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於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於是文彥博立即調度指揮,設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宿於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後,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后傾向於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家聯繫前後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後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黃門在內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家了,現在不在這裡。」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麼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囑飲粥服藥,並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後看著我,頓了頓,似乎在思忖什麼,終於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后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內,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並不開門,穿戴整齊後在門後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后垂顧,請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只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后教誨,臣已銘記於心,往後必盡力服侍官家,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后聽了,不再說話。然後張先生又說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於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櫺上已不見皇后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後,不知說什麼好,一時只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遊於室內。最後,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臘梅素黃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但清芬馥郁,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黃門拭擦得窗明几淨,花香與未乾的水汽相融,越發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注臘梅,小黃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麼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后的原因可能很複雜,而我只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於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繫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后並未見面,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並借題發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了,但結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了性命。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涂其面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後,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后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后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癒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后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感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后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后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后聽政,他們能答應麼?」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了笑,然後把狀子收了,沒多說什麼。」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麼來頭?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家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后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了,又想討好皇后了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后宣佈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了,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閒人,擺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后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后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后?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后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后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鬆了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了。」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后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癒,得知此事,對皇后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