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二夫人微笑著攜董媽媽走出,厚重的房門重新關閉,像是一座幽森森的囚籠,瞬間吞噬了兩個可能還不知會發生什麼的小丫頭。
她這個人素來心軟,做事情也願意給別人留一線餘地,譬如建議莊良珍做妾,其實做妾都便宜了她,可是架不住那丫頭心氣兒高,然而再高的心氣兒到了京都這地方都有人幫你磨平。
這個小丫頭被良驍捧在手心養了七年,大概還不知真正的壞人是什麼樣兒的,完全能讓她打掉牙往肚裡咽,壞人發起狠來可不跟她磨嘴皮子,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
可是良二夫人會讓莊良珍有地方哭的,一定會耐心的安慰她,說不定還能做主將她許給那儒生。
董媽媽歎了口氣:「夫人,但願那丫頭能理解您的一片苦心。」
「小孩子總要吃些苦頭才知道大人都是為他們好。」良二夫人笑道。
片刻之後,就在她們離開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有個男子閃身溜進莊良珍所在的雅間。
開門、關門、反鎖一氣呵成,彷彿訓練過不少遍,然後一把抓住那還沒反應過來的「莊姑娘」,正當他轉著脖子尋找另一個小丫頭時,一隻花瓶從身後砸過來,當即天旋地轉。
為什麼沒人告訴他房間裡的丫頭手勁這麼大?
男人眼一閉,人事不知暈了過去。
春露剛要尖叫就被莊良珍一把摀住。
莊良珍垂眸打量地上的男人一眼,原來她們的手段也不過如此,但卻也是殺傷力最大的。
對一個女孩子而言,還有什麼比身敗名裂更痛苦?
良二夫人捨不得她死,那只好讓她生不如死了。
春露顫抖的捏著豆綠的裙子,適才她不懂莊姑娘為何忽然提出與她換衣裳,現在懂了。
從看見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衝進來,到莊姑娘舉著花瓶悄無聲息狠狠下黑手不過須臾,她卻好像懂了很多很多東西,看莊姑娘的眼神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相對於兩個剛剛脫離凶險的小丫頭,隔壁房間的女孩們說說笑笑,哪知人間疾苦,品茗撫琴,茗是一兩金一匙的楓施玉露,琴是鳳渠陽鎮的梧桐焦尾。
謝蘭蓉垂目緩緩搖著絹扇,不由一笑。
然而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良久,隔壁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直坐在屏風後的良二夫人顯然也有些納悶,看了董媽媽一眼,董媽媽便明白什麼意思,欠身退下。
話說董媽媽在隔壁雅間門口徘徊數次,盯著那雕滿寶瓶與蘭花的黑漆木門,恨不能穿過去一窺究竟。
卻見那兩扇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小丫頭,滿臉驚惶,白如縞素,鬼鬼祟祟。
正是莊良珍身邊的春露。春露一看見對面的董媽媽,立刻要哭了,撲過去用力壓低聲音道:「媽媽救命啊!」
董媽媽眼珠子一轉,笑瞇瞇道:「喲,這不是春露嗎,發生何事這般驚惶,你家莊姑娘呢?」
春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姑娘,姑娘……裡面有個男人,媽媽救命啊,千萬不要說出去,快去救救姑娘……」
董媽媽樂了,也猜出大致原因。
難得莊姑娘是個沉得住氣的,普通女孩子遇到這種事不是哭的死去活來便是暈過去,她竟然還能思考,瞬間就知道第一時間該去找誰,這是向良二夫人服軟的意思。
但董媽媽很小心,決定親自去看看怎麼回事再回去與夫人商量。
春露扶著她胳膊直打顫,被她不耐煩的推開。
董媽媽小心翼翼推開房門,縱使已經是過來人了都有些不忍直視,地上到處都是衣服鞋子,隔著半透明的簾子還能看見個模糊的男人的身影。
