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七年正月十八日,今上照例御宣德門觀燈,召后妃、公主。諸臣及命婦隨行。此前諫官司馬光、楊畋等人言說去年諸州多罹水旱,鰥寡孤獨,流離道路,希望今上減少游幸,罷上元觀燈,以憫恤下民,安養神聖。但今上仍決定不罷燈會。登上宣德門後,他一顧左右從臣,說出一個理由:「正是因為去年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所以朕才想借此佳節,與歷經苦難的萬民同樂,而並不是為滿足朕一人的遊觀之興。」
在今上眼中,公主顯然也是「歷經苦難的萬民」之一。觀燈間隙,他頻頻轉顧女兒,問她可否喜歡足下這片燈火樓台,公主總是淺淺笑著說喜歡,但投向火樹銀花的目光散漫無神,在長期心情鬱結之下,這兒時最喜歡的遊觀項目已激不起她多大興致。
觀燈之時城樓下依舊有諸色藝人各進技藝,在兩名女裝相撲表演時,公主難得地傾身垂視,表示了特別的關注。
那些女相撲士還是短袖無領,袒露大片胸脯的裝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聽阿荻和張夫人提起司馬光對這一點表示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戲仍有這種表演,也不知是他當年沒有進諫還是今上聽了置之不理。
相撲結束,觀眾紛紛喝彩,今上下令賜女相撲士銀絹若干,而司馬學士從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長揖,一臉嚴肅地奏道:「陛下,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於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說完便正色續道,旋即失笑,擺擺手,又對司馬光道:「卿每年都這樣說,朕都會背了。只是上元節女子相撲是傳統百戲之一,東京臣民觀此表演已成風俗,每次比武,觀者如堵,相撲士裝束百姓也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強令罷去呢?」
司馬光正色道:「子曰:非禮勿視。女子袒露肌膚,乃寡廉鮮恥之舉,而觀者直視,有違聖人明訓,實屬無禮。大宋受命於天,太祖、太宗常告誡臣下,天下之禍生於無禮也。無禮,則壞法度、敗風俗,久之天下蕩然,臣民莫知禮儀為何物,勢必天下大亂,世祚不永,敗亡相屬,生民塗炭。今若不禁這女子裸戲,國中淫靡之風日盛,將招致惡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認真傾聽的姿勢,但表情卻是漫不經心的。待司馬光說完,他微笑著,給了他一個不明確的答覆:「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請卿先回列繼續欣賞百戲,此事我們來日再議。」
司馬光卻不肯就此罷休,又上前兩步,提高聲調對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兩年,豈可再次延而不決?陛下決策,當以事理為先,不為非禮,宣佈善化,銷鑠惡俗,如此才能長治久安,使天下臣服,萬民歸心。」一語及此,他正裝再拜,跪倒在今上面前,「臣斗膽,懇請陛下即刻下旨,頒發法令,嚴加禁約,使今後婦人不得於街市以此聚眾為戲。」
今上不悅,微微蹙眉,但一時也未出言回絕。司馬光等待片刻後再次伏拜,以響徹城樓殿閣的聲音重申了自己的請求。
今上仍不語,其餘眾人也不敢開口,在這般微妙的氣氛下,連教坊樂工也停止了奏樂,宣德樓上鴉雀無聲,只有樓下庶民的遊樂嬉鬧聲還在綿綿不斷地傳來。
忽然,公主朝司馬光的方向移動了幾步,隔著一重株簾他對跪在地上的司馬光說了話:「司馬學士,你勸諫之時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對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誨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轉首看公主。宮眷在簾後直接與臣子對話是不符禮制的事,何況又是目前常有異動地公主在問屢次指責她地司馬光。
今上揮揮手臂,示意公主退後,但公主並未從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馬光身上。今上猶豫,但終於沒有阻止。
司馬光亦很驚訝,側首望向公主所處方位,疑惑地凝視那珠簾後隱約地身影須臾,他還是回應了:「當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親萬機,人主英明,群臣懾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對婦人相撲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訓,司馬學士為何又不理?」
司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論及婦人相撲?」
公主從容道:「當年太宗皇帝上元觀燈,馮拯亦曾說女子露乳有傷風化,請他對女子相撲下禁令。太宗皇帝便問馮拯:『適才那兩位女子比試,最後是誰取勝?』馮拯答不上來,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場精彩的相撲比賽,而卿看到的卻只是裸戲女子露出的雙乳。』現在我也想問司馬學士,剛才那兩位相撲士中,最後獲勝的是哪?」
司馬光思索著,卻未能說出答案,週遭開始有壓抑過的嗤笑聲陸續發出,令這位不久前還言辭振振的學士略顯尷尬。
公主微微一笑,繼續說:「太宗皇帝又對馮拯說:『所見即所思。人性無染,本身圓成,只要保持清淨心性,那麼那些虛幻皮相豈會引起淫邪之念?卿憂心至此,是把天下萬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馬學士力求禁絕婦人相撲,莫不是也對大宋臣民全沒信心,抑或是置疑聖上對子民的教化成效?」
