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姑娘自從住進雙槐巷,衣食住行都有人操心,那人還是個簪纓世家的貴公子,縱然是再鐵石心腸的女孩子,也不該一點兒也不心動呀,何況那還是個好看的男子……
春露看看滿箱是個女人就不可能不激動的衣裳,又看看默默收拾的慕桃,再偷眼瞄了瞄無動於衷的莊姑娘,夫妻間最重要的不就是恩愛嗎,為何莊姑娘和良世孫之間總是有種形容不出的古怪,說兩人親密無間吧,可一互動總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一點屬於年輕男女的色授魂與,甚至可以說這兩人壓根就不存眉目傳情的黏膩,尤其是莊姑娘,你覺得她在笑,但笑的清清冷冷,一點也不覺得熱乎。
而良世孫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像照顧孩子似的對莊姑娘噓寒問暖,可是說變臉就變臉,而且根本就不考慮姑娘的名節,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就要了姑娘。
昨夜雖不是她當值,但一個男人跑進姑娘屋裡,她不可能不緊張,又聽見慕桃傳了三次水……三次!
一晚上要三次!
那是鐵打的腰嗎?
春露面紅耳赤,這個良世孫也太……太著急了,不過她到底在長公主府那種地方生活過很長時間,對公門侯府的某些秘辛略有耳聞,越是這些講究的人家,深牆之內越是藏著一些聳人聽聞的事,貴人們的愛好也千奇百怪,而良世孫連莊姑娘的身世都不介意,可見真是打心眼裡的喜歡,那麼猴急一點……大約也能理解。
莊良珍並不知自己被春露腦補成一個飛上枝頭的幸運女子,不過在正常人眼裡良驍的所作所為確實也算是體貼入微了,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存在那樣巨大的門第差距,橫看豎看都是她佔了便宜還賣乖,想必明年她還會成為整個京都貴女又羨又妒且還百思不得其解的存在。
殊不知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愛情傳奇,門不當戶不對在一起的從來都不是愛情傳奇,只是人們看不見隱藏背後的心酸。
於魯公府的人而言,她是一個討厭卻又不能除掉的存在,只要搾乾了她的利用價值,相信那時的京都又會傳出一條令人扼腕的八卦:那個飛上枝頭的女子好可惜,聽說昨夜暴斃了,果然是紅顏薄命,令人感動的姻緣都不長久啊。
而她呢,也像魯公府討厭她一樣的厭惡著魯公府,這裡葬送了太多人的命,有她曾祖也有她父親,就連她引以自傲的童年也不過是一隻掛在鉤上的餌,等著咬鉤的父親。
他們毀了她的家,毀了她的親人,還欺騙她的感情,壞她的清白,莊家上下四代,到她這裡,真的要絕了。
這是一個從頭到腳被人騙的乾乾淨淨的女孩子。
她也不是沒考慮過親爹的建議:找個地方隱姓埋名藏起來,好死不如賴活著。清白沒了也不打緊,鄉下人還是很淳樸了,也有年紀大些但想好好過日子的男人,你這麼聰明,一定會找到老實男人。
可她不想將已經不快樂的一生托付在尋找「老實」男人這件事上。
雖然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無力改變這個世道的某些觀念:比如未嫁先失了身。即便那個老實男人娶了她,誰又知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恩愛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一旦年老色衰難保不拿此事來羞辱她。
就像鄔清月和余塵行,一個笑她是破鞋,一個說她不是好女孩。
莊良珍並不在乎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但她此生已經這樣了,隱姓埋名也無法忘記家破人亡的痛苦,唯有嫁進毀了她一切的魯公府,拉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所以,這滿箱金銀華服和珍貴的蔬菜飲食真沒什麼好感動的,甚至可能都是良驍身邊的人出謀劃策,用來哄哄普通女孩子也就算了,卻騙不了她。
良驍和那些陰毒的人不一樣,他是一個徐徐圖之的高手。
只要她再次淪陷在他的「深情」裡,必然萬劫不復,灰飛煙滅。
莊良珍翹了翹嘴角,可是得要有怎樣寬的心才能原諒他弄斷阿爹的腿以及那一劍?
所以成親以後,她定然也要好好「孝順」那個還在道觀清修的公公,不然又該以什麼來回報良驍的「情深」?
好在一夜紓解了三次的良驍在她的打擊下真的不再出現了,他這個人需求不算旺盛,一般一夜兩三次,一夜管兩三個月,所以下次找麻煩的時間應該是在兩三個月後。不然她真怕控制不住提前弄死他。
慕桃對莊良珍笑盈盈道:「姑娘,