莊姑娘站在她身後,舉起花瓶狠狠一砸。
董媽媽嗯了聲栽倒在地。
莊良珍對春露道:「看清了沒,砸人就得砸這個穴位,既不會淌血也不會留下明顯痕跡,這裡是暈穴。」
春露學會了一手,連忙點頭。
「但你力氣不夠大,不能像我這樣只砸一下,要連續兩下甚至三下,只要不擊中後腦,死不了人。」
莊良珍認真的傳授知識,兩隻手也沒閒著,三兩下就拆了董媽媽的衣裙。
董媽媽雖然是媽媽,可也不過三十二三歲,又是良二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從未做過粗活,白白淨淨的,看上去還挺有姿色。
中年美婦耐不住寂寞趁主子不備跑來與年輕酸儒偷情。莊良珍笑了笑,可惜以她現在的地位還沒法跟良二夫人搭上話,否則今日躺在這裡的就是良二夫人。
處理完房間裡的這對男女,莊良珍拍拍手,拉著目瞪口呆的春露離去。
兩人去了趟官房,回來後站在一樓大廳,問路過的夥計:「我們是第一次來這裡,一不小心迷路了,請問良二夫人訂的雅間怎麼走?」
夥計帶她們去管事的身邊確認身份,立刻有個男子上前道:「我認識她們,她們是我接待的。」
莊良珍轉眸看去,果然是一開始接待她們的斯文跑堂。
這位「體貼」的跑堂自然不會帶她們去良二夫人訂的雅間,而是將她們重新帶回了躺著一對「奸/夫/淫/婦」的雅間。
莊良珍笑著看向這個「有趣」的跑堂:「你確定這是良二夫人的雅間?」
跑堂的笑容微僵,躬身點點頭。
「我覺得不像啊,之前的門上不是菊花嗎,現在怎麼變成蘭花?」春露跟著問。
什麼菊花,本來就是蘭花好不好!跑堂的還是很有禮貌道:「那可能是姑娘您記錯了,我保證就是這間,快進去吧。」
「要不你陪我們一起進吧,萬一走錯房間也好做個見證。」
這位莊姑娘做事很謹慎,也許是膽小,但那雙露在面紗外的眼睛格外的迷人,跑堂的沒有理由拒絕,便側身為她們引路。
再說回良二夫人那邊,董媽媽去了那麼長時間沒有消息,良二夫人不由煩躁,就連謝蘭蓉也快坐不住了,剛要起身親自去瞅瞅,便聽見了女孩子尖銳的喊叫,是莊良珍的聲音。
良二夫人激動的從座位上彈起,險些失態,又整容理了理衣袖,並未引起其他人注意。
謝蘭蓉一臉激動道:「糟糕,外面發生什麼事了,我們出去看看。」
魯公府的幾個姑娘也是好奇,便一起走了出去。
尖叫是從隔壁發出的,聲音太大,引得附近雅間探出不少好奇的腦袋。
一樓的護院聞聲也飛一般的衝了上來,原本清清雅雅的一個地方,現在比菜市口還熱鬧。
春露一面尖叫一面廝打惠風堂的跑堂。
「你這黑心肝兒的畜生,竟敢騙我們主僕來這種地方,還說是良二夫人訂的雅間,你敢編排我們良二夫人,我要送你去見官。」
而立在一群丫鬟僕婦中央的良二夫人和謝蘭蓉早就化成了木雕。
只見應該有莊良珍的雅間兩扇巨大的門扉大開,透過半透明的垂幔,可見地上到處都是衣服鞋子,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而莊良珍卻穿的整整齊齊還蒙著面紗,一臉無辜的縮在惠風堂侍女身後。
她的丫鬟春露又哭又叫,嚷嚷的人盡皆知。
跑堂的想跑都沒機會跑。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當她下意識的吩咐人趕緊上前阻止時,雅間裡響起一男一女高亢的尖叫。
先是一個只穿著褲子的男人從半透明的垂幔後衝了出來,大概被門口烏泱泱的人嚇懵逼了,愣了足足十幾息。
緊接著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婦人尖叫著跑出來,光著白花花的膀子,發現門口到處都是人,都不知是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還是先穿衣服,所以她選擇暈了過去。
惠風堂幕後的主子是肅親王,敢在這裡鬧事,也是吃飽了撐的。
長得像個彌勒佛的胖掌櫃也火速出現,既不廢話也不讓人覺得無禮,很平靜的詢問春露發生了什麼?
