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6 章
番外‧馮京篇‧醉花陰(6)陶朱

「要保大人還是孩子?」

沅沅分娩時,穩婆把這個殘酷的問題擺到了馮京面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兒腳朝下,導致她難產,已經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慘叫著暈倒好幾回了,孩子還是沒生出來。

馮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穩婆,問:「不能都保住麼?」

穩婆無奈地搖頭:「如果可以,誰還會問你們這種問題。」

「保大人。」馮京肅然說,沒有過多猶豫。

轉朝此時開始啜泣的母親,他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句:「一定要讓沅沅活下來。」

這事便如此決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兒子卻沒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傷心,而且她生育過程中失血過多,身體損傷太大,也嚴重地摧毀了她的健康。從那時起,她便纏綿於病榻,形容枯槁,日漸消瘦,也經常哭泣,渾不見往日活潑靈動、笑靨常現的模樣。

為了給沅沅治病和進補,馮家用完本來就不多的積蓄,沅沅的身體卻並不見起色。一籌莫展之下,馮京去拜訪一位經商的從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錢暫渡難關。

彼時那位叔父剛從江西採購金桔回來,聽說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錢給馮京,並取出許多金桔,讓他帶回去給沅沅品嚐,說:「這江西的金桔味兒好,今年連官家最寵愛的張美人都特意派人從京中趕過去買。我這一批,就是在向張美人供貨的那家果園買的。」

「張美人?」馮京有一疑問,「聽說東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時土宜應有盡有,難道竟無這金桔,尚須張美人特意派人從京中趕去江西購買?」

叔父答道:「這金桔雖好,但京城中人卻不認得,並不常吃,宮中也沒把這果子列為江西供奉之物。而張美人幼年在家便愛吃,現在惦記著,京中又沒有,所以才派人大老遠地跑去採購。」

馮京略一沉吟,再對叔父道:「侄兒有一建議,叔父或可參考:叔父盡快再往江西,用可動用的所有錢再買一批金桔,然後運往東京,在那裡銷售,異日盈利,將不止一二倍。」

叔父猶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識金桔,往年也有人在那裡賣過,無不虧本。況且從江夏去江西,再趕往京師,路途遙遠,運費昂貴,賢侄的建議,豈非太冒險?」

馮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試,運費只管攤進售價中去,將來若虧了本,回來惟京是問。」

叔父思量再三,終於決定依他建議試一次。不久後回來,特意備了重禮喜氣洋洋地去馮京家中道謝:「賢侄良策果然奏效。我運了金桔去京中,掛上江西金桔的招牌後,不到兩日便被搶購一空。我一打聽,原來張美人派人去江西買這果子之事已經傳開,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桔品嚐呢,可巧我的貨便運到了。我見買的人多,便把售價調高三四倍,竟然還是供不應求,正應了你那句話,盈利不止一二倍。」

馮京微笑道:「侄兒素日聽說,京中之人,無不視宮中取索為一時風尚,越是官家親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張美人既得寵,自然一言一行都頗受人關注,她若喜歡什麼,宮外人知道了必然會跟風採購,那售價自然沒有不漲的,所以侄兒才敢勸叔父做這金桔生意。」

叔父大讚馮京有見識,且知恩圖報,除了禮物外還取出一筆錢相贈。馮京推辭,叔父堅持請他收下,對他說:「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叔叔還指望賢侄能繼續出謀劃策,與叔叔一起做生意呢。這點錢也算是給你的一筆本金。賢侄讀書多,有遠見,若花點心思去經商,豈有不發財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的情況下,這確實像是個不錯的出路。略為考慮之後,馮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議,暫時擱下書本,開始與他一起經商。而效果很好,他相當聰明,會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遊刃有餘,堪稱長袖善舞,未過數月家中財政景況已大為改善。

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藥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裡,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餘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後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后曹氏。」

皇后?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髮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麼,皇后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后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后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后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嘆道:「當年下官很是羨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後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後,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麼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麼?」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臥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污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麼?」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曬乾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裡算帳麼?」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里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裡,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只流向心裡,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只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呆呆地看著我做什麼?」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麼?」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