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宜舟見到自己的女兒,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又匆匆消失。如果換成多年以後的莊良珍,定然會從一開始就拉住他衣袖,死也不鬆開。
若是不分開,也許會有不同的結局。
夜深,一輪彎月高懸。
莊良珍躺在青簟上,嗅著淡淡的竹香,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並未把見到阿爹時完整的情形告訴良驍,比如那封信。
除了玉珮,阿爹還留下一封信,由武靈的崔伯伯保管,並再三警告她不准告訴任何人,閱完內容也要立即焚燒。
不能告訴任何人嗎?她下意識就問:「也包括良驍?」
阿爹身形一頓,壓低聲音問:「他帶你來的?」。
莊良珍點點頭。阿爹沉默了好一會兒,狠踹土牆一腳,泥灰簌簌而落。
最終血緣關係戰勝一切,她遵守親人的約定,也為自己留下一條後路。
但當時她心裡並不好過,甚至是愧疚的,怎麼可以對良驍有所隱瞞呢?
……
吱呀一聲,門扇被人輕輕推開,良驍端來一碗濃稠的米粥。
莊良珍慌忙擦臉。
「為什麼哭?」他問。
被發現了,她揉揉眼睛,起身抱住膝蓋,下巴墊在上面:「我想我爹。」
「不急,總有一天會見面。」
「驍哥哥,」莊良珍難過道,「我看見他斷了一條腿,身上又沒錢,」說到這裡,她已經幾度哽咽,「如今滄州又這麼亂,我都想像不出他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以後又該怎麼辦?」
是誰那麼狠心,打斷阿爹的腿。莊良珍與他四目相對,無聲的流淚。
良驍看了她片刻才道:「既然他讓你去找崔世同,想必也是要去武靈,你又何愁見不到他?」
也對,見到崔伯伯,弄清信上的內容,也許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莊良珍重新振作起來。
……
他們從芳林鎮出發,一路趕往武靈,中間在一座荒廢的茶棚午休。
那日醒來發現有個惡賊在欺負女人,她急忙去推身畔的良驍,卻被他順勢摁進懷裡,蒙上眼,可女人「淒慘」的叫聲還是不斷刺穿耳膜。
「快救她啊,你捂我眼幹嘛!」她用力掙扎。
女孩子尖尖細細的聲音驚動了惡賊,原來大家都喜歡在茶棚休息。那惡賊拔刀而起:「臭娘們,要你多管閒事。」可他眼睛忽然一亮,驚擾他的人隨身好大一個包裹,鼓鼓的,又見兩人年紀不大,尤其女孩,不由起了歹念。
他探手去抓女孩肩膀,卻被少年人一腳踹開,不由暴怒,還不等爬起,迎面又挨了一記,正中心窩。
這是要害,被踢中的地方明顯凹下一塊,那人顫了顫,面色發紫,少頃,便沒了氣息。
莊良珍扭過臉不想看。
「受辱」的女子呆了呆,一面穿衣一面尖叫。
良驍「噓」一聲,示意她安靜:「這地方我們先來的,現在要休息,可否請姑娘移駕別處。」
「別聽他的,這裡誰都能歇腳……」莊良珍對女子道。
那女人驚恐的看看屍體,又看看良驍,彷彿這不是個有著瓷白肌膚的秀麗少年,而是魔鬼,她聽不見莊良珍的話,哭著奔離。
「在她眼裡,你竟比惡賊還恐怖。」
良驍促狹道:「我殺了她的相好。」
「他欺負她,怎會是相好?」
「我不也欺負你,你還不是跟我好。」
「那不一樣,你捨不得我哭。」
……
離開茶棚,繼續前行,沿途哀鴻遍野,越走越荒涼,越荒涼也就越找不到水,武靈似乎遙遙無期,莊良珍漸漸變得安靜。
她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這樣下去還能走出滄州嗎?