春露指著面色惶惶的跑堂喊道:「就是這個黑心肝的,硬說這是良二夫人訂的雅間,把我們騙來,幸虧我家小姐警醒,沒有立刻進去。你們也看到了,這什麼雅間啊,」說著還不忍直視的蒙上眼,「羞死人了,這裡又不是青樓楚館。」
胖掌櫃的臉已經黑了。
這裡是頂頂高雅的地方,確實不是青樓楚館。即使有伺候貴人的美姬,那也是貴人們自己帶來的,這裡的侍女和茶博士那是絕對的乾乾淨淨。
為了防止有人在此做不雅之事,惠風堂的侍女每隔一刻鐘都會前來為客人更換最新鮮的點心與水果,但這個雅間,很明顯沒有按規矩辦事。
胖掌櫃沉默的看著跪在地上的跑堂,那跑堂的忽然看向人群中的良二夫人,良二夫人一驚,蠢貨。
胖掌櫃順著跑堂的目光也發現了良二夫人,他是何等精明的商戶,瞬間就明白了什麼。
胖掌櫃淡淡道:「把人帶下去。這位姑娘請隨我來,您既是在我這裡受驚,我必然要給您一個交代。」
惠風堂的護院將抖若篩糠的男人、跑堂的以及暈倒的董媽媽押了下去。
良二夫人面如冷霜,目如利劍,一會兒看著莊良珍,一會兒看向胖掌櫃,冷哼一聲轉身離去,心中暗惱不已,該死的小丫頭,一口一個「良二夫人」的嚷嚷,旁人嘴上不說,心裡不知會如何揣測這件事,而她又是最看重體面的人,現在卻彷彿被莊良珍當眾潑了一瓢髒水。
謝蘭蓉以絹扇半遮面,淡淡道:「真是傷風敗俗,我們快回去吧。」
對對,快回去,這哪裡是女孩子該看的!姑娘們從震驚中醒過神,臉頰早就紅的不像樣。
一眾女眷在僕婦的遮擋下重新退回雅間。
但事情不會到這裡結束,恐怕胖掌櫃很快就會弄清楚真相。
良二夫人氣的生生折斷一片指甲,按理來講今天這個局根本就不會出紕漏,莊良珍一個小丫頭,中等身高,清清瘦瘦的怎能抵過男人的力氣和藥粉?
結果她偏偏就相安無事,還出去逛了一圈。
董媽媽真是越來越沒用了。
那天良二夫人匆匆離開惠風堂,回去便給肅親王妃遞了帖子,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莊良珍被帶走後,那間雅間對面的竹簾晃了晃,立在竹簾後的人笑著搖搖頭。
他是江茗。
江茗看向余塵行:「余大人,在下沒有說錯吧,她根本就不需要你幫忙。」
余塵行頓了頓,也看著他,嗤笑一聲:「誰要幫了?你想多了,我只是路過而已。我可沒興趣與良驍賽著英雄救美。」
江茗鬆開制住他肩膀的手,連連作揖致歉,還一揖到底,看上去誠意滿滿的:「是在下誤會余大人了,還請原諒則個。」
余塵行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塵,冷哼一聲掀簾大步離去。
他只不過喝多了酒水出來透透氣,真心不是要管莊良珍,路是她選的,人也是她選的,那麼將來不管遇到任何苦難都是她今日所選的果。
種什麼因吃什麼果。
大蘇偷覷了幾眼面色不善的少爺,全程不敢吱聲,裝傻充愣陪他在惠風堂的素馨園閒逛,途經香石泉,香石泉是惠風堂最特別的雅間,幾乎可以算一個獨立的樓閣,這名字也風雅,取自「香分花上露,水汲石中泉」,原是肅親王送給衡南王的壽禮,後來做了藍嫣芝的陪嫁,不用說,如今是良驍的了。
此時良驍正立在繡梁彩棟下,眼含笑意看著莊良珍。
胖掌櫃呢?不是說要給莊良珍交代麼,怎麼把她帶這裡了?余塵行毫無意識的停下腳步,隔著香氣撲鼻的素馨花遙望。
良驍看了莊良珍一會兒,低聲道:「你這膽子真不小,連良二夫人身邊的人也敢算計。」
莊良珍翕了翕嘴角:「其實我也喜歡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聽起來像自嘲,但她可沒有半分自嘲的意思。
她的皮膚很白,下巴尖兒上還能看見一點若隱若現的淡藍色血管,大概是過於單薄的原因,總讓人懷疑她穿的很少,卻也正因為這樣,又顯得楚楚的動人。
良驍垂眸看著她,道:「珍珍,你不該記恨我,下藥害我之人是你,把我推到別的女人身邊的也是你。」
莊良珍抬眸看他:「你不是已經還回來了嗎?只不過是親自上陣,未用其他男人。」
所以,這件事可以算是扯平了?
