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卮酒

公主那樣反擊司馬光,在旁人看來固然是痛快,但卻不能說是一個明智的行為。等司馬光查閱完《實錄》,他對公主的不良印象勢必會得到新的補充:目無君上,無所畏憚。一個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對重孝義講禮法的他來說絕對是無法容忍的。

我多次勸公主不要再與司馬學士針鋒相對,更不能拿出若竹給她的詞來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詞被她收了起來,沒有多看。上元之後她精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賢妃便請今上留她在宮中住了下來。在宮中她也只是終日病懨懨地躺著,話很少,在一月以內,她沒有再提起跟司馬光有關的話題。

今上也沒再向我們透露任何言官的諫言,但我猜司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見,因為我特許次見到今上時,他的神情都很沉鬱,著公主的眼神是憂心忡仲的,那模樣簡直可用愁苦來形容。

他愁眉不展,還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馬光等言官頻頻上疏要他考慮的事——立儲。三年之內連生五位公主對他應是不小的打擊。嘉佑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憂而辭官免職,臨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顧今上,以致其無子為嗣,力勸他選宗室為儲,說「陛下昔誕育豫天,若天意與陛下,則今已成立矣。近聞一年中誕四公主,若天意與陛下,則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當悟之。」

今上雖然仍堅世不立儲,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對求子一事看起來也不甚熱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與苗賢妃敘話,便是與秋和相守一處。秋和病痛纏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據她閣中侍女向苗賢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寢,大多時候只是與她默默相對,或在她身邊閉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響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見她啼眼未曦,分明剛剛哭過。見我入內,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飾剛才的淚痕。我們閒談時,十一公主午睡醒來,開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時詢問閣中提舉官趙繼寵秋和落淚的原因。趙繼寵說,今日官家上早朝回來,光在秋和這裡坐了坐,卻也不說話,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問他為何不樂,他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秋和,為什麼咱們生的不是兒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樣說或許只是單純地感嘆命運不濟,但秋和必會因此自責,再添一心結,往後的日子更是憂多於喜了。

「懷吉,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秋和抱著十一公主回到我面前坐下,微笑道,「我擔心官家聽從言官建議,又把你和公主分開,昨天就跟他說起這事,然後他向我承諾,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絕對不會再把你逐出京城了。」

我沒有特別驚喜,只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謝。為我與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口舌去勸說今上。

「你不高興麼?」秋和覺得我神情有異,漸漸斂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帶點鼓勵意味的愉悅之色,「別擔心,沒事了,以後你們會過著平安喜樂的生活,沒人能分開你們。」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卻沒告訴她,在這個我們無法逃離的空間裡,我們的生活不會再有平安喜樂,只有或長或短,暫時的安寧和她一樣。

長居宮中一月,令公主慚慚習慣了這刻意尋求的單身生活,也刻意忘卻了她還有個宮外的丈夫,所以,當李瑋來接她回去時,彷彿往日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發出了一聲驚叫,一壁後退一壁讓周圍的人把李緯趕出去。

苗賢妃忙讓王務滋把李瑋請出閣去。翌日,在昇平樓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緯的來意:「都尉是說,過兩日便是花朝節,他那園子中春花都開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種,想來比別處的好,公主一向喜歡奇花異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現在就在樓下,你若答應,我便讓他上來,你們說說話,今晚讓他在宮中安歇,明日你們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發地霍然站起,徑直衝向閣樓中的朱漆柱了,一頭撞在柱上。

事發突然,沒有人能及時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堅硬,而公主體弱力乏,撞擊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饒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額裂血湧,立時暈倒在地。

當公主在賢妃閣中醒來時,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賢妃,還有她的父親。而李緯,在她撞柱之後,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賢妃怒斥著趕出宮去了。

公主睜開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週遭環境後,她對今上說了第一句話:「我不要見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問她:「爹爹為你安排的這樁婚事,真的讓你這樣痛苦麼?」

公主飄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臉上迂迴,尋找著父親的眼晴,半晌後,她徐徐對今上說:「我可以奉旨嫁他,卻無法奉旨愛他。」

她在今上凝滯的目光下艱難她轉首向內,闔上的雙眼中有淚珠淌落:「對不起,爹爹」

今上無言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女兒的病房。

公主有發熱現象,我與苗賢妃不敢擅離,一直守在公主身邊,夜間賢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則坐在隔壁廳中閉目小寐。午夜過後公主忽然驚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懷吉」。我們立即趕到她床前,苗賢妃一把摟住她,輕拍著她連聲安撫,公主才漸慚安靜下來。

「姐姐,我還是在宮中麼?」她抽泣著問母親。

苗賢妃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著母親,開始訴說剛才的夢境:「我好像看見李瑋又進來了……他掀開我的被子,那雙噁心的手在我身上游移……」

未能說下去,她已泣不成聲。苗賢妃緊擁著她,又是連聲勸慰,但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公主哭了一會兒,又淒聲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到他張著嘴喘著氣觸摸我身體的樣子,我就已經恨不得馬上死去!」

