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只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御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讚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御藥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后、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后親自奉藥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癒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御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謚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餘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后已率眾命婦於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御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繫於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后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后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麼,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餘音繞樑之感。」
皇后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嘆此曲只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后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后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后:「評哥今日入宮了麼?」
皇后答道:「來了,現隨他父親燕坐於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於他身側的任守忠差人去請曹評,想了想,又問張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誰的箜篌彈得最好?」
張惟吉道:「仙韶副使盧穎娘的箜篌曲尚可一聽。」
於是今上命人於殿中設箜篌,宣盧穎娘入內,稍後與曹評合奏。
須臾,有內臣將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為飾,張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盧穎娘與曹評先後入殿,朝帝后施禮,領命奏《清平樂》後,二人退至一旁,低聲議妥樂章配合細節,然後各自歸位。盧穎娘跪於箜篌之後,低首斂眉,交手準備擘弦,而曹評接過御賜的橫八孔龍笛,一手持了微笑著立於殿中,未先吹奏,靜待箜篌聲起。
靜默片刻後,盧穎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擊、雪山流泉的樂音隨即響起,《清平樂》這支被教坊笙琶奏過多次的曲子,此時經箜篌演繹,聽來格外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聲。
曹評待她奏完一段,才從容引笛至唇邊。箜篌聲暫停,另一脈宛如被清風拂起的悅耳旋律隨之裊裊浮升於大殿空中,像金獸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凌水香,那樂音彷彿帶著清晨花木味,寧和舒緩地漫漫延伸,迂迴舞動著,著意聆聽之下,會覺得心思亦隨之飄浮在雲端。
一疊奏罷,二人開始合奏,箜篌笛聲交織迭現,似芙蓉泣露,香蘭迎風,聽者皆屏息靜聽,時而如觸和風細雨,時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僅樂音動人,奏樂的這兩人也是極美的。曹評風儀自不必多言,那盧穎娘也只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遠黛,眉目含情。曹評按笛間隙屢次轉而顧她,而她也幾番偷眼看曹評,與其目光相觸,便有緋色上臉。
不過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樂,到最後索性轉首不再看曹評,低目抿唇,頗有幾分怒意。
一曲奏畢,今上笑讚:「評哥小小年紀,竟把你父親的絕技都學了大半。與穎娘這一曲奏得不錯,有些空山凝雲的意思。」
殿中眾嬪御皆隨之稱讚,惟公主一言不發。其間曹評多次看她,像是等待與她示意,但她始終冷面端坐著,目視前方,倔強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後一連數日,都不見她再提曹評或與其相關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瑤津池邊,惘然舉目看遠處煙柳,半晌後,忽然轉身對我說:「我想學箜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