不,這不算扯平。
此舉雖然卑鄙,卻是他逼迫她在先,他是莊家仇人的嫡孫,卻要霸佔她身子,又想娶謝蘭蓉,走投無路的她只能答應謝二,謝二承諾只要成為良驍的人便送她路引。這兩個人渣,一個嘲笑她是暖床的,一個真的欺負了她,那她何不為民除害,把這二人湊成對?
但她沒想到良驍是真不喜歡謝二,以至於怒不可遏的報復她。莊良珍並不敢看他的眼睛太久,又緩緩垂下。
說來也怪,幾乎沒什麼令她害怕的,包括良驍,可就是不敢面對那雙眼,那雙眼會讓她想起半醒半暈時的哀求。
莊良珍努力平靜了下,神情再次恢復鎮定。
良驍卻一直在看著她,沉默片刻,才道:「沒什麼好怕的,那是愛侶之間很正常的事。起碼以後再來傷害我……你多少會有點底線。」
中途也不是沒想過饒她一次,可是一想起她對他做的事,就再沒什麼能阻止他去傷害她了。
一場春風,他是酣暢淋漓也解了心頭之恨,可是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對他撒嬌的小女孩了。
他上前傾身抱了抱她,安撫似的輕拂她冰冷的髮絲。
余塵行看不下去了,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良驍抱了她一會兒,她依然維持方纔的姿態,兩手輕輕交握在身前,脊背挺的很直,當他鬆開,她的神情也毫無波瀾。
他抿了抿唇,低柔道:「我來其實是要告訴你,你做的很好,作為獎勵,我把她還給你。」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葳蕤的花樹後走出,顫顫的喊了聲:「姑娘。」
莊良珍怔怔望著她。
慕桃的眼淚不停往外滾。
是慕桃。
莊良珍看了看慕桃,又仰臉看向良驍。
他抿著笑問:「這樣你會高興一點嗎?」
她轉眸看嚮慕桃,一雙眼睛亮盈盈的,將手遞過去,慕桃垂著眼落淚,再抬眸又笑了。
……
惠風堂當然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姑娘得罪良二夫人,但是小姑娘是良世孫的心頭肉,那他們自然也要拿出一定的誠意,比如贈予莊良珍一小袋楓施玉露作為補償,大約夠喝八次,又再三致歉。莊良珍接受歉意,但謝絕歉禮,大約午時,攜著慕桃與春露歡歡喜喜離開。
來的時候兩個小丫頭,走的時候三個,每一個都完完整整的。
良驍目送她遠去的背影,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只差一寸便要夠到他下巴。
江茗笑吟吟上前回話:「人已經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問題。」
……
有人歡喜便有人愁,話說良二夫人回去緩了好一會兒才壓下怒火。
胖掌櫃笑瞇瞇的將董媽媽還給了良二夫人,又笑瞇瞇道:「今日是小的眼拙,委屈了夫人身邊的人兒,但小人也有小人的難處,出了這等事,實在是有損主子的體面,為了主子的體面,小人得拿出一個說法。」
這個胖掌櫃也算個玲瓏人物,當時就猜出董媽媽是誰的人,卻沒有揭穿,算是給了良二夫人很大的面子,這也是肅親王府給魯公府面子,良二夫人必然也會回敬肅親王妃,但那是主子之間的事,沒必要跟奴才說。
良二夫人淡淡瞥了胖掌櫃一眼:「你是個機靈人,很好。」雖然引起一陣風波,幸運的是今日沒有多少重要的貴人在場,都是一群酸儒,胖掌櫃又將此事推說成新手跑堂帶錯路。「辛苦你跑了這一趟,小小心意,拿去買茶吃吧。」
