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上元節,今上率后妃公主駕臨宣德樓觀燈。與往年一樣,依然是樓上龍燈鳳燭,樓下火樹銀花,但當張貴妃現身於御座之側時,她那一襲錦衣,竟使這些原本堪與月爭光的華燈黯然失色。
張貴妃著大袖長裙,絳羅生色領,加霞帔,懸玉墜子,這些都與往日常服並無異處,不同的是她外面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種罕見的紋錦裁成,柔和垂順,頗有質感,紫紅底色,其上有用金線織成的燈籠紋樣,中間雜以蓮花圖案。整幅紋錦色彩絢麗,在燈光映照下燦然奪目,令人不可逼視。
國朝崇尚儉素,真宗曾下詔禁止以織金、金線捻絲裝著衣服,並不得以金為飾。如今這禁令雖有鬆動,但就算在宮中,以金線織錦裁衣者仍很稀少。眾嬪御一向關注彼此服飾,今見張貴妃如此盛裝,越發好奇,許多年輕娘子皆過來細看,口中不住讚歎,甚至以手去撫摸,目露豔羨神色。
苗淑儀與俞充儀雖未上前打量,卻也頻頻側首去看,後來俞充儀忍不住問同來的秋和:「張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麼衣料?那紋樣瞧著倒新鮮。」
秋和答說:「看樣子像是蜀地的燈籠錦……妾也只是聽楚尚服說起過,一直無緣見真品,不知有無猜錯。」
張貴妃從旁聽見,頗有自矜之色,對秋和道:「董司飾果然有見識,這正是燈籠錦。」
秋和淺笑著朝她略略欠身,並不答話。
今上原本只是默然看著,聽張貴妃說出這話才問她:「燈籠錦並非宮中之物,你從何處得來?」
張貴妃轉身向他,旋即低眉順目地輕聲回答:「這是文彥博知成都時讓人織的,後來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給臣妾。」
兩年前,災異數見,河決民流,宰相陳執中遭演官彈劾,說他無所建明,只知寄望於卜相術士,陳執中遂以足疾為藉口辭職罷相,出知陳州。而現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彥博。
文彥博與張貴妃之父是故友,這在宮中盡人皆知。張貴妃父親張堯封曾經是文彥博之父文洎的門客,張貴妃這些年致力於拉攏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這層關係與文彥博論世交,認文彥博為伯父,並常與其夫人聯絡,透露朝中信息給她,以助文彥博晉陞。
文彥博知成都後回朝,不久後拜參知政事。後來彌勒教徒王則在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貝州臨近京城而深感憂慮,某日曾在宮裡對后妃說:「朝中執政大臣,無一人站出來為國家分憂,日日上殿面君,卻都沒有滅賊平叛之意。」張貴妃立即差賈婆婆出宮去把這話告訴了文彥博。文彥博次日上殿即請命前往貝州破敵,今上龍顏大悅,任命他為統軍,率重兵圍攻王則。後來果然擒敵平亂,今上便論功行賞,拜文彥博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麼好處都不忘給對方留著。」今上似笑非笑地對貴妃說。
張貴妃倒不緊張,微笑應道:「文相公雖與臣妾父親有舊,但既為國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動他?臣妾所有,皆屬陛下。文相公讓夫人送此禮,明裡是給臣妾裁衣,實則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說起來,臣妾獲贈燈籠錦,全拜陛下所賜。臣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惟有再拜謝過。」
語罷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對她笑了笑,和言叮囑:「這衣裳雖好看,但織金鏤花,太過奢侈。穿過今日,以後就別再穿了。」
張貴妃連聲答應,再瞧瞧周圍那些本等著看她被今上斥責的嬪御,眼波一轉,甚是得意。
雖今上命她以後不得再穿燈籠錦衣,但這並未影響到她現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後不斷輕移蓮步,在宣德門樓台上走來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儀身邊,側首端詳苗淑儀長裙,徐徐道:「苗娘子這裙子上的花朵兒倒很別緻。」
那裙子上繡的是數朵千葉蓮。苗淑儀明白她意思,遂笑而應道:「妾不知貴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蓮花紋樣,擇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貴妃恕罪。妾日後出門之前必會打聽清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張貴妃佯笑道:「我只是贊苗姐姐這花樣好,並無他意,姐姐別誤會了。」
一壁說著一壁又緩步走開,移至一側人少處,倚著欄杆悠悠看樓下山棚綵燈、五夜車塵。
顯然適才她對苗淑儀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滿。公主側目瞪貴妃半晌,然後喚過張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張承照聽得捂嘴一樂,隨即點頭,輕手輕腳地後退著下了樓。
我低聲問公主讓他去做什麼,公主說:「我有些冷,讓他去取披風來。」
當然,這絕非真話,她雙眸裡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沒追問,何況,很快地,我看見了答案。
幾枚名為「火蜻蜓」的煙花從宣德樓下倏地飛起,接連撲向張貴妃駐足的角落。驚得張貴妃尖叫著後退躲避,但還是有兩枚火星濺到了她身上。
結果是那蠶絲金線織就的燈籠錦上被烙出了兩個破洞,在褙子肩上,相當醒目。
這期間公主表現得很無辜,甚至在張貴妃躲避火蜻蜓時亦隨她驚呼,自己也抱頭掩面跑來跑去做迴避狀,連連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後,當她看見張貴妃捂著心口,盯著燈籠錦上的破洞,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時,她停下來,轉身背對著眾人,將額頭抵在我胸前,無聲地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