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良珍祖上乃書香門第,數代下來也有幾樣祖傳的寶貝,傳到父親手中已是所剩不多。
而良驍出身江陵良氏,就是那個歷經了三朝,出了3位皇后,1位首輔,2位閣老,18位進士的百年望族。
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權傾天下的江左豪門竟會與莊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莊良珍的曾祖父乃前朝小有名氣的鴻學大儒,是的,他是一位大儒,卻潛心鑽研不入流的馬道,還收了一位女弟子——藍嫣芝,也就是良驍的生母。
按輩分,莊良珍應叫良驍一聲「小叔叔」,不過兩人只差了五歲,她又習慣叫哥哥,便不了了之。
盛極三朝的良氏也不是沒衰落過,卻在危難之時馴養出威懾匈奴的戰馬,戰馬啊,可不是誰都能養,誰都敢養的,只有良氏養出,不但養出還大殺四方,震驚朝野。
此後,良氏一族重新崛起,史無前例的輝煌。
而莊家卻因為藍嫣芝的死陷入了風雨飄搖的動盪。
自記事起,莊良珍便與父親時常搬家,最頻繁的時候一個月搬兩次,只為了躲避那些慕名而來的收藏愛好者。也不知曾祖父的名氣究竟有多大,收藏者連他的破襪子也不放過。
最後一次搬家來到上谷,那時良驍便在上谷衛任指揮使,他才十四歲,卻坐上旁人三十歲都不一定有的位置,奇怪的是大家看上去都很喜歡他。他生活簡樸,本人也十分親切,稱父親為小莊先生。
那時她九歲,年紀小嗜睡,迷迷糊糊的挨著父親的腿睡去。朦朧中父親似乎正與良驍小聲對話。一陣響動驚醒她,天很黑,屋子裡也沒點蠟燭,又摸不到父親,她嚇得不停發抖,還以為阿爹被壞人捉去。
阿爹,阿爹,她一面哭一面尋到門,打鬥聲戛然而止,安靜了片刻,才從陰影中走出個人,是白天那個親切的大哥哥,有一雙比貓兒還要靈動的眼。
可是他手裡握著一把劍,劍端還在滴血。
良驍俯身看她:「令尊有要事先行離去,將你托付於我,你可願跟我在一起?」
她不停發抖,也不知是怕還是冷,怔怔望著他,半晌才哭著撲進他懷中。
「好孩子。」他滿意的笑了笑。
……
良驍與時下浮躁的王孫世子不大一樣,偏安一隅,靜心養氣,性格也很隨和,莊良珍卻覺得他像個小老頭,最大的興趣莫過於侍弄一棵養了五年的盆景松。
但他寫字,蘸飽墨汁,凝神提筆懸停那一瞬煞是好看,又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上穀物產豐富,春天的甜瓜,夏日的冰酪,秋季的大螃蟹還有冬至的蜜合酥,每一樣都好吃的快要飛起來。良驍從未短過她零嘴。
十歲之前,他還抱過她,大手包小手,教她用正統的顏楷抄寫曹操的《觀滄海》,再大一些感情更深幾許。
十二歲,有位來自江陵的老嬤嬤,說話抑揚頓挫,舉止彷彿是拿尺子丈量過似的,也不問她的意見就給她點上一粒守宮砂
她問良驍這是什麼,怎麼扣不掉?
良驍回:長大後自然會掉。
十四歲,她覺得自己算大人,那粒灼灼的紅砂卻依然在,甚至更飽滿更奪目,彷彿一記艷靡的吻。
大家都以為他們是親兄妹,莊良珍早已習以為常,偶爾拿起銅鏡,確實挺像,相似的眼神與嘴角,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的。就連良驍也曾好奇的捏著她的小臉打量。
但那時他對她的喜歡應該就是單純的覺得小孩子可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應是花朝節。良驍攜她遊玩上谷的田莊,就兩個人,返回時橋面被潮水沖斷,不得不借宿農舍。那一年的天氣古怪,夜間竟飄起鵝毛大雪,凍的人睡不著,她抹黑燒炕,卻弄的滿屋烏煙瘴氣,良驍問:你怎麼不睡覺?她冷的直哭,直到被他抱進被窩。這個年紀的女孩早已懂得男女大防,但他不在她的防備之中,他是不一樣的。
躺在他懷裡,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譬如他會忽然將吃點心的她緊緊抱住;有時她在他面前玩耍,不知哪裡惹了他,也會被抱住;當然,也有她淘氣的時候,跳進他懷中撒嬌,與他嬉鬧,惹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將她放在樹上。明知他不會不管自己,卻控制不住害怕,她喊「哥哥,放我下來吧」。
他站在樹下深深看她。
那時或許他已經開始把她當成女孩子看。