良二夫人身邊的丫鬟將一隻塞了銀票的荷包遞給胖掌櫃。
胖掌櫃從善如流,揖禮告辭。
董媽媽卻像一隻鬥敗的公雞,蔫蔫的跪在地上。
她算是經歷過後宅風雨的人,今日卻栽在一個小丫頭手上。
「夫人,奴婢給那喪良心的丫頭害慘了!」董媽媽哀嚎一聲,淚如雨下,「那小賤婢真是下流,下流!」
下什麼流啊,這不是你想出的主意麼?良二夫人沒好氣的哼了聲,右手下意識的動了下,為她染指甲的小丫鬟筆尖便歪了,在那白嫩的指尖留下一道深紅的印記。
良二夫人眼冒火光,身後的大丫鬟梧桐立刻上前,一巴掌打的小丫頭口鼻流血。
「蠢鈍如豬的下賤胚子,染個指甲都能塗花了夫人的手,還要你有何用!」
骨瘦如柴的小丫鬟被扯著頭髮一頓廝打,非但不敢叫還更不敢哭,只捂著被抓破的左臉不停發抖,直到良二夫人不耐煩的發話:「塗花便塗花了,值得發這麼大火麼,可憐見的,下去吧下去吧,沒一個省心的。」
梧桐這才停手,小丫鬟一疊聲的謝恩磕頭,連滾帶爬退了下去。
良二夫人對梧桐笑了笑:「你這丫頭,脾氣爆的我都害怕。」又冷冰冰的看向董媽媽。
董媽媽顫了顫。
「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良二夫人道。
董媽媽顫著聲兒說了一遍,又道:「那小賤婢身板兒雖小,力氣卻特別的大,奴婢被她打的連個反應的時間都沒有便暈了過去。」
這是提醒良二夫人將來收拾她的時候可得派幾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婆子。
不管怎樣,經此一事,是不能再把董媽媽帶在身邊了,好在沒有董媽媽還有喬媽媽,但董媽媽到底是她身邊十幾年的老人了,也算忠心耿耿,大部分時間辦事都還合她心意,為這點失誤便一棒子打死多少要寒了下人的心。
良二夫人平靜了一會兒,柔聲道:「起來吧,梧桐也不曉得給媽媽端個板凳。」
梧桐立刻端來板凳,但董媽媽不敢坐,可又不敢跪,只好側身坐了一半,結果比跪著還痛苦。
良二夫人歎息道:「出了這種事最近你便不要拋頭露面,好在你還有個丫頭,看著挺機靈,明天送我屋裡當差吧,指不定將來也是個有出息的。」
這是直接從三等提到一等啊。董媽媽跪地哭著謝恩。
……
魯公府的事暫且不提,我們把故事再說回莊良珍那邊,她沒有直接回雙槐巷,而是去了昇平街,買了幾樣日常用品並幾匹綢緞。
當時街邊傳來陣陣鮮香,久居京都的春露介紹道:「這家湯麵攤子很有名,許多官員上朝、下衙都愛走這裡吃一碗。老闆姓趙,佃農出身,嫌京都地價貴,寧願多雇幾個幫手也不租鋪面,但生意好的不得了。」
原就是餓著肚子離開茶樓,聽春露這麼一介紹,便更餓了。三個小丫頭難得自在一次,又有莊良珍做主,便前去點了羊肉湯麵和一道招牌菜。
老闆娘拉出一扇竹製的屏風為女客遮擋,慕桃又和春露靠外坐,除非身量很高的男子,否則難以發現莊良珍。
但也許是倒霉,余塵行回長公主府也要路過昇平街,而他氣的一上午幾乎沒吃東西,大蘇建議他不如吃一碗羊肉面,主要是他自己饞了。
余塵行走進去,卻不知莊良珍也在裡面。
當他發現她那一瞬,她正在將一個詭異的東西塞進嘴裡,還說了句好吃,另外兩個小丫頭也跟著夾,都說好吃。
這道菜,也是這家麵攤唯一的菜,名曰——燴羊雜,材料是羊肉,羊腰子以及羊鞭,男人吃就算了,她居然也吃!
這個變態!
