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名太醫會診請脈後,齊齊向今上道賀:聞喜縣君有娠。
我難以盡述今上當時的反應,只能說,這無疑是十幾年來最令他喜悅的一件事。他先是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肩上千斤重擔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後,才乍驚乍喜開顏笑,目光越過面前百十位在簾外等候消息,現在正朝他行禮賀喜的宮眷,找到幾位前後兩省的都知,用顫抖著的聲音說:「快去準備太廟祭禮……再去清點內藏庫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備將來賜予……去中書門下看看相公還在麼……今日值宿的學士是誰?」
這次後宮才喜,在大內禁中、朝野內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視與關注。四十九歲的皇帝在等待十幾年後,終於又才了獲得後嗣的希望,於是催他早日選宗室立皇子的大臣們皆偃旗息鼓,一個個聯翩上表稱賀。龍顏大悅之下,今上翌日即宣佈,將大興土木,把真宗皇帝做開封府尹時辦理公務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潛龍宮」,以供皇子將來所用。
秋和的閣中一下子熱鬧起來,除了每日會來看她幾次的皇帝,其餘宮眷,無論平日是否與她親厚,總是絡繹不絕地來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宮中多留了兩日,與母親選擇孩子誕生時要送的生色帕袱繡紋花樣.並興致勃勃地準備親自為秋和繡花。
「如果你為我生個小妹妹,將來我就親自給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對秋和說。
結果被苗賢妃的紈扇拍了一下,胡說!董娘子要給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轉顧秋和,又頗感慨地,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妹妹,你若能生個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只是淡笑低首,並不接話。
我隨公主出宮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見今上自她閣中出來,嘴角含笑,滿面春風。進去一看,廳中遍陳金玉器物,絲帛綢緞,真是琳瑯滿目。
而秋和,卻隱於紗幕之後,暗自拭淚。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為何不樂,她勉強對我笑笑,道:「懷吉,祝福我好麼?請上天讓我生個皇子。」
我當即頷首:「當然,我會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惻然垂目,低聲對我說出她的憂慮,「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現在這麼開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將來他一定會很傷心罷……」
雖然無法說出多少寬慰她的話,但我可以想像到她的感受。幾名太醫都表示,從脈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懷的是男胎,眾宮眷也都說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幾乎已認定她會生兒子,每次下令都是讓人為「皇子」的誕生做準備,既像是說給大臣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只是,若天不遂人願,如今有多期待,將來就有多失望了。身為嬪御,秋和也算是個異類,不喜歡爭寵和追逐名利地位,別的娘子擔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為自己前程考慮,而她則只是單純地害怕令她的丈夫傷心,儘管她對他的感情也許不能稱之為愛情。
所以,當一月後,宮中又傳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訊時,我想秋和應該會感覺到輕鬆一些。當我再見到她時,她的確氣色大好,笑容比初時明快了許多。
兩位娘子先後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發高興,連續在宮中設了幾次御筵,大臣命婦、宗室宮眷也都相繼入宮道賀。
一次內宴後,帝后留下公主與國舅夫人,在內殿敘談。因在場的都是相熟的親眷,話題也不甚拘謹,俞充儀遂笑問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時才讓官家喜上加喜,抱個外孫?」
公主不懌,蹙眉不語,俞充儀還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帶笑轉而對國舅夫人道:「聽說城外玉仙規的送子聖母甚是靈驗,何不讓都尉帶公主前去進香求嗣?說不準明年這時候國舅夫人就能抱著孫子入宮來了。」
適才聽俞充儀對公主那樣說,楊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難看,此時再聞此言,立時露出一絲冷笑,回俞充儀道:「哪裡的送子娘娘這麼靈驗,可以讓手指頭都沒碰過的夫妻生出孩子來?」
這話一出,滿座宮眷愕然相顧,俞充儀也愣住,沒再開口。
