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對飲

公主徑直走到楊夫人面前,半垂目,冷冷看猶保持著坐姿的楊氏:「你所在之處,是我的公主宅;你指責的人,是我的奴僕。你雖是駙馬的母親,卻不是我的家姑,對這宅中上上下下的人來說,不過是一過客,卻又是借了誰的膽子,敢欺負我的人?」

楊夫人瞥了瞥她,又漠然將眼光移開,微微仰首道:「是不是家姑,天下自有公論,我如今不與你計較,現在單說這宅中醜事。尋常人看見案發,還有檢舉揭發一說呢,而這事就發生在我眼皮底下,我豈有不管之理?說出來,可不是要欺負誰,而是為幫公主端正這宅中風氣。否則,若這等事沿襲成風,宅中這些下人,管他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往一個房裡鑽,傳出去,人家恐怕會說公主管教不嚴,乃至有更難聽的說法也未可知。」

這時張承照忽趨近兩步,微瞠雙目做不解狀,對楊夫人說:「國舅夫人,你要檢舉揭發,那去抓那些確實犯了大錯的人呀。剛才我不過是在房中偷懶,睡了個午覺,值得你這麼興師動眾地讓人衝進我房間把我揪出來麼?」

「睡午覺?」楊夫人嗤地笑出聲,一指笑靨兒道:「你會享豔福,睡個午覺也要拉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莫非我反倒說不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張承照連連搖頭,又轉而對廳中旁觀的人說:「本來我一個人在房中睡得好好的,國舅夫人忽然帶人闖了進來,再把笑靨兒使勁往房裡拖,幾個人拚命拉扯她的衣裳,又說要把我們一起鎖在房裡面,還光光噹噹地把一堆東西倒在我床上。我被嚇得半死,也不知我們怎麼得罪了夫人,被夫人這樣處治。眼見著門快被鎖上了,才回過神來,心想,被她如此搆陷,我自己倒算不得什麼,頂多賠上一條小命,但此事被人借題發揮,影響到公主清譽就不好了。於是,我奮起反抗,以一敵十,終於突破重圍,衝出了房間。如今隨公主來到這裡,是想告知大家真相,也免笑靨兒蒙受不白之冤……」說至這裡,他又面朝笑靨兒,問她,「笑靨兒妹妹,你說是不是這樣?」

笑靨兒此時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止住哭泣,忙不迭地點頭。

楊夫人看得惱怒,啐了笑靨兒一口,斥道:「你這小賤人,裝什麼無辜?若是沒犯事,適才怎麼不喊冤?」

張承照立即替笑靨兒解釋:「當時笑靨兒已經被夫人你打得七葷八素了,我走後或許你又跟她說了些什麼,令她不敢喊冤呢?」

笑靨兒會意,一邊頷首一邊低聲道:「國舅夫人說,若我敢喊冤,日後就割下我的舌頭……」

「殺千刀的小蹄子,敢在這裡隨你的野漢子胡亂編派老娘!」 楊夫人大怒,拍案道,「你們在房中幹不要臉的齷齪事,宅中有十來個人看見了,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還想抵賴不成?」

公主聞言冷笑,問楊夫人:「眾目睽睽?卻不知看見他們犯事的人是那些?」

楊夫人揮袖一指她帶來的家僕:「就是他們,他們都看見了!」

公主也不答話,移步至書架旁,從上面取了個官汝窯天青釉三足洗,猛地擲於地上,三足洗應聲碎裂。公主指著一地碎片,問張承照:「承照,這三足洗是誰摔碎的呀?」

張承照向地躬了躬身,揚聲答道:「回公主話,是國舅夫人摔碎的。」

公主淡淡一笑,又問:「她是怎麼摔碎的?」

張承照道:「國舅夫人污衊臣與笑靨兒,還欲詆毀公主,公主便反駁她,有理有據的,說得她啞口無言。最後她找不到話說,心中又憤懣,便隨手抓了這個三足洗擲向公主,幸好公主躲閃及時,才未被她打中,而這三足洗便被砸到地上,摔碎了!」

說完,他還環顧廳中公主帶來的小黃門:「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那些小黃門平時也大多受過楊夫人的氣,此時見張承照如此問,都強忍笑意彼此相視,後來有一人先答說「是」,其餘人立即響應,也紛紛稱是。