余塵行呆呆瞪著莊良珍。
莊良珍又夾了塊羊肉,她吃東西很奇怪,算不得斯文,嘴又小,但是看著就感覺很安逸很舒服,每咀嚼一下都那麼香,引得余塵行也有點想吃,他很想吃,一直盯著她淺紅色的唇。
察覺到異樣的視線,莊良珍抬起眼睫,目光猝然與他碰撞,余塵行下意識往後退一步。
還以為她會生氣或者鄙夷。
但她只是很平靜的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又垂眸繼續吃。
莊良珍還以為余塵行要找她麻煩,所以警惕的盯看他一會兒,見他面無表情的,不像是要發動攻擊的樣子,便垂眸安心吃麵。
她還不知雙槐巷已經被良驍買走,所以在搬離之前輕易不會噴死他,在一定範圍內不與他計較。
余塵行心不在焉的坐在位置上,望著煙霧裊裊的湯鍋,沒過多久,屏風傳來女孩子細細的聲音,然後她們就出來了,春露見是少爺,立刻上前行福禮,慕桃跟著行了一禮,莊良珍也很溫婉的福了福身:「余公子。」
吃個面都能遇到,真倒霉!余塵行不悅的看向她,目光落在她唇上,像是被火燎了一下,猛然縮回。他冷冰冰的哼了聲,又用餘光小心的打量了她一下。
打完招呼,莊良珍攜著兩個小丫頭離開。
余塵行的臉更黑了,喊道:「我前天讓人問你的事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復?」
莊良珍轉首看他,難得迷惑了一瞬:「什麼事?」
還什麼事?連這麼重要的事都能忘,你要是男人,鐵定玩忽職守,上任不了三天我就給你擼下來!余塵行別開臉,彷彿看她一眼都不耐煩,冷冷道:「這是公務,你靠近點,我不能太大聲。」
她走過來,離的也不算特別近,但足以聽清小聲的話。他餘光裡是一襲豆綠的棉布裙子,裙擺像是漾起的春江波紋,人心也跟著蕩漾起來,余塵行煩躁道:「誰讓你離這麼近了,身上一股怪味!」
不管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被人當面指責一股怪味,臉色能好才怪,春露痛苦的閉上眼,慕桃擰眉看向余塵行。
余塵行忽然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她能有什麼怪味啊?
無非是那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撩的他心煩意亂。
他有些心虛的抬眸去看她。
莊良珍下意識的垂眸輕輕嗅了嗅自己,往後退了兩步,眼波淺淺的:「你說吧。」
余塵行一眨不眨看著她:「我要你牽那匹馬去確認嫌犯。」聲音不由自主放柔了。
可以啊。莊良珍點點頭。
余塵行哦了聲:「那沒事了,你走吧。」
她便攜著兩個小丫頭真的走了,而且還很體貼的盡量的離他遠一些。
余塵行氣的折斷了筷子,那之後,只吃了半碗麵便匆匆回府,晚膳也用了半碗,這可嚇壞了余夫人,他的哥哥則暗暗不屑,一個男人,吃飯活像個娘們。
幸好暮煙白日就為他燉了蘿蔔牛腩湯。
大齊嚴禁私人宰牛,違者處罰僅次於宰馬,所以市面上根本不會出現牛肉,不過像長公主府這種地方關起門來,低調的吃一吃還是允許的。
這頭小牛一分兩半,長公主府一半,魯公府一半。
湯頭鮮美,余塵行嘗了一勺,不錯,她那麼能吃肉,連羊鞭都吃哈哈哈,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笑了,白癡,她絕對不知自己吃的是什麼!
暮煙見他心情轉好,也溫柔的笑了笑,輕輕的為他捏肩。
余塵行勾了勾她白皙的臉頰:「做的很好,這個賞你了。」抓了把精緻的金錁子給她。
暮煙欠身謝恩,含情脈脈看向他,他說:「快去給我盛一大盅,記得多放點肉,挑個秀氣的攢盒提來,我要送人。」
他心裡酸酸漲漲的,不知所起的歡欣,獨自騎馬繞開各處巡防的宵禁官兵,隻身來到雙槐巷,夜色深濃,早已過了戌時。
他望著安靜的大門,門前燭光淡淡的燈籠,這麼晚了,她應該早就歇下了,還吃這個幹什麼,萬一不克化怎麼辦?
