩處便擊節讚歎,自言自語地評論一兩句,再為此滿飲一杯。杜衍聽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鬥不足多也。」後來漢書佐飲便成了蘇舜欽一段廣傳於天下的佳話。

蘇舜欽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對皇后道:「我聽爹爹說,那些外放的官兒都過得很逍遙呢,到處遊山玩水,然後題詩撰文,又是《岳陽樓記》又是《醉翁亭記》又是《滄浪亭記》的,弄得天下人都爭相傳誦,把紙價都哄抬起來了……蘇子美不是去蘇州建了座滄浪亭麼?怎麼這樣早亡?成日與魚鳥共樂,難道還不開心麼?」

皇后問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築園林為何以『滄浪』為名麼?」

公主想了想,最後還是搖頭:「又與哪部典籍裡的辭句有關麼?」

此刻但聞有人自殿外進來,一邊走,一邊清吟作答:「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我們回首一看,發現竟是今上,於是皆肅立行禮。

他既吟「滄浪」之句,想必是聽見我們此前對話了的。未經傳報,我們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聽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擔心,微微轉目看皇后,見她略顯猶豫,但還是沒有把案上那闋詞撤下。

今上徑直走至案邊坐下,拿起蘇舜欽遺詞細看,閱後未顯慍怒之色,但長嘆道:「舜欽歸隱水鄉,希望能像鼓枻漁父那樣豁達,以泉石自適,觴而浩歌,安於沖曠。但此詞又說『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閒』,可見終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於今上身側,保持著一點距離,目光安靜地落於足前地面,應道:「他以滄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進退而安於沖曠,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可最後,卻還是寧以一死露其心聲: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今上有好一陣的沉默,然後似向對皇后解釋一般,說:「當年雖將他削籍為民,說永不敘復,但後來……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條:監主自盜情稍輕者許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對為其昭雪,說郊赦之敕,先無此項,這是挾情曲庇蘇舜欽,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兩月前,我下旨起復舜欽為湖州長史,想先讓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調回京中,以免台諫說太多話,未料他如此傲氣,寧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聽到這裡,忍不住小聲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麼不好啊,難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頭們吵架才開心麼?」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時說話並不妥,她對我撇撇嘴以表不滿,但倒是不再出聲。

皇后朝今上欠身,溫和應道:「舜欽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聖明,舜欽泉下有知,亦會上體寬仁,自知感涕。」

今上無語,細閱那闋《水調歌頭》,再問皇后:「這是杜夫人呈交給你的麼?可還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託人將這詞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後我弟媳帶入宮來給我,除此以外並無信件。受託之人也曾問她可還有信函要轉呈於上,她說:『僅以此詞表明心跡足矣。吾夫屈於生,猶可伸於死。』」

今上聽著,目光游移於蘇舜欽筆跡之上,思量許久後,做了個決定:「日後舜欽長子年歲夠了,我會蔭補個官職給他。除了按例撫卹的銀錢,再賜杜夫人一些財帛罷。」

皇后擺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錢給她,她謝絕不受,說上呈遺詞不是為乞憐求財,惟望官家肯一顧,對范相公、富彥國、韓稚圭與歐陽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顧惜,以後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們賜篇墓誌,她這一生便再無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捲好遺詞,自己攜了起身而去。

這是我首次見皇后在今上面前論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為她擔憂。如此公開表露對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後宮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何況那些大臣皆是他親自下旨貶逐出京的。

但結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佑」,今上先於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災有功的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繼而一併加富弼與知定州韓琦為資政殿大學士,此後又以「推恩執政舊臣」為由,為包括慶歷新政大臣在內的舊年宰執遷官加爵,遷知杭州范仲淹為禮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為太子太保。一時物議喧然,台諫紛紛進言,但今上並不理會,只說這是朝廷寵念舊臣,特與改官,勿以常例視之。

諫官反對的聲音源源不斷地通過朝堂上的內侍傳到禁中,最後連素日不議政事的娘子們都在竊竊私語:「官家要讓那些新派大臣回來麼?」

這訊息一定又令張貴妃與賈婆婆坐立難安,寧華殿的人再次忙碌起來。而今上與中宮的關係倒如窗外那愈顯明麗的天色一般,漸漸地破冰回暖,除了禮節性的見面,兩人相互探訪的次數也開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過內東門小殿,憶起張先生所說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進諫」詰問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對蘇舜欽遺詞稍加掩飾,可能便是抱有碎首進諫之心罷。幸而她與何郯一樣獲得了完美的結果,所進的諫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納之」,連帶著對她的態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亂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頭:今上對新政大臣的態度,倒與對中宮的情形很有幾分相似呢。

國舅李用和有恙在身,慶歷八年歲末病勢加劇,今上曾親臨其宅第探望,並再為其加官晉爵,但國舅的病仍未痊癒,時好時壞。皇佑元年春,苗淑儀聞說國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備了一些補品藥物,命我送去。

那日國舅氣色極差,常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見狀不妙,忙回宮請了太醫去給國舅看病。診脈治療期間我一直侍立在側,怕有何不妥,不敢擅離。待國舅病情漸趨穩定,面色好轉時,我才發現時辰不早,已過了禁門關閉時。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國舅夫人楊氏的建議,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歸。

她熱情地為我備好客房,但我毫無心情安睡。這是我自入宮以來首次在外過夜,滿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宮門四更開啟,我剛過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後即匆匆趕往宮城。