如果出不去,豈不等於她害了他。
他是為了幫她找阿爹才來這鬼地方,是被她連累的。
「哥哥,你走吧,不要管我。」很久之後,她才憋出一句話。
「你看,天黑了。」他指著一望無垠的天際,日暮在下沉。
「水都給你,等你出去……出去後記得要回來,看看我或者幫我找阿爹都行。」她以手掩面,雪腕纖細。
良驍拉她手蹲下,指著一塊捲起的乾土皮道:「我會法術,你信不信?」
「不信。」她說不信,眼淚卻先滾落。
不信你等著瞧。
他在地上挖一深坑,中央放只碗,又懸空吊了根琴弦,琴弦兩面以砂石固定,中間凹陷。
「你先睡,奇跡發生我再喊你。」
「你可以趁我睡著離開,我不恨你。」
他看著她臉,抱她在懷中,夜幕安靜的離奇,風也格外的溫柔,在這寸草不生的荒野,或許連一隻活的螻蟻都沒了,莊良珍用力抱緊他。
也不知睡去多久。
「良珍,你看奇跡。」
她睜大眼,順著火折子遊走的方向,那只碗,放在深坑的碗,波紋微漾,是水,小小的半碗水,卻足以救命。
水從琴弦的凹凸處一點點的凝結,就像露珠,速度那麼慢,但卻是她見過的最精彩的奇跡。
「我家,我是指江陵的那個家,有很多玻璃窗,冬日佈滿擦不完的水汽,還有夏日將將拿出冰窖的碗,也會有水,這現象真有趣,我又拿其他東西做實驗,原來寶石、琉璃鍾、銅鏡,琴弦也行。而且夜間土壤深處濕潤,其實這就是露水。」
他說玻璃、冰窖、寶石這些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見識不到的東西,語氣那樣隨意,就好像別人在談論一塊饅頭一塊鹹菜。
「你為什麼不回家?」
十四歲,別家少年郎還在寒窗苦讀,他卻孤身在外;十九歲,別家少年不是成親便是定親,他卻一直沒動靜,不知江陵那邊是怎麼想的。
良驍輕撫她臉頰:「很快,我會回去。」
「會帶我嗎?」
「不帶。」
她笑著打他,被他攬進懷裡,壓低了聲音:「別鬧,喝吧,我嘗過了,味道確實與露水一樣。」
……
憑借如此神奇的「法術」,他們成功的走出荒野,在趙家灣休整,被人設計,又設計別人,每一天都充滿奇幻般的驚險與刺激,神奇的是她竟沒有一絲恐慌,那時她腦子裡就一個想法,良驍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簡直無所不能。
離開滄州那日,乾涸已久的大地終於迎來了第一場甘霖。
她高興壞了,踩著雨水到處跑。
枯樹後鑽出兩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驚訝的打量女孩子,這恐怕是他們窮極一生都不可能再遇的絕色。
他們攔住她。
「你多大了?」
她回:「十四。」
「長得真乖啊,一個人在外面多危險,跟我們走吧,包你吃喝不愁。」
「那麼……你們介不介意把我姐姐也帶上?」
流民眼睛一亮,問她:「你還有姐姐?」
「是呀,這麼高,誰見了都誇她漂亮又懂事。」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哄她:「當然可以,你姐姐在哪兒?」
「跟我來!」莊良珍在前面慇勤帶路。
……
兩個男人站在莊良珍帶他們來到的草棚前怒道:「我操,你敢耍老子!」
漂亮又懂事的姐姐沒有,倒是有個漂亮又怪異的少年人,男的,再好看有什麼用?