可是她一定沒吃過牛肉,這個肉多新鮮,比五花肉好吃。
他提著攢盒,搖擺不定,立在濃密的樹影中呆呆站了許久。
忽然,一陣輕微的腳步與男子的低語從那扇沉重的門板後傳來,緊接著是門房開門的聲音,燭火通明,映照著良驍那張特別討女孩歡心的臉,嘴角還掛著曖昧的笑意。
他叮囑了廚娘一句:「她不喜歡太硬的東西,盡量燉爛一些好克化。」
廚娘欠身應下。
良驍戴上帽兜,遮住大半張臉,隨從伺候他上馬,然後也騎了馬緊跟他身後,不一會便消失在夜幕深處。
余塵行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附體了!
否則怎會跑這裡自取其辱!
良驍是什麼人,假正經,一肚子哄女孩的招式,他又怎會是他的對手。
那丫頭又盯著世孫夫人的位置眼冒綠光,這兩人眉來眼去,早已勾搭成奸,他卻終日為此神魂失據,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不是因為他胡亂說的那些話,譬如只想跟她,跟她睡……不會娶她……
這麼混賬的話都敢說,她自是看不上他的。
可是一看到她,他就傻了,只能依靠那點倔強來維持最後的自尊。
余塵行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又魂不守舍的回府,大蘇早就守在門房等他,見他回來,慌忙迎上去,一臉擔憂,但又撓了撓頭,擰眉問他:「二爺,您的馬呢?」
嗯?什麼馬?他這才想起騎去雙槐巷的馬。
翌日,雙槐巷門前發現一匹無主的馬,門房將此事回稟給莊良珍。
第三日,大蘇上門,在一陣沉默又尷尬的氣氛中領走那匹倒霉的馬。
……
再說回魯公府,老太君聽下人回稟惠風堂茶樓那一齣戲,面無表情的笑了幾聲,一雙鳳眸不怒而威。
這擺明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小丫頭片子除了一條命加一本經書,便一無所有。還自以為魯公府不答應她的條件就別無他法。
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殊不知強扭的瓜不甜,為了嫁給一個男人,得罪整個家族,是該說她有勇有謀還是愚蠢無知?
但是當一個「蠢人」就是這麼做了,一幫子「聰明人」一時之間還真有些傻眼。
良二夫人在袖中捏了捏帕子,垂眸恭敬道:「娘,那小丫頭可不只是仗著一本經書呢……」頓了頓,她輕咳一聲,淡淡道,「良驍那孩子好像是真喜歡她,他們在上谷又有了夫妻之實,您也知道的,男孩子這個年紀最容易做一些衝動的決定,他許是覺得這是自己的人了,留在身邊也不算什麼大事。」
可那畢竟是莊令賢的後人,父親又死的不甘不願,留在身邊遲早是個麻煩。
良二夫人希望老太君出面壓一壓良驍。
這樣,她伸向雙槐巷的手才能方便許多。
老太君垂眼想了想,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沒必要因為這個令他不快。他如今得了皇上青眼,為皇上辦事,將來婉婷入宮,指不定還要依靠這個哥哥呢。」
哪個男人不厭惡將手伸進自己房裡的人,哪怕那是他的長輩,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介意。長子因為這個看破紅塵出家為道,她總不好再為一個無關痛癢的小丫頭讓嫡孫不痛快,畢竟還是要以長遠的利益為重。
因為藍嫣芝的事,老太君這些年心性是越來越和軟了,良二夫人做出一副恭謹聆聽的樣子。
在她眼裡莊良珍就是個乞丐,倘若有自知之明,她倒也可能賞她幾兩銀子,但這是個不要臉的,竟強迫魯公府接受她,就算能答應,她也嚥不下這口氣,何況她根本就不想答應。
她好不容易把大姐兒良婷安處理給一個鰥夫,就是盼著太子妃那位置能落在良婷婉頭上,又好不容易選中了謝三,從此,操控長房猶如探囊取物,怎甘心因為莊良珍而滿盤大亂。
良二夫人輕聲道:「娘,可是總不能真把她娶進門吧?這也太委屈良驍了,而且謝家的三姑娘那可是百裡挑一的人選,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管謝氏再如何有心攀附我們,也不至於讓嫡女嫁進來做妾啊!」
老太君抿了口茶:「不是有謝二嗎,一個庶女,做魯公府世孫的妾,也不算虧待了他們。至於謝三……」她犀利的眼眸轉向良二夫人,「不是還有良駿。」
啊?!良二夫人險些失態,死死摳住藏在袖中的手。
這可萬萬捨不得啊,她的五兒就是用來尚公主都覺得可惜,謝三的出身怎能與其相配!連鄔清月那樣的門第她都沒看上呢,謝三,簡直是開玩笑!