公主遂朝楊夫人一揚下頷,道:「看,你做的這事也有十多人看見了,也是眾目睽睽之下呢。」

楊夫人怒極,拂袖而起,直斥公主:「為包庇犯事的嚇人,竟昧著良心公然搆陷家姑,天下哪有你這樣的新婦!」

公主的怒意本就如浸油的柴火,經她這一撩撥,火苗便躥了上來。「良心?你跟我說良心?」她橫眉冷對楊氏,目中泛出了淚光:「你若有半點良心,會想到給我下藥?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用在新婦身上,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家姑!」

這話一出,廳中頓時一片靜默,連楊氏也閉口不再多言,在公主盛氣迫視下。她略顯侷促地垂下了眼簾。

下藥之事,應該是張承照剛才告訴公主的,為激起公主的憤怒,以促使她與楊氏對抗,全力維護他。念及這點,我轉顧張承照,他一觸及我目光,馬上心虛地低首迴避,看來我所料不差。

再看韓氏,她也有些不自然,側首避過我詢問的眼神。張承照對楊氏的揭發,應該也得到了她的肯定。當然韓氏對楊氏心存不滿,我可以理解,但這樣一來,公主對楊氏連表面上的客氣都做不到了,以後又該如何與她在同一屋簷下生活?

何況,知道了下藥之事,對公主本身,更是一次嚴重的打擊。我在心裡黯然嘆息。公主徐緩而沉重地呼吸著,竭力抑制著此刻異常的情緒,好一會兒後,才壓下哽咽之意,對楊氏說出了她最後的決定:「今日之事,我暫且不與你計較,但若你揪住我的內臣侍女不放,膽敢對外人說他們半點是非,我便立即入宮,把你給我下藥的事告訴爹爹和娘娘,若他們不處罰你,我誓不罷休!」

聽了公主的話,楊夫人難堪地沉默著,後來也只是在出門前朝公主重重地一甩衣柚,表達最後的怒意。看起來是公主勝利了,但她殊無喜色,待楊氏帶來的人全部離開後,她讓其餘閒雜人等退下,然後一指張承照和笑靨兒,對梁都督說:「這兩人犯了獵,請都督訓斥他們,想個懲治的法子,只是別被外人知道,落得他人嚼舌根。」

梁都監欠身答應,而公主也絲毫不聽張承照喊冤,靜靜地轉而顧我,目中兩泊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晚膳時,公主命人取酒來,一個人悶悶地飲了不少,後來韓氏將酒壺奪去,她才停止不飲,起身回寢閣,說倦了,想早些歇息。但是,當我晚間回到自己居處,正在批閱宅中文件時,忽聞有人叩門,讓小白去看,他迅速跑回,稟道:「是公主帶著嘉慶子,站在門外。」

我看了看漏壺,已時過二更。於是我掩捲起身,走至院門邊,對門外的公主道:「公主,時辰不早了,還是回去安歇罷。」

那扇未開的門後傳來她輕柔的聲音:「我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

我像以往那樣拒絕:「有話明日再說也是一樣的。」

門外一陣沉默。片刻後,我試探著喚她,也未聞回音,我想她應該是走了,便回到房中繼續翻閱文書。但後來叩門聲又起,還伴隨著嘉慶子的聲音:「梁先生,公主坐在門外不肯回去。」

我立即趕去,將門打開,見公主當真坐在門外一側的地上,埋首在兩膝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聽見我開門,她微微側首看我,嘴角牽出個疲憊笑意:「懷吉,我好冷。」

這是秋夜,風露滲骨,她穿得又少,連斗篷都未披一件。我看得心疼,立即讓嘉慶子扶她進我房中。

她在房中坐下,一時又無話,過了半晌才問我:「你這裡有酒麼?」

有,但是我不想給她。「你今日已經飲許多了。」我和言跟她說。

她鬱鬱地擺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終於還是妥協,命小白去敢一壺酒。

他很快取來,還帶了兩個杯盞,擱在我與公主面前。在注碗中加熱水溫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為我們斟滿,才退至一邊。公主舉杯,先飲了一半。我喚過嘉慶子,低聲囑咐她,讓她去廚房為公主煎一碗解酒湯。嘉慶子答應,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隨她出去,在外關好了門。

