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了什麼,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於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家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了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了,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面,公開宣佈了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於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了。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了。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了皇后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后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后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了競爭關係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后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后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係。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了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寧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裡。」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麼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繫生命的東西。青白乾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儘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了,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御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寧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御藥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面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盡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復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此刻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后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麼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面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家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了。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了,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復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了看他矇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了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了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面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了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了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裡,女兒在這裡……」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了,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了眼睛,靜靜俯臥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彷彿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后。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臥,今上卻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了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於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裡?」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了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裡,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裡,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佈了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了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麼,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寧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讚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陞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