大內正門宣德樓列有五門,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雲之狀。每日四更,諸門啟關放百官進入上早朝,京城官員多乘馬而來,故都下有歌謠稱「四更時,朝馬動,朝士至」。

百官進宮城須以官職官階為序。因四更時尚未天亮,宰執以下官員皆用白紙糊燭燈一枚,以長柄揭於馬前,並在燈籠紙上書寫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員會依順序圍繞聚首於宮門外,馬首前千百燈火閃動如星河,這景象被稱為「火城」。

皇城外還設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親王駙馬及朝廷重臣休息。這天是朔日,宮中有大朝會,在京官員皆會入宮,但現在,顯然我來得太早,宮門還未開啟,也沒見到火城盛況,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見宮門前有燈光一點,一位乘白馬的官員正在宣德樓的雕甍畫棟下靜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見他身披黲墨色涼衫以御風塵,內穿朱衣朱裳緋羅袍,加白羅方心曲領,佩銀劍銀環,足著白綾襪、皂皮履,是四品官員的朝服裝扮。

他原本側臉朝著宮門,似感覺到我走近,他徐徐轉首,犀角簪導三梁冠下呈現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顏。

他並不是很年輕,約有三十多歲,但身姿秀異,勒馬立於曲尺朵樓、朱欄彩檻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風吹動他的涼衫廣袖,眉間銜一抹郁色,蕭蕭肅肅,竟有謫仙一般的風致。

我在宮中,常見的是宰執大臣,三品以下官員認識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過既然四目相對,亦未敢忘了禮數,當即朝他長揖為禮。

他淡淡一笑,在馬上欠身還禮,再看我時的目光是溫和的。

此後兩廂無言。還在猜他的身份,卻見他馬首前的白紙燭燈悠悠晃動著開始轉向我這邊,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寫著他的官銜和名字——禮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這個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說出,聽者多半會問:「是那個十九歲及第的狀元罷?」

但五年後的今天,關於這個名字的詮釋有了變化,眾人——例如我——首先的反應是:「是那個陷害了蘇子美的小人麼?」

在進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為寒門士子苦讀詩書而致身清貴的典範,常被人以欣賞與羨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喪父,由寡母辛勞撫養成人,其下還有數名弟妹,家境十分貧寒。好在他敏而好學,天聖八年舉進士,且為第一名,當時他才十九歲,是國朝史上最年輕的狀元。今上欽點他為狀元,他卻在殿上辭而不受,說殿試的題目他不久前做過,考試不是臨場發揮,故不敢以此竊取狀元頭銜。今上聽了,大讚他誠信,堅持以他為狀元,此後多年,對他寵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風順,幾乎是所有士人夢寐以求的模式:十九歲及第,二十八歲做知制誥,三十歲做翰林學士,這被士人視為最能彰顯文士身份與榮譽的「兩制」官職,他剛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歲出任御史台台長——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蘇舜欽一案,他應該還會繼續平步青雲。可惜後來他雖除去了蘇舜欽與一大批當時的館閣俊彥,並致使杜衍罷相,卻也因此為公議所薄,大概今上對其也有了些別的看法,藉故將他外放,出知鄭州,隨後徙澶、瀛二州。這幾年來他始終不得還京,今日雖來參加朝會,但官銜未改,應該只是回京述職的。

據說他在貶逐蘇舜欽等館閣名士後,曾喜形於色地說:「吾一舉網盡之矣。」以前但聞其名不見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像中,他的外表應該如夏竦那樣,目含酒色與戾氣,乃至如王贄,獐頭鼠目,神情猥瑣。而如今,實在很難把眼前這清雅溫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舉網盡」之語聯繫起來。

但這名字還是泯去了適才見他風儀時油然而生的一點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後,遠遠避開,與他分守於宮門兩側,繼續等待。

此後不斷有朝士策馬而來,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幾句,惟獨不與王拱辰敘談,連過去向他略表問候的都少。我靜觀許久,才見有人過去笑著與他說了幾句話,著意辨認,發現竟是王贄。

圍聚至宮門前的燭籠越來越多,如螢火飛舞,星河流光。四鼓更聲響,百官都排列好了,幾位宰相執政這才款款引馬而來。待宰執馬至正門前,火城滅燭,禁門開啟,百官以官職高低為序,依次進宮城。

我從旁等待,須百官皆入城後才好過去。無事可做之下目光還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終於輪到他啟步,他引馬向前,身後卻有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的四品官,疾步過去與他搶行。二馬相撞,王拱辰坐騎一踉蹌,幾乎將他顛落於地。他一拉韁繩,好容易將馬穩住,但腰間所搢的朝笏卻滑了出來,落於馬下。

我想那四品官應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對王拱辰說:「抱歉。」旋即施施然離去。

王拱辰勒馬停步,沉默地立於原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側首看,一壁自他身邊經過,有些乾脆停下來,好整以暇地等著看他如何下馬拾笏。無人有助他化解此間尷尬的舉動和言語。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凍結於馬上一般,良久不動。

我知道對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馬去拾笏皆為難事。有點同情他彼時處境,遂走過去,從他馬下拾起了笏,雙手舉呈給他。

他訝然看我,略微動容,亦以雙手接過,微笑道:「多謝中貴人。」

我含笑以應:「舉手之勞,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問中貴人尊姓大名?」

我說:「小人賤名,不敢有辱侍郎清聽。」

然後我倒退迴避,請他前行。他亦不再多問,朝我拱手以示道別,在眾人矚目之下,迅速恢復了先前神態,從容策馬入城。任身後一干人等如何竊竊私語,他都未有一次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