「為什麼要解酒湯呢?」聽見我時嘉慶子說的話,公主以指尖轉著酒杯淺笑,「都說酒能解憂,如果解了酒,憂不是又回來了麼?」

我對她微笑說:「世間哪有可以解憂的酒呢?以酒澆愁,不過是借這一醉,暫時忘卻自己的煩惱罷了。」

「能忘卻煩惱,也不錯呀,」公主嘆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東西。」她仰首飲盡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後道:「希望這一杯,可以讓我忘掉跟李瑋和他的母親有關的所有事。」

見我無語,她星眸半睞,看著我笑問:「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卻的事罷?」

「我,也有的……」我沉吟著,托起面前那盞酒,一飲而盡,「這一杯,就讓我忘記幼時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罷。」

「是什麼呢?」她問。

有很多,例如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以及我入宮……那深深刻在我記憶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疼痛……

這些都是難以啟齒的事,我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問,自己找了個答案:「哦,你說過,你家很窮……」

我勉強對她笑笑,讓她以為是默認。

「每個人都有窮的地方,小時候我以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貧窮之處,後來才發現我還有更窮的……跟若竹那樣的女子比,我才是窮到家了。」她黯然說,又自斟杯,一口飲下,「願這杯讓我抹去馮京和曾評給我留下的記憶……如果沒見過他們,我也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窮罷?」

說完,她又給我注滿杯中酒,催我再說:「你還想忘掉什麼?」

我思付良久,默默飲完那杯酒,還是告訴了她:「我還想忘記身為內臣這件事,和這個身份帶給我的遺憾。」

「嗯」她點點頭,做理解狀:「如果你不是內臣,就可以參加貢舉,中狀元,做大宮了。」

不僅如此。如果不是身為內臣,也許,我可以嘗試著去搶你過來了罷?我苦澀地想,無論是從曹評手裡,還是李瑋身邊。

當然,這話是說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我還想忘記什麼?……唉,讓我忘記我是公主這件事罷,這樣就一勞永逸了,因為我所有的煩惱,都是公主的身份帶來的。」

她又為此滿飲一杯,之後仍沉浸在這個設想裡,「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麼呢……」她目光飄至那仰蓮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讓我做一株荷花罷,年年生在秋江上,著孤帆遠影,看雲卷雲舒,自由自在,這樣多好。」

我按她語意想去,腦中有一幅美麗的畫面呈現,不由唇角上揚。她見了又連聲道「先別笑,說說你自己,你想做什麼?」

目光溫柔地撫過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葉底下的波浪,這樣我們便可以歲歲年年,隨風逐雨長來往。」

她撫掌道好,旋即又有點害羞,埋首在案上竊笑,須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壺酒,道:「快斟上,繼續喝,繼續說,說你想忘記的事。」

我依言斟酒飲下,這回卻久久不語。她再追問,我便對她道:「除了以上兩件,我暫時也沒有什麼很想忘記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說,就換成一個願望罷。」

她沒意見,又問我此刻的願望是什麼。我無言地再飲一杯,才乘著兩分逐漸浮升上來的醉意告訴她:「我希望,無論我們怎樣裁剪自己的記憶,都還是能出現在彼此生命裡。」

這句話令她笑容凝結。怔怔地看我許久後,她輕輕挨近我,撫摸著我臉上尚未淡去的傷痕,忽然直身仰首,摟住我脖子,以她那溫暖柔軟的雙唇印在我的傷痕上。

「我記得的,」她一點一點地輕吻著那道傷痕,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我記得跟你在一起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會記得你的笑容,你的憂傷,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傷痕……」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湮滅不見,她略略低首,但額頭還是與我面頰相觸,讓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皮膚,她的溫度,以及她此時留下的淚。

她的一滴清淚滑落在我右頰上,緩緩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讓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淚,是什麼味道?」她問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擁住了我,之前親吻我傷痕的檀口這次觸到了我的雙唇。我驚愕之下一時無措,還只是木然坐著,而她似欲自己尋求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輕佻我牙關,像是準備在我唇齒間覓回那滴消失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