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紫藤

福寧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關切又是憂慮,他連連追問公主之前發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後皇后與苗賢妃相繼趕到,擁著她再三撫慰,公主才開始哭著傾訴,從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說起,直說到楊氏下藥,以及今夜辱罵我們之事。當然她的敘述有所保留,將我們情事略去不談,對飲一節也輕描淡寫地說是在受駙馬母子欺負之下與我「喝了一杯酒,說了兩句話」,楊氏偷窺後便肆意辱罵,尋釁打鬧,李緯聞訊過來亦相助母親打了她。

於是苗賢妃一聽便怒了,接著女兒,再不掩飾多年以來因這門婚事鬱結的怨氣,邊抹淚邊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嬌弱弱尊貴無比的一個女兒,放著那麼多天下才俊沒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們家門楣,他們不好生侍奉著也就罷了,為何竟使出這麼多齷齪手段折磨她?還下藥,這種老鴇對付雛兒的勾當也虧那國舅夫人做得出來!倒不知她家當年開的是紙錢鋪子還是妓館!」

她說這番話時面朝皇后,但應該主要是說給今上聽的。今上原本很忌諱別人提李家當年鑿紙錢謀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覺楊氏所為過分,竟也沒向苗賢妃流露不滿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時嘆息。

「還有那李煒,長得又醜又傻,呆瓜一樣的人物,若非官司家開恩賜福,他再修十八輩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點裙角。如今借公主躍了龍門,當上駙馬都尉了,居然敢拿臉色給公主看,不願與他同寢,他就對公主又打又罵,把公主當侍婢呢還是當舞兒歌姬呢?」苗賢妃數落著李瑋,自己也氣得悲從心起,聲音漸趨哽咽,

最後索性雙臂緊摟著公主大哭,「我的兒,這幾年來也不知你在公主宅過的是什麼日子,難得你竟默默忍受這許久,一定是不想讓你爹爹擔心罷。。。。」

公主聞之也大放悲聲,與母親抱頭痛哭。今上狀甚無奈,聽苗賢妃這樣說又有些尷尬,訥訥地試圖勸解:「或者,此中有些誤會,駙馬當不至此……」

「什麼誤會?「愛女心切的苗賢妃也不像平日那樣嚴守尊卑之分,當即拉公主側面給今上看,搶白道,「女兒臉上的指印還在呢,能有什麼誤會?」

她這自然是誇張的說法,公主現在的臉只是有些紅,哪裡還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駁,一徑沉默著,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依偎在母親懷裡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撫慰她,但猶豫之下又縮手回來,撐在膝上,沉沉地嘆了口氣。

而此時,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遞了個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隨她來到大殿西廡,她讓其餘侍者退下,然後問我:「公主說與你飲酒說話,國舅夫人偷窺。那麼你們當對說的是什麼?除了飲酒,還有何舉動?」

我良久不語,半晌後才如此回答:「無他,只是剪燭臨風,閒話西窗。」

「閒話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懷疑,「只是這樣?國舅夫人此前並非沒見過你們獨處,但這回偏偏這般氣惱,以致出言辱罵,一定是看見的景象不同尋常。」

我一向不善於撤謊,何況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現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靜目光觀察著我,又一次令我覺得自己無處遁形。

「你們……有親密舉動?」她試探著問。

我低首,面頰灼熱。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當初告誡過你,要你不要與公主太過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這恭謹的姿勢表示甘領一切斥責與懲罰,但還是一言不發。

皇后一顧身旁的一個越窯彩雲紋五足爐,道:「你們的主僕之情,如同一塊旃檀,如果擱在香爐裡的隔片上,可以碧煙香香,終日不絕。但你們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來當柴火燒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來噬人的烈焰,燒到自己身上!」

「現在知錯,已然晚了。」皇后嘆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麼便做了,不會瞻前顧後。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穩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鬱結之下主動與你親近,但你為何不退卻迴避,以致鬧到如此地步?」

她這時對我說話的語氣並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彷彿我確實是她犯了獵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後,終於決定對她敞開心扉:「娘娘,公主與你不一樣。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頎的木棉,可以獨立生長,在舒展的技幹上開出美麗的花。但公主卻是一株紫藤,條蔓纖結,無法獨自成活,需要與村連理,讓花穗開在雲村枝頭。當她在找不到她認為可依託寄生的喬木之時,暫時把臣當成了緣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這樣不妥,但實在無勇氣拒絕她的攀援。」