那之後,上谷流行一種銀條紗裙,奢靡卻也美的令人無法抗拒,她心動不已,問良驍要錢買,卻被拒絕,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她的要求。
因為這條裙子的價格與他一年的俸祿極不相稱,屬於不合理花銷。
連日來不停縈繞心頭的介意終於破開了一條口子。
她傷心不已:「你不疼我,鄔清月及笄你送她一千兩的貓眼兒金簪,買盆景鬆開銷那麼大你也有錢,就連打賞江陵的惡奴都十兩十兩的往外掏,只有我,只有我要買一條一百兩的裙子你竟不捨!」
孩子的怒氣幼稚又可笑,也不想想說這些話的底氣在哪裡。但那時她就是覺得良驍對自己好理所應當,良驍就該對自己好,就像孩子覺得父母就該無條件寵愛自己一個道理。
良驍哭笑不得:「那不一樣,你穿這樣的裙子出去,別人會如何議論我?」
她哭著跑走,還順手打翻他心愛的盆景松,那可是他養了五年才養出的形態。
後果極其嚴重,良驍罰她站在廊下,抱著摔壞的盆景松面壁思過。
別人家犯錯的姑娘都是在佛堂抄抄經書,文靜又秀氣,而她,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壁思過,莊良珍不停飲泣。
緊接著又下起一場雨,澆透了全身,婢女苦勸她進屋,她死咬著牙不吭聲,直到良驍擎傘疾步走來:「為什麼不進屋,這是跟我拿勁嗎?」
她抿著嘴不說話。
「衣服都黏在身上,像什麼樣子。」
她梗著脖子就是不說話。
良驍將她擁入懷中:「銀條紗不合適,我們換一個好嗎?」
「你真虛偽!」
「我不是說了不要罵人,罵人不是好事。」
她的淚珠在濕冷的臉頰淌出一道滾燙的痕跡:「難道假裝寒門便是好事?有錢有勢又怎麼了?幹嘛躲在上谷不讓人家知道你是江陵良氏的世孫?你們家下人都能穿銀條紗,我為何就不能?你以為憑實力爬上去就很了不起?錯了!有錢有勢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我要是你,偏要靠這棵大樹站在最頂端!真正了不起的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世。」
良驍扔了傘,以手蓋她額頭擋雨,待她控訴的差不多,俯身抵住她的唇,原來嘴巴與嘴巴還能這樣做遊戲?她美眸微瞠,整個人彷彿被巨浪拋向了空中,迷失在那溫熱而馨甜的唇齒間。他可真乾淨,連口水都是香的。
結束的意猶未盡,他喘息的厲害,額頭用力壓著她肩膀,再抬眸,卻恢復了平靜。
他問:「還想要嗎?」
她說想,踮著腳去啄他的唇。良驍道:「我是指裙子。」
五月初,忽然傳來消息,有人在滄州見過莊宜舟,良驍不惜停下上谷衛所有事宜,陪她前去。
到達滄州才發現此地去年旱災,至今顆粒無收,百姓動盪,亂成一團,每天都有人逃難,又有流寇出沒,死傷最多的莫過於婦孺,很多小姑娘甚至都未及笄便被糟蹋了,所幸良驍將她保護的很好,但凡碰見不好的事,都會摀住她眼。
她一直天真的認為那些光溜溜慘死的女人是因為衣服值錢,確實有這一方面原因,但更噁心的原因良驍沒有告訴她。
找了整整半個月,幾乎快要放棄之際,一隻黑爪子將她捂進了僻靜的小巷,眼前活像個乞丐的男人正是她的父親莊宜舟。
「阿爹!」
父女相見抱頭痛哭。
……
良驍是在一個髒兮兮的小巷找到了暈迷不醒的莊良珍。
「良珍。」
這是哪兒呀?莊良珍努力了好幾番,才睜開沉重的眼皮,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映入眼簾,怎麼曬都白皙的皮膚,又大又亮的黑眼仁兒,嘴角上揚的弧度彷彿一個親切又有耐心的淺笑……這不是良驍麼。
打量周圍,不是暈倒前的小巷,似乎是一間普通農舍。
她額頭滾燙,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模糊。
當時的水已經賣到一盆三兩金,想要一桶水,至少也得一萬兩白銀,且還得是匯通票號的。良驍買了一桶半,把她放水裡浸泡,再拎出來,連衣衫也不用脫,因她身體的溫度足以將貼身衣物自動烤乾。
熱度總算褪去一些,她整個人也快燒懵了。
「哥哥,我見到阿爹了……」她將當時的情形敘說一遍,每說一個字,嗓子便火辣辣的痛,「對不起,我沒想到滄州會是這樣,連累你陪我一起受罪……」
良驍沉默片刻:「與你無關。你再想想除了那枚玉珮,令尊是否還有其他暗示?」
沒有。她搖頭:「我告訴他你也在,可是他摀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好像很怕見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