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之後,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后。
「我們讓你回來,並不等於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讓你們可以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后,聽見她嘆了嘆氣:「你們都不會控制自己的性子,那麼,我們只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
我舉手加額,拜謝如儀:「臣謝官家與娘娘聖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閣中,回頭讓鄧都知給你另尋個居處,日後做什麼,待我再想想,但為避免引起台諫注意,品階高的職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這倒並不是我很關心的。「那麼,公主……」我遲疑著,只想問何時能見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諾會召你回來,讓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於何時讓你們見面,我們會再商議。」
我再次道謝。她隨後命鄧都知帶我出去。在我退至門邊將欲轉身時,她又喚住了我,吩咐道:「這次你能回來,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當我見到秋和時,為她的模樣暗暗吃了一驚。一年不見,她已可用形容枯槁來描述。額上勒著一道烏絨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臉上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完全沒有剛生過孩子的婦人的豐腴。而且,她眼周有濃重的深色,一雙原本十分清澈美麗的眸子黯淡無光,仿若干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淚所致。
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宮問安,亦來探望秋和。我入內拜訪秋和時,兩人正相對閒話家常。看見我,秋和顯得很驚喜,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連聲喚身邊侍女請我坐,又命她閣分的提舉官趙繼寵為我布茶,完全沒把我當卑賤的內臣,倒像是招待一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連連道謝,卻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後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勸:「我們都與梁先生相識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先生無須如此客套,還是坐下慢慢敘談罷。」
我這才坐下,與她們相對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場,我們談的也大抵不過是西京生活與旅途見聞,語意輕鬆得彷彿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補外一年而已,她們都沒涉及我遭貶逐的來龍去脈,也沒一句提及公主。
少頃,有幼兒啼聲從外面傳來,然後一位乳母抱了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入內,對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個女兒,皇十一女永壽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壽公主施禮。秋和笑道:「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這麼多禮。」一邊笑著,一邊從乳母懷中把永壽公主抱過來,微笑著輕聲對她說:「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幾回,天亮才睡著,怎麼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貴客要來麼?」
她笑而指我,永壽公主聞聲轉頭打量我。她的膚質得到了秋和的遺傳,使她看起來晶瑩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細琢成的小人兒,一雙酷似秋和的美目猶帶淚痕,見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親懷裡躲,那嬌怯怯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離京之時今上尚未給她取閨名,宮中人都順著皇后的叫法稱她「主主」,現在秋和喚她「朱朱」,想必這便是永壽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閨名很好聽。」我含笑道。
「是麼?」秋和與京兆郡君相視而笑,然後又向我說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與十三團練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對我道:「我家那小子沒大沒小,不知尊卑,這樣胡亂喚姑姑,好在官家與董娘子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見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細細解釋:「去年初冬時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帶著幾位哥兒姐兒來看她,仲恪聽見皇后喚公主作『主主』,一時聽岔了,就很高興地指著自己穿的豬頭鞋不住地喚『豬豬,豬豬』。說來也怪,本來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聽見他這樣喚便睜開了眼睛,後來病也漸漸好了。官家很高興,就說尋常百姓家習慣給孩子取個賤名,以求好養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豬豬』罷。皇后聽了笑說,豬豬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親切,但用來當女孩子閨名畢竟不太好,不如還用這音,但換一個字,改成朱紅的朱,還這樣喚,但寫出來又是吉利的字,就兩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納,從此後我們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許仲恪喚朱朱的名字……」
