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緩的語調有異乎尋常的冷漠,令我彷彿是在聽做完筆錄的文吏向判官陳述一段公案:「官家最近常召國舅夫人和我去商議公主的事,聽說公主曾與都尉同寢,便要我們在公主面前多說都尉好話,讓公主以後繼續與都尉做真夫妻。但是我們都知道,公主厭惡都尉,看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塊發霉的炊餅,誰的美言都不會使公主回心轉意。所以,我就建議官家索性下令讓都尉搬到中閣去,夫妻獨處一夜,勝過旁人說十車好話……」
「你明知道公主厭惡都尉,還讓官家下這種明顯違背她心意的命令?」我看著韻果兒波瀾不興的表情,暗自訝異這熟悉的眉眼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恕我直言,梁先生你博學多聞,但一些關於女人的事,未必是你都知道的。」說完這句,大概是為免令我太尷尬,她移目注視中閣重檐粉牆,才又道,「許多夫妻間的閒氣都是在深夜的閨房中化解,以前雲娘也曾跟我說,夫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魚水之歡是彌補夫妻裂痕的良方,如果公主跟都尉同床共枕幾次,對都尉的態度一定會有所改善。」
她談論著這私密話題,但態度如此坦然,倒令我顯得有幾分侷促。好一會兒我才開口:「公主第一次請都尉留宿,結果你我都看到了,她與都尉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還越來越遠了。你又為何出此下策,讓都尉激怒公主?」
韻果兒道:「女人的第一次,除了痛,還能有什麼感覺呢?但以後就不一樣了。都尉也說公主不會接納他,我勸他對公主強硬一點,他很驚訝,說這樣公主可能會恨他,我就跟他說:『反正公主已經很恨你了。就當是下一次賭注,贏了從此公主會與你好好過下去,輸了也不會有更壞的結果,頂多不過是公主繼續恨你。』」
我冷眼看她:「現在你看到更壞的結果了。」
「都尉優柔寡斷,還是做不到適當的強硬,昨夜入中閣後猶猶豫豫,倒驚醒了公主,讓她大鬧起來。」她回眸直視我,道:「公主如今這樣,先生你也難辭其咎。你把她保護得太好,不肯讓她受一點點傷害,可是有些疼痛是生命中必須經歷的,就像若要學會走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一樣。如果她出降之初就與都尉同宿,事態應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了。」
我不由心驚,如觀察一個陌生人那般打量著她。我認識她十幾年,竟沒有發現她有這樣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洞察力。她已按自己的心意把握住了她的命運,而現在我需要思考的是她對公主的態度,在共事一夫的情況下她如此設計是真的要修復公主與駙馬的關係,還是要用傷害公主的方式造成他們夫妻間的徹底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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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兩天公主情緒仍然很不穩定,但凡看見李瑋,甚至只要聽見李瑋的名字都會發怒,哭罵、擲物、發狂似的奔走都有可能發生。由此無意中看見今上這次賜給她與李瑋的一個繪有鴛鴦戲水圖案的瓷枕,便舉起摔碎,讓後拾起一塊瓷片就朝自己脖子刺去,幸好 我彼時就在她身邊及時阻擋,才沒有造成慘劇。
而且,她從此拒絕在中閣臥室睡覺,只肯坐在廳中,晝夜不眠。我勸她入內安歇,她堅決地搖頭:「有賊會進來的。」我說已經囑咐眾侍女好好守護,不會再發生任何意外,她仍不答應:「不能相信她們。」
那些侍女其實也挺無辜,那一晚韻果兒在公主入睡後帶李瑋入中閣,宣佈今上讓李瑋搬來與公主同寢的命令,侍女們不敢違抗,便讓李瑋進了公主臥室,不料此事不諧,也連累她們失去了公主的信任。