皇后嘆嘆氣,十分感慨地看著我:「但是,懷吉,她是紫藤,你卻並不是喬木,本來就無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淨,如果用莘木來形容,就應該是杜若或萱草那樣的草本植物罷?生在水邊谷中,吟風飲露,清淨無為。這樣獨善其身便好,與藤蔓糾纏,不但於她無益,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須臾,鄭重朝她伏拜,然後道:「皇后教誨,臣能聽明白。但,臣還是願意以千萬個日子獨處面對的流水遠春,來換取她無助時一日的依附。」

覺察到她訝異的目光,我勉強勾了勾唇角:「其實,臣的願望,也就是做一株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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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宮門開啟後,李緯入宮,除去冠服,跣足伏拜於福寧殿前,向今上請罪。彼時公主已隨母親回到儀鳳閣,而今上將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說以後再論此事,而李緯一直惶恐地跪著不肯起來,低首反覆說自己侍主不周,罪無可貸,請今上責罰。今上最後很惱火,對他直言:「你快起來,否則引來眾人圍觀,你與公主的家務事就會鬧得朝野皆知,到時,就不僅僅是你們兩人的事了。」

李緯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視朝後,又來到苗賢妃閣分前,要向公主請罪。

此前李緯在福寧殿前的情形已有內臣入苗賢妃位報訊,聽說他又過來,公主怒而不見,且不許母親召見他,於是苗賢妃未讓他進到閣中。李緯在閣外呆立許久後,有皇后閣內侍來,將他請去柔儀殿見皇后。

隨後樑都盅與韓氏率嘉慶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繼趕到,匆匆見過公主後,亦都被召入柔儀殿,接受皇后問詢。

將近午對,今上回到後宮,亦直入柔儀殿,且將苗賢妃召了過去。

苗賢妃這一去便是許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問我:「李瑋不會跟我爹娘胡說什麼罷?」

我朝她淺笑著搖笑搖了搖頭,讓她寬心,但私下展望我們將來,自已也覺前途茫茫,霧鎖樓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緯多半不會在帝后面前主動提及我與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覺,必會暗中追問梁都監與韓氏等人,前因後果,一定瞞不過她。今上現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與公主,只怕很難尋回以前那種安寧的狀態。

後來,苗賢妃先回到閣中,神色果然凝重許多,摒退視應人後,便低聲問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適當舉止。我緘默不語,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認,不肯聽母親再就此多說一句。苗賢妃無奈,只好說:「現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這事能盡快消停,別再鬧大了。無論你們之間是怎樣,別人問起,都一定要統一口徑,不要承認任何事,切勿露半點口風,讓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頃,有皇帝身邊近侍過來,宣召我入福寧殿面聖。我正欲領命,公主卻拉住我,對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說,公主有事讓懷吉做,不許他離開。若官家要問話,請過來問公主也是一樣的。」

近侍愕然,但還是答應了,離開儀鳳閣去向今上覆命口一待他出門,苗賢妃便責怪公主任牲,竟公然違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強地擺首,道:「我不能放懷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見爹爹,不知爹爹會怎樣責罰他。」

晚間今上親自來儀鳳閣,與苗賢妃母女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勸公主原諒駙馬,夫妻日後好生相處之類,對我的態度無大異狀,只是偶爾掠過我的目光有些冷肅。末了,他起身回寢殿,似不經意般,對我這樣說:「懷吉,我殿中有幾幅不錯的書畫,你隨我去取了帶給公主看看。」

我答應,準備隨他出門,而公主立即上前,對今上道:「爹爹要賜女兒書畫,隨便遣個小黃門送過來便是,何必讓懷吉過去取?」

此對的她像只刺蝟一樣格外警覺,任何關於我的事都會令她瞬間豎起身上的刺。今上看著她那戒備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沒錯,我就是要讓懷吉過去,問他幾句話。你這樣緊張,如此防備,被人看見,真是成何體統!」

公主移步擋住我,盯著父親,鎮靜地回答:「我不要體統,我只要懷吉平安。如果你們認定我們有錯,便會讓他承擔所有罪責。懷吉一無所有,如果不在我身邊,誰來保護他?」

這話令今上久久無言,不知氣惱、感慨,抑或是聯想起了什麼,他目中漸漸浮出一層水色微光。最後他黯然離去,臨走前拋下一句話:「希望此事別被言官留意到……你們自求多福罷。」

但次日我即意識到他這個願望注定會落空。

一大早,鄧都知便送來一張朝報,這份頒行於朝野諸司的報紙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寫著:兗國公主中夜扣皇城門,監門使臣輒便通奏,開門納之,直徹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