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中閣

公主的話卓有成效,此後帝后暫不再提調我離開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經以為的要聰明得多,她有意無意地觸及帝后堅固防線之後的隱痛,使他們感同身受,也讓自己欲傳遞的心意可以順利抵達父母的內心深處。在兒時天真嬌憨和現在言行無忌的外表下,其實她一直睜著心裡那雙慧眼,安靜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情冷暖、世事變遷。

只要她願意,她應該也可以妥善處理一切關係,讓自己不至於淪入困境,不過,她也一直都是驕傲的,驕傲得不肯對違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這不是一個允許女子縱恣胸臆的時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負我心的原則,總是會不可避免地頭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還是沒能使她免於傷害。

雖然今上決定讓我繼續留在公主身邊,但不見得是他放棄了修復駙馬與公主夫妻關係的努力,何況還有一眾言官在密切關注著公主閨閣之事,逼迫著他尋求解決方法。

此後一月中,今上頻頻召楊夫人、李瑋、韻果兒和現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內都知史志聰入宮商議,我猜他應是想與他們找出個令公主接納駙馬的法子,讓她將來自然而然地疏遠我。這個猜測後來被證明大致不錯,但他們採用的方案卻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無理由的陡然驚醒,起身在床頭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寧之時,一聲淒厲的女子尖叫聲從公主居所的中閣方向傳來。

夜深人靜,那叫聲顯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織著極度的恐慌和憤怒,那女子又接連尖叫了數聲,聲音聽起來極為淒慘。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聲音,頓時如罹雷殛,惶恐而焦慮,渾身不自禁的顫抖起來。一把抓過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門的路,迅速朝中閣奔去。

中閣早已是燈火通明,十數名侍女和小黃門圍聚在公主臥室內外,跑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有的口中喚「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見什麼,也在驚聲尖叫,現場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見我過來,他們才稍稍噤聲,也自覺地讓道,請我入內。

公主披散著頭髮,狠狠地怒視著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頭上赫然有鮮紅的血跡。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她注目的焦點是李瑋。李瑋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頸和肩頭已有多出被簪子戳傷的痕跡,還有血不斷溢出。

他們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攔,公主一定還會撲過去狠狠地刺李瑋,她被怒火灼紅的眼睛也像是即將滴出血來。

我有點明白此時的狀況,但不及細想,三兩步搶至公主身邊,去奪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處於狂怒的狀態,拚命反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揮舞著簪子來刺我。我一邊招架一邊連聲喚她,終於她有了反應,動作放緩,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懷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睜著紅紅的眼睛一指李瑋,「殺了他!」

我轉身半摟著她,也藉機擋住她直視李瑋的目光,輕拍她的背溫言安撫,再越過公主向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繞到李瑋身邊,扶著他出了門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說:「殺了他,殺了他……」在我撫慰下她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但旋即悲從心起,埋首在我懷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泣。

我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許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漸有睡意。見她雙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樣子,我便喚了侍女過來,要她們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驚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開侍女,激烈地說她不要在這裡睡,然後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見她只是在胡亂奔跑,完全沒有一個明晰的方向,於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閣廳中,她便在廳中止步,說什麼也不肯再入臥室。

我只得讓她留在廳中,她也強睜雙眼,堅持不肯睡覺,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準備出外迴避,她卻又驚慌地連聲喚我,很憂慮地問我:「懷吉,你要去哪裡?」

她的摸樣看得我心裡難受,於是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對她微笑道:「臣哪兒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後,史志聰及楊夫人先後來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見。少頃,任守忠從宮中來,說有官家賜公主與駙馬的禮物。禮物一一呈上,卻是嶄新的鴛鴦錦、合歡被,婚禮上撒帳用的金線彩果之類。

「官家說,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閣而居,昨日已曉諭駙馬搬到中閣來。今日特賜禮品,是表喜賀之意。」任守忠笑對公主說。

看來他尚不知夜裡發生的事。我擔心地觀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掃過面前那一對金銀錦繡,暫時沒有什麼他別的反應。但當李瑋的身影出現在閣門邊時,她頓時呼吸急促起來,皺著兩眉一抬手,她舉起一個盛滿金錢彩果的盤子就朝李瑋劈頭劈臉地砸了過去。

「滾!不要靠近我!」她怒斥李瑋,又失控地抓起身邊所有拿得動的東西向李瑋砸去,不住重複著「不要靠近我」,而新湧出的淚又開始沿著臉頰滑落。

任守忠看得呆若木雞,是我直至了公主對李瑋的下一輪攻擊,而李瑋身後也有人站出來,擋在了呆立不動的李瑋面前。

那是崔白,嘉慶子也旋即現身,走進廳內,微笑著輕喚:「公主。」

這是他們婚後三朝拜門之後的首次來訪,看來李瑋這時原本是引他們來見公主的。

看見了親近的侍女,公主情緒稍稍平復,在嘉慶子的攙扶下落座,但神情仍恍惚,怒火未熄的眼睛還在望向李瑋那邊。

任守忠快步出門,拉著李瑋從公主的視線中逃離開去。

嘉慶子亦很懂事,含笑對公主噓寒問暖,隻字不提剛才的事。公主偶爾開口問她新婚生活,她也說一切都好,跟公主說起一些生活中的趣事,還取出一個著綵衣的提線傀儡給公主看,笑道:「我見公主喜歡木傀儡,便又請崔郎做了一個。上次公主留下那個是書生,這回是個美人,正好配成一對呢。」

公主接過看看,唇邊浮出一點淺淡笑意,提著手柄讓木傀儡動了幾下,再問我:「懷吉,這個傀儡好不好?」

我亦對她笑,說「好」。她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要個不一樣的。」

嘉慶子立即賠笑道:「公主想要什麼樣的只管告訴崔郎,他一定會給公主做出來。」

公主微微頷首,對崔白笑了笑。

其間我並沒有與崔白多說話,而他也一直沉默著,很專注地觀察著這一場風暴後略顯狼狽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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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子陪了公主許久,趁崔白拜會李瑋時,我亦隨他起身,送他出了中閣門。

目送崔白走遠後,我並未立即折返回中閣,而是朝楊夫人居處走去。

我想昨夜的事,必定又是她出的主意。

但行至中途,有人在身後喚我,回首一看,是已成為駙馬側室的韻果兒。

她緩緩走到我面前。擋住我去路,像我發問:「梁先生要去哪裡?」

我直言:「去找國舅夫人,有些事,我想問她。」

「是昨晚都尉與公主的事罷?」韻果兒道,「先生別去了,此事與國舅夫人沒什麼關係。」

我鎖著眉頭向她投去詢問的一瞥。而她平靜地迎上我的目光,淡淡道:「是我勸都尉昨晚入中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