老太君重重的哼了聲,人老成精,良二夫人盧氏的心思她豈會不知,但只要事情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她也樂得裝糊塗,可盧氏如今越發的只顧自己,事情也只對二房有利,這就不能忍了。
良二夫人在這邊糾結,汗如雨下,暗暗罵道:老刁婦,為了江陵馬場,你這是要雙管齊下,一手抓牢那丫頭,一手綁住謝三,不愧是連自己親生兒子兒媳都能犧牲的人,如今犧牲兩個嫡孫算什麼!
老太君不冷不熱道:「先走一步是一步,把親事訂下,那丫頭若是個有福氣的,自然會風風光光嫁進來,反之,日子那麼長,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
也就是如果莊良珍不幸夭折,良駿便不用娶謝三了是吧?良二夫人雙眼放光,可又暗了暗,死個人倒也不難,難的是該怎麼做才能讓那死丫頭吐出經書再死啊!
良驍下衙之後又去了趟雙槐巷。
慕桃小心翼翼為良驍添茶,又看了眼莊良珍方才欠身退下。
莊良珍則旁若無人的伏案練字,月白的小襖半新不舊,還是在上谷那年做的,窗前放了一盆很常見的綠色植物,看得出她生活的很樸素。
倒不是因憂思成傷故意虐待自己,而是要銘記居安思危。人的意念就像長滿稜角的石頭,富貴榮華猶如無聲無息的潮水,如果她一味的沉浸其中,早晚會失去稜角。
她希望自己清醒的活著,雖不至於青燈古佛慘慘淡淡,但真沒必要過於苛求一飲一食。
良驍走過去俯身打量她寫的字,目光卻落在她纖細的腕上,她很愛打扮,曾經因為一條裙子作了他半日,又哭又鬧,如今倒是隨意了許多。
但這不是什麼好事。
不是有句話叫女為悅己者容麼,她怎能在最美麗的年紀提前沉澱於歲月裡?
良驍握住她右手:「奇怪,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把簪花小楷寫的這般……粗獷。」
莊良珍字寫的不錯,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尤其是顏體的《觀滄海》,但簪花小楷總是少了幾分秀氣,倒也不是難看,而是太肆意不羈,與主流相悖。
她垂眸道:「寫字不過是練心,心裡暢快想怎麼寫便怎麼寫,何必非要拘泥於世俗?」
他笑了笑,低首親吻她臉頰:「我跟老太君商量過了,年後咱們便定親,這下你可滿意?」握住她的那隻手並未鬆開。
莊良珍抬眸平和道,「良世孫不滿意大可以不要我,但不能這麼說話,好像便宜都是被我佔了。」
良驍無可奈何,只能垂眸微微一笑:「好吧,便宜算是都被我佔了。但是成了親萬不可任性,這一點你得切記。」
他頓了頓,又輕聲補充一句:「不過我在的時候你可以。」
他還蠻喜歡她不講理的樣子。
這幾日他都在想如何隱瞞她是白虎女,總不能成了親卻無法在一起吧,他也想光明正大的擁有她。
倘若不是見識過他的真面目,莊良珍很好奇又有誰能抵抗這樣的溫柔?
像是將她捧在手心裡。
可是那顆曾為他怦然不已的心,卻再也找不回當初的跳動。
良驍靜靜地看著她,一雙眼睛烏沉沉的深,她慣用的面脂香氣甜甜的,彷彿蝶翼顫在心尖。察覺到他越來越近的呼吸,莊良珍不緊不慢道:「春露,進來伺候我淨手。」
「是。」春露端著銅盆掀簾邁入。
良驍怔了怔,鬆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