莊良珍躲進良驍身後,笑盈盈道:「騙子,我知道你們是騙子!趁我哥哥還在休息,快逃吧!」
兩個騙子呵呵笑。
良驍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還算客氣的問:「你們是這一代的流寇?」
什麼流寇,我們是這裡的爺爺!其中一個上前就要擰良驍脖子,卻被他反手一轉按倒在地,良驍又在他脊樑骨上敲了下,他便不再掙扎,大約是死了。
這不是莊良珍第一次目睹良驍殺人,但還是有點不寒而慄。
良驍拎著沒死的那個脖子,好言好語的問:「我們要去武靈,勞煩你借我一匹馬。」
「爺爺饒命啊!」男人抱著腦袋哀嚎,一股腦說道:「我們就是普通的小賊,哪裡養得起馬,爺爺不嫌棄的話,我倒是還有一頭驢,別殺我別殺我,我還有一頭野豬,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帶你們過去!」
「帶路。」
「饒命……」
那人帶他們來到一間又臭又髒的農舍,果然有頭驢子,看著還算壯實。
又扒開堆在院中央的一堆腐朽枝椏,露出了一頭野豬,似乎剛斷氣,莊良珍已經好久沒吃肉,口水不禁往外湧。
良驍背過身。地上的男人悄悄往後挪,掏出刀,猛然行刺,卻被一隻更快的手捏住咽喉,輕輕一旋,脖子轉向一個詭異的角度,倒下去的時候正好砸莊良珍腳邊。
她摀住眼睛尖叫。
但那晚她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野豬,那是以後再也體會不到的無上美味,良驍把肉削成一小片,串在刀尖烘烤,烤一串她吃一串,一面吃還一面餵他,他似乎很喜歡她這乖巧懂事的模樣,不時揉揉她蓬鬆的腦袋。
有了驢子,他們終於平安抵達武靈的驛館,一開始驛丞還以為來了兩個乞丐,待一看清良驍手中的令牌,嚇得一個趔趄,慌忙命人整理房間準備酒席。
良驍又簽了份公牒,那驛丞核對無誤後牽出一匹棕馬。
大齊有禁馬令,對馬匹的管制相當嚴格,規定八品以上才能乘坐馬車,六品以上府邸方可配置一定數量的京馬,而軍隊和二等以上爵位才有任意支配高大威武的戰馬的權利,所以,在大齊擁有馬是身份與地位的極高象徵。
當然,也會給有錢人一點特權的,比如各地票號、鏢局或者做大買賣的富商,只要捨得銀子還是能買到朝廷所批的通購令,用來買若干京馬也不是不行。
而驛丞牽出的這匹明顯不是京馬,通身油光水滑,四蹄矯健,奔跑如雷,簡直不像馬,更像一匹巨獸。
這便是名滿天下的良氏所出的戰馬。
儘管有了這麼一個速度奇快的夥伴,莊良珍還是錯過了崔世同,他並未在武靈等她。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終又平安的返回上谷,那一年,良氏二房的五少爺剛巧外放至此,無可避免的,她漸漸認識了那個說話做事溫溫吞吞卻心如蛇蠍的良二夫人,又遇到了鄔清月以及謝氏姐妹。
對於女孩子之間的紛爭,良驍表面上不偏不倚,實則心都偏向她,還幫她出壞主意,那是她這輩子最喜歡他的時候。
但她小看了充滿嫉妒心的女人的破壞力,鄔清月拿著從她房間翻出的話本,跑到良驍面前告狀:「表哥你看,她真不要臉!」
太不要臉了,連這種書都看!
看這個就是不要臉?這個有什麼不對嗎?不就是千金小姐愛上書生的故事。當時她根本看不懂那些隱晦的艷詞,其實鄔清月也不懂,但她聽家裡的哥哥提過這本書,總結下來是非常香艷。
良驍自然是偏心她的,但同時也能哄得鄔清月開心,這便讓莊良珍心裡不痛快。她並不懂「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到底怎麼了,明明是副很美的畫卷啊,有什麼不妥,他憑什麼要哄得鄔清月笑,這不間接承認她是個輕浮的姑娘!
及笄之後,日子還算太平,她記得那日是十五,良驍與她並排躺在院中籐架下的竹椅,一面欣賞月色一面聊天。
他忽然問:「你看那種書,能看得懂嗎?」
她實話實說,似懂非懂,就順道問了其中一句是什麼意思。
良驍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她以為他要玩什麼把戲,一挪一挪的靠了過去。可是他的神情忽然變了,猙獰而凶狠……那一夜,他把她看不懂的句子用行動解釋了一遍。她哭了好久,不停喊驍哥哥驍哥哥,可她發現越是這麼喊他就越興奮,越興奮便越凶狠,她終於看到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莊良珍猛然睜開眼,原來天已經這般的亮,金茫茫的光線穿過雲煙一般輕薄的床幔,這裡不是滄州,也不是上谷,而是余塵行在京都的私宅。
這一年她十六歲。
即將以微末之軀撼動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家族。
「美人,醒啦。」余塵行嗓音微啞,滿目戲謔。
丫鬟們端水進來伺候,又欠身退出。
昨晚滿以為流浪狗似的女孩子會對自己痛訴被良驍拋棄的日子,再不濟也該脆弱的倚他懷中傷心流淚,誰知她竟閉目一動不動,推了推,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