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問題。司馬光語塞,好一會兒才又說話,卻並不是反駁公主,而是問:「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記載?」
「自然有,」公主即刻應道,「就在《太宗實錄》裡,司馬學士難道沒有見過麼?」
司馬光誠實地回答:「我看過《太宗實錄》但不記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學士就回去查查《實錄》罷。」
司馬光默然,少頃,他轉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頗有喜色,頷首答應,在司馬光站起時,也許是出於對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說了一句:「小女無狀,還望卿勿以為意。」
這讓司馬光立即意識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滯,又恢復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驚,忙又連勝促他歸位。司馬光佇立片刻,終於選擇了隱忍,驀地轉身,闊步回到從臣之列。
公主的表現贏得了株連後的宮眷一致讚揚。她最近情緒失常而對李瑋時狀若癲狂,宮中甚至有謠傳說她瘋了,而今日她對司馬光說話,聲音聽起來雖顯虛弱,但所言內容卻條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維縝密,與前些日子判若兩人。
宮眷們紛紛上前誇讚公主出言擊退司馬光之事,皇后亦對她微笑,有嘉許之意,但也不忘問她:「剛才徽柔說太宗與馮拯一事《太宗實錄》上有記載,卻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擺手笑道:「這事是我杜撰來騙司馬光的。《實錄》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這年早就過了,咱們該看的相撲也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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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如今體弱,待不到百戲演畢已體乏無力,拜別父母后便先行下樓,回宮安歇。我一路跟隨,走至樓下,忽見有一著釵冠霞帔的命婦快步趨近,在她身後輕喚了聲:「公主。」
公主訝然轉身,打量著喚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輕,冠上有花釵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來應該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簷下花燈的陸離光影裡對我們友好地笑著,彷彿遇見了久違的故人。
而我們也很快認出了她——馮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們的眼神帶有朋友般的熱度,必然已經確定了我們就是當年在白礬樓中結識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著,沒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嚇倒,也沒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這樣與她打招呼,等於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興,興沖沖地向前兩步挨近公主,對公主說:「公主請恕若竹冒昧……我只是想告訴公主,我也喜歡看女子相撲。」
她是三品命婦,席位離宮眷不是太遠,可能此前窺見公主身影,又聽見你她對司馬光說的話,聲音與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來相認。
聽了她的話,公主不由解頤,與她相視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塊白色絲巾遞到公主手中,低聲道:「我那司馬姐夫是塊頑固不化的愚木頭,我從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沒機會。不過我知道他年輕時填過一首詞,現在說出來簡直沒人相信是他寫的,他如今也很後悔,一聽別人提這詞就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公主不妨記下來,下次他再說什麼禮啊義啊那些悶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這詞去羞他!」
我與公主之事早已成為士大夫之間流傳的話題,司馬光對我們的指責若竹肯定亦有所聞。從她最後一句話裡我感覺到別樣的意味,於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於彼時抬頭,我們視線相觸,她對我淡淡笑開,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向我表達著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時的公主在展開若竹給她的絲中,我隨後望去,見上面寫著一闕《西江月》,字跡殷紅,散發著薔薇花瓣的清香,應是若竹臨時用隨身攜帶的胭脂膏子寫的:「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友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