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心意

我見到李瑋時,崔白跟他在一起。

園中翠陰蓊鬱,花滿香徑,方幾石案置於錦石橋邊,案上承著古器瑤琴、書畫數卷,鈿花木椅邊爐煙裊裊,又有幅由青衣的崔白處於其間,儼然是一副文人墨客雅集景象,想必是李瑋借佳節之機請崔白前來賞花切磋的。

韻果兒與嘉慶子分別立於他們之側,而出現在這幅畫面中的還有攜御酒天賜來的王務滋及數名內臣。

一位小黃門端著注子酒盞已送至李瑋面前,而他行禮之後含笑托起酒盞,還在說著謝恩的話。

我快步過去,目視酒盞,揚聲道:「都尉,不可!」

他一愣,托酒盞的手便低了低。

王務滋看見我,眉頭皺了起來:「懷吉!」

我未理睬,走到李瑋身邊,明確地告訴他:「這酒不能飲。」

李瑋愕然下顧,凝視盞中玉液,面色一點點暗了下去。

王務滋頓時大有慍色,瞪著我斥道:「懷吉,你胡說什麼!這是官家和皇后特賜都尉的御酒,他焉能不飲?」

然後,他又對李瑋微笑欠身:「都尉,這第一盞還請現在飲了,讓老奴可以及時回宮交差。」

李瑋看看他,又看看御酒,一時未答。而旁觀的韻果兒已看出端倪,焦急地插言阻止:「都尉,這酒萬萬不能喝!」

嘉慶子與崔白相視一眼,一定也明白了此中異處,雙雙上前喚李瑋,對他搖了搖頭。

李瑋對他們的呼喚與暗示沒有太大反應,還是垂目看酒盞。那散發著濃郁甘香的酒液在金色日光下微微漾著波光,使我留意到那是李瑋的手在輕顫。

須臾,他托起酒盞,有引向唇邊的意思,我不及多想,立即揮袖拂落酒盞。

酒盞墜地,應聲碎裂,酒水四濺。王務滋大怒,指示左右要將我押下,李瑋卻在此時對他躬身長揖,道:「我有幾句話要跟梁先生說,還望王先生通融。」

他的姿態這般謙恭,王務滋自然不好拒絕,遂點了點頭。

李瑋轉而顧我,和言示意我跟他走:「懷吉,來。」

我沒有忽略他對我稱呼的變化。以前他都是稱我「梁先生」,跟公主宅中的內臣侍女一樣,在他身份高於我的情況下,這樣的稱呼聽起來客氣而疏遠。喚我的名字,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

他引我到石案邊,選出一卷畫軸雙手呈給我,道:「煩勞懷吉將這幅畫轉交給公主。」

我接過,展開看了看。那是一幅絹本水墨畫,畫的是一所竹林掩映的重門深院,門前芳草如茵,院後小徑蜿蜒至雲煙深處,屋舍廳中畫屏之前坐著一們身姿綽約的美人,身後有侍女在為她理妝,而美人旁邊另有一位寬袍緩帶體態微豐的男子,以閒適自然的姿勢坐著,正面朝美人,含笑打量著她。

竹枝高直剛勁,而雙鉤竹葉卻描繪得極細緻,千簇萬叢,各盡其態,這是李瑋墨竹的特點,這畫顯然出自他筆下。院落他是照著園中公主居處畫的,畫中人物身形也與公主、韻果兒及他自己的特徵相符,但這樣的畫面在他們婚姻生活中從來未出現過,應是他平日心裡憧憬的情景。

他是個沉默而不善與人交流的人,作畫時也經常把自己鎖在房中,不許人入內旁觀,他的作品讓我見到的都不多,也許是怕我覺察出他流傳於筆端的心意。但這一次,他卻借這個方式,向我公開了多年來他獨守於心的不能言說的私密。

「其實,她身邊的人,應該是你。」他指著畫上男子對我說,「有一天我路過公主閣,見你坐在她身邊看她理妝,就是這個樣子。」

我的目光由畫卷移至他面上,心裡有萬千感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他此刻與我相對,神情有大異於從前的冷靜和從容,帶著一點友善笑意,又道:「我曾經恨過你,覺得你鳩佔鵲巢,奪去了我在公主身邊和心裡應有的位置,也讓我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當你離開時,我見公主那麼痛苦才意識到,她想尋覓的是與她性情生活都能契合的伴侶,你與她青梅竹馬地長大,你們彼此瞭解,心意相通,而對她來說,我只是個愚魯的陌生人,未獲她許可,便突兀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所以,他決定為我說話,想起回京之事,我黯然道:「都尉為懷吉在官家面前求情,懷吉卻一直未當面致謝,實在無禮之極。」

李瑋搖頭:「不必謝我,我那時不是為了幫你,而是不想看著公主因此自尋短見。」

我說:「當時物議喧嘩,無論如何,都尉能做此決定極為不易,懷吉所承的情,豈是一個謝字可以相抵。」

「我知道請你回來我會顏面盡失,但是,我的顏面跟公主的生命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李緯道,隨後,又苦澀地笑笑,「可惜,我還是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心存僥倖,以為我們婚姻的困境可以用時間和我的努力來化解……我嘗試一切辦法,自己想到的和別人建議的都去嘗試,即便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冷眼黑面,我也還是不死心。後來,我都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而結果也是一次比一次糟,到如今,又害慘了她。」

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言辭,也怕一說就錯,因此只是保持緘默,傾聽他的訴說。

「跟你比起來,我是慚愧的,無論是對書畫還是對她。」他喟然長嘆,「欣賞、珍視而不時刻想著如何擁有,這才是愛人愛物的真諦罷。」

助我把畫軸捲好,他鄭重地把畫交到我手中,以最後的囑咐結束了這番懇談:「請把畫交給公主,告訴她,如果來生有緣相逢,希望我不再是陡然闖入她領域的陌生人。」

然後,他邁步走到兀自端著注子侍立著的小黃門面前,提起注子揭開壺蓋,揚手仰面,決然飲下了其中剩餘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