楊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說了下去:「抱孫子入宮?我倒也想,但那孫子又不是駙馬一人能生出來的。夫妻臥房相隔三千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靈驗,人家根本不願意生,又有什麼用……」
苗賢妃見勢不妙,忙出言岔開這話題:「人家國舅夫人早就有孫子了。前幾日駙馬的大嫂還帶她家幾個哥兒入宮來著,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幾歲了,不知可補了什麼官?」
這成功地轉移了楊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點轉為替長孫求官:「前幾日我還在跟大嫂說呢,沒事少帶孩子出來,那孩子十好幾歲的人了,出門難免要遇見些貴人,總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話,說是皇親國戚,豈不給官家丟臉……」
這日的聚會以今上答應為駙馬的長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終,隨後國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后留下公主,召入柔儀殿內室,並讓苗賢妃、俞充儀同往,大概要細問公主閨闈之事。
這一年來,皇后與苗賢妃並非沒問過公主夫妻間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問粱都監,他亦推辭說不便過問此事,建議她們問韓氏,而韓氏一心袒護公主,素日也看不慣李緯朴陋之狀,故也未曾告知她們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說一切都好,將題搪塞過去。
因此,如今楊夫人透露的訊息在她們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內室密談,明顯是要對她加以勸導。
我隨公主同往柔儀殿,但未入內室,只立於廳中等待。隔得遠了,幾位后妃在說什麼我並不能聽清楚,但覺她們細語不斷,想來應是在輪番勸公主接受駙馬。
就這樣等了半個多時辰。起初公主一言不發,後來終於開口說話時,是用一種提高了音調的,憤慨的聲音:「不,你們又不是我,怎麼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個溫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們根本無法想像我面對一個平庸鄙陋的丈夫時的心情……他什麼都沒有,只有滿身銅臭,拿著爹爹賜的錢任意揮霍、結交輕佻浮淺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風雅而又不得要領,上次想買書畫獻給爹爹和娘娘,卻買了一堆贗品回來,最後呈上來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畫作,還是懷吉去尋來的……如果你們的夫君是這樣一個人,你們也可以做到心無芥蒂地與他共處一室麼?」
見她如此激動,我略感驚訝,不由朝內室方向移了幾步。
此後是一陣沉默,三位后妃都沒再說話。公主稍微平靜了些,繼續說,語氣不似先前那麼咄咄逼人,但聲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給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門楣,那麼我一進他家門。這個目的便達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層皇親身份,李瑋也可以一輩子頂著駙馬都尉的頭銜安享尊榮。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擔延續宗室血脈的任務,而我也不限制李瑋納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後嗣也不會因我而絕。將來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視若已出,請爹爹為他們加官晉爵……這還不夠麼?你們為何一定要我與他……
苗賢妃壓低聲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說了些什麼,公主仍不接納,只如此應答:「你是說幸福麼,姐姐?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幸福,或許是獲夫君眷顧,能多與他相處,而我現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個討厭的人離我遠一點,讓我可以平靜地生活了。」
公主以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結束了這日密談,此後幾位后妃又勸過她幾次,皆無功而返。今上也頗感憂慮,召粱都監與韓氏詢問過,卻也無計可施,只好讓粱都監向駙馬轉達他的意思:公主尚須開導,駙馬務必耐心等待,切勿觸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時也表明:駙馬可以納妾。
楊夫人聽聞這消息,立即又開始張羅著要為駙馬納妾,並高調宣稱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瑋並不配合,對母親尋來的美女,他一味推卻,連看的興趣都沒有。楊夫人不悅,不免又罵罵咧咧,對公主有諸多意見。
韓氏聽得生氣.經公主同意.便請粱都監去勸駙馬早日納妾。粱都監亦去了,不久後帶來的仍是駙馬拒絕的消息:「我勸了他許久,他只是低頭不語,最後只說了一句:『如果我納妾,那我與公主,永遠都只能是這樣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