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鬆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后。」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后亦開恩許可。」
后妃車輿儀仗有定製,紅傘僅皇后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只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后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后,說皇后許可便好。」
皇后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面露難色:「娘娘……」
皇后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餘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麼?」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說錯了麼?」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讚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后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后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面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洩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台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只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麼?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只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后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后面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
秋和臉色蒼白,無意識地勒緊了剛才閒纏在左手手指上的絲繩。
今上亦忍無可忍,幡然變色,揚聲喝道:「來人!」
任守忠立即趨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搖了搖頭。
今上一怔,神色漸緩和。「請貴妃回寢殿歇息。」他以平和語氣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應,上前欲扶張貴妃,張貴妃猛地掙脫,一指皇后,凝視今上,聲淚俱下:「這一場仗打了十幾年,我終於還是輸給她了……你讓你的嗣子娶她的養女,生下的長孫也只認她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剛才羞辱過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屆時他又會怎樣對待我?」
見今上蹙眉不語,她又目指皇后:「你總說她寬厚端莊,對我屢次退讓,要我謝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呂后在劉邦生前,面對戚姬,擺出的不也是寬厚端莊的姿態?而一旦兒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殘害成了人彘!」
這時公主起身,上前數步,對張貴妃道:「張娘子,我倒也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劉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為何只有她落得個做人彘的下場?」
「她能有什麼錯?」張貴妃道,「不過是因她最得寵,所以招致呂后嫉恨。」
公主擺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寵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慫恿劉邦廢嫡後太子,改立自己兒子為嗣,又豈會令呂后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沒做錯事,又怕什麼報應?」
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后說話,處處凌蔑於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御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慾望,所以處處可笑。」
「慾望……」張貴妃重複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慾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以填一己慾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後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志向沖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現,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性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寧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去了好幾次。出入寧華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黃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寧華殿內出來宣佈: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人猜測是皇后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后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後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