「不會的!」苗賢妃的下頜從女兒肩頭抬起,臉龐轉朝光源方向,一雙淚眼中有兩簇冰冷的火焰在隨著燭光跳躍,「姐姐就算拼卻這條性命也要保護你,不會再給那孽障欺負你的機會。」

在公主臥病期間,苗賢妃開始了拯救她的計畫。先是哭求今上對公主與李瑋賜予離絕,讓公主另適他人,但愁白了頭髮的今上只是唉聲嘆息:「國朝開國以來,公主都是從一而終,從未有過離絕夫婿再改嫁的。」

苗賢妃與她的好姐妹俞充儀商議,充儀的想法跟她差不多:「自公主受傷後,官家的態度明顯才所鬆動,並沒有一味袒護李瑋。現在他應是怕無故賜予離絕會落人口實,讓言官又嚼舌根,但若是聰有過,這離絕一事他也就理由拿去跟言官說了。」

她們反覆細問我和王務滋李瑋平時可有錯處,我沒有說李瑋一句壞話,而王務滋也表示李瑋一向謹慎,根本無把柄可抓——而諸如闖入公主閨閣這種事是不能當作罪證告訴言官的。

隨後兩日,苗、俞二位娘子還是頻頻與王務滋商量公主的事,想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而我沒有再參加她們的討論,只是終日陪著公主。

在看不見明天的情況下,我只能把握住今天。看著公主昏睡的模樣,我經常會想,不知道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還在不在她身邊。

花朝節那天,二位娘子午後與王務滋密議一番,然後前往福寧殿見今上,許久都未歸來。我服侍公主進膳服藥,又看著她閉目睡去,才離開她的房間,走到閣門外眺望福寧殿方向,猜想著二位娘子可能向今上提出的建議。

後來福寧殿中有人邊來,卻不是苗賢妃或俞充儀,而是隨侍今上的都知鄧保吉。

「公主呢?」他行色匆匆,一見我便這樣問,語氣中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焦慮。

「公主服藥後在閣中歇息。」我回答,旋即問他:「都知有事要見公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很快告訴了我此中緣故:「今日苗娘子與俞娘子去見官家,對官家說,公主與駙馬決裂如此,是絕無可能和好了,再讓公主與駙馬共處同一屋簷下,她一定會再次尋死,而國朝公主又無與夫婿離異的先例,要讓公主擺脫眼下狀況,便只能讓李瑋消失了。」

我一驚:「她們是什麼意思?」

鄧都知嘆道:「官家也是你這樣的反應。然後王務滋上前,說:『只要官家下旨,務滋可用卮酒了結此事。』」

他指的是賜毒酒給李瑋,再對外宣稱李緯暴病而亡。這是歷代宮廷屢見不鮮的一種殺人手段。

「官家沒有答應罷?」我問鄧都知,想起他剛才焦慮的表情,我其實對這點並無把握。

鄧都知說:「官家瞪了王務滋半天,但沒有立即表態。苗娘子便向官家跪拜,聲淚俱下地要他在女兒和李緯之間選擇,看是要誰活下去。俞娘子也隨她跪下懇求,還說起許多公主小時候的事,描述公主那時天真活潑的模樣,聽得官家眼圈都紅了。最後他長嘆一聲,也不說什麼,朝著柔儀殿的方向去了,大概是去找皇后商議。兩位娘子跟著趕去,現在他們正在柔儀展,也不知有了抉擇沒有。」

我明白了他此行的止的:「所以都知來找公主,是想請她前去阻止,救下附馬?」

鄧都知點點頭:「我思前想後,覺得若皇后也認為駙馬可殺,那只有公主能讓他們回心轉意了……附馬是老實人,雖然木訥了一點,不討公主喜歡,但人是挺好的,若因此便丟了性命,那也太冤了!」

我相信公主會如鄧都知猜想的那樣,雖然厭惡李瑋,但不會認為其罪當誅,如果知道父母因為她的緣故對李瑋起了殺心,應該會阻止他們的——但那是在公主清醒和有判斷力的情況下。而今她頭部受了重創,高熱之下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著,就算即刻喚醒她,我也不敢保證她能立即明白現在的狀況而趕去救李瑋。

我迅速作了決定,快步朝柔儀殿趕去,希望可以盡我所能,勸說他們放棄這個殘酷的方案。但我還未到柔儀殿門前,便已遠遠望見苗賢妃與俞充儀相繼出來,而王務滋並不在她們身後。

我心下一凜,僵立在原地。苗賢妃看見我,很是詫異,走到我身邊來。問:「懷吉,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勉強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反問她:「王先生去哪裡了?」

「他去李駙馬目園。」苗賢妃面無表情她答,「今日是花朝節,按例官家是要向宗室戚裡賜酒的……」

我沒有聽她說完,轉身闊步朝宮門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