她話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歲的男孩似踏著風火輪一般從外面衝進來,腦袋上的頭髮剃去了大半,僅留額頭上一小撮,穿著一身絲質衣褲,內著齊膝長襦,外罩一件長袖短衫,兩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來很像兩個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麼東西。
京兆郡君一見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麼呢!別驚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與永壽公主面前止步,側首對母親說:「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見她剛蒸好一匣子香料,說是在帳中用的,聞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說朱朱最近晚上老是驚醒麼?我就請菀姐姐點了一爐,讓我熏了滿滿兩袖子,給朱朱帶來。怕時間長了香會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點呀!」
他說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幾年前收養的養女,真宗朝參知政事馮拯的孫女馮菀兒。這姑娘蘭心蕙質,平時也跟秋知一樣,喜歡調製脂粉香料。
仲恪解釋完,也不再聽母親嗔怪,朝著永壽公主散開了袖口,且兩臂不停地大揮大舞,力圖使公主儘可能多地聞到他帶來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卻又另帶一種水果的甜香,聞起來確實令人心神安恬,頗感愉悅。
「嗯,這香味不錯,是用鵝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對仲恪道,「四哥,謝謝你。」
仲恪搖搖頭:「不用謝,只要朱朱喜歡就好。」然後又很關切地問永壽公主,「好聞嗎?」
永壽公主抿嘴笑了笑,輕輕頷首。
「那你想睡覺了麼?」仲恪兩眼圓睜,急於確認這香料的奇效。
室內的大人都笑了起來。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後腦勺,笑道:「才聞一下就想讓人家睡著,你道這是迷魂藥呢!」
仲恪撫撫母親所拍之處,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後又伸手去掏腰帶上系的錦囊,摸出一對白玉雕成的玉豬,塞到永壽公主懷中,道:「這是爹爹給我的,送給你了。」
這對玉豬看起來應是漢古物,集圓雕、陰刻、淺浮雕為一體,圓滾滾的,十分肥碩,尾巴上卷貼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狀,表情生動,憨態可掬。
永壽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撫摩玉豬,似乎也很喜歡。
京兆郡君打量著仲恪,忽然問他:「你纓絡上的虎頭鎖片呢?」
我們聞聲看去,果然發現仲恪脖子上的纓絡下面空空如也,所墜之物不見了。
「哦,我摘下來擱在菀姐姐那裡了。」仲恪說,又指著永壽公主手中的玉豬道,「朱朱是豬豬呀,豬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帶著虎頭鎖片來見她。」
聽了這話,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則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這樣胡亂喚十一姑!」
仲恪不悅道:「十一姑本來就叫豬豬嘛,翁翁許我這樣喚她的。」說罷,又朝著永壽公主連聲喚道:「豬豬豬豬豬豬……」
永壽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對玉豬,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將玉豬推開,有些生氣地嘟起了嘴。
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隨之開口笑,不想他身後卻有一女童清楚地衝著他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轉身一看,朝那三歲女童施了一禮:「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喚的「毛毛」是仲恪的綽號,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兩歲多時入宮見帝后,那時他頭髮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塊,每個方塊上的頭髮都揪起來紮成了個小球。今上見了笑道:「這髮式不好,像長了滿頭包。」於是命人剪去,改了現在這一撮毛的髮式。而當時仲恪不願意剪髮,十三團練讓人趁他熟睡時將頭髮剃掉。仲恪醒來時一摸,發現自己腦袋光溜溜的,又見面前一地碎髮,立即悲從心起,拾起一撮頭髮就開始哭:「我的毛……」因為那時候他還沒學會「頭髮」這個詞。從此後,宮中的人就給他取了「毛毛」的綽號,偶爾看見他也會逗他,故意對他說:「我的毛……」
也不知是誰告訴福安公主,此刻她看著仲恪,又笑嘻嘻地重複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赧然,很尷尬,卻又不好說九姑姑什麼,只得瞪眼望屋樑,渾身不自在。而永壽公主很快發現了這個稱呼對他的影響,亦嘗試著喚他「毛毛」。仲恪吃驚地看她,隨即很生氣地說:「豬豬你不能這樣叫我!」
永壽公主卻越發開心,又興致勃勃地接連喚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沖著永壽公主叫「豬豬」,永壽公主繼續以「毛毛」對抗,兩個小孩就以這種簡單的方式鬥嘴,令她瞬間容光煥發,與我今日初見她時她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兩個女兒,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京兆郡君帶著仲恪走後,面對我所提的「近來好麼」的問題,秋和把兩位公主都抱到身邊,這樣跟我說,「有一陣到我生了我的女兒。有她們在,我才有了快樂。或許,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又被上天這樣安排,就是為了給她們生命罷。如此一想,我終於心安了,覺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開了。上天畢竟待我不薄,讓我擁有這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很高興做她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