僅僅兩日,公主已憔悴的不成人樣。史志聰不敢隱瞞,只好入宮把公主宅發生的事告訴了帝后及苗賢妃,苗賢妃立即派王務滋來接公主入宮住了幾天。苗賢妃看見女兒慘狀,心疼之餘怒氣難消,便撒在史志聰身上,向今上控訴他監管公主宅失職,致使公主受駙馬及其妾室欺負,今上遂把史志聰免職,連帶把他原來入內都知的官階也削去了。
在今上反覆承諾不再讓李瑋與公主同寢一室之後,公主才勉強答應回公主宅。隨我們一起回到宅中的是王務滋,在苗賢妃的舉薦下,他成了公主宅新的管勾內臣。
苗賢妃選他去公主宅原因有二:首先,他在苗賢妃閣中多年,看著公主長大,既瞭解公主又對公主很忠誠;其次,他頭腦靈活,對待下屬很有手段,用苗賢妃的話說是「既不是梁全一那樣的老好人,也不是史志聰那樣只知道奉承官家的馬屁精」。
王務滋一上任便給了韻果兒一個下馬威——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前來迎接的韻果兒臉上,他瞪著她厲聲斥道:「賤婢,下次再理不清你這幾根花花腸子,仔細我拿把剪刀給你剪了去!」
然後,在楊夫人、李瑋等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他又恢復了和悅神情,幾乎是和藹可親地笑著對韻果兒拱手:「韻姑娘恕罪,剛才那句話是苗娘子要我轉述給你聽的,老奴不得已而為之,得罪了。」
韻果兒紅著眼睛摀住面頰,冷冷地別過頭去。
王務滋保持著那親切的笑容,以很禮貌的方式宣佈了對韻果兒的處罰:「我看韻姑娘氣色不佳,應是連日操勞所致,不如現在便回房歇息,此後一個月,宅中諸事無須再管,只安心靜養便好。我也會派人在姑娘房前伺候決不讓閒雜人等入內打擾姑娘。」
語罷他微微一側首,立即便有兩名小黃門上前,左右挾持著韻果兒,帶她回房軟禁起來。從此公主宅中侍女人人自危,見了王務滋便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退縮低首,大氣也不敢出。在他面前,連一貫囂張的楊夫人也收斂了許多,對他說話客客氣氣,乃至輕聲細語,全不見以往的氣焰。
在宅中住下後,王務滋格外留意李瑋的舉動,派了很多人監視他,李瑋從清晨起身到夜晚就寢之間的情況,事無鉅細,都會有人跑來向王務滋報告。我看在眼裡,不免覺得過分,便私下對他說:「先生保護公主自然盡心,只是關注駙馬動靜至此,豈非太過?」
王務滋嘆道:「你與我共事多年,與公主又是這般情形,我也不必瞞你,此番苗賢妃讓我前來,原是有所囑託。她明白公主痛恨駙馬,二人之間絕無和好的可能,因此命我留心觀察駙馬行為,若有一絲不妥,例如對公主不敬或口出怨言,都要上報官家,以便日後請求官家允許公主和駙馬兩廂離絕,讓公主回宮長居。」
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李瑋有沒有察覺到,反正李瑋以後的表現實在無懈可擊,每日早晚過來向公主請安,知道公主不想見他,便遙拜於閣門外,隨即默默離去,絕不驚擾公主。他待公主恭謹,對王務滋也尊重,有時面對王務滋刻意的挑釁也無一句怨言。而且在韻果兒被軟禁的情況下他也沒有讓任何侍女侍寢,使王務滋連說他「好色」的藉口都找不到。
韻果兒也是有氣性的,在被禁足後她開始絕食,不久即氣息奄奄,而王務滋也沒有放她出來的意思,無論李瑋和楊夫人如何懇求,後來,是我去打開韻果兒的房門,把她扶了出來,送到楊夫人那裡。
楊夫人很吃驚:「梁先生放她出來,是王先生許可的麼?」
我搖頭,說:「沒關係,我會向他解釋。」
我準備離開時,韻果兒忽然開口請我留步,然後低聲問:「你也認為,我是要害公主的麼?」
我想了想,實話實說:「我不確定。」
「那你還救我?」韻果兒問。
我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我面前死去。」
她惻然一笑:「你一直都是這樣……」
瞬了瞬乾澀的眼,她抹去多餘的情緒,又尋回了平靜的語氣:「我要設法讓公主接受她的夫君,如果不行,那讓她懷孕,生下一個自己的孩子也是好的,這樣她以後的生活就有了寄託,她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你離開後。」
半晌沉默後,她又略略勾起了唇角:「不要這麼驚訝地盯著我。你一定也能想到,你與公主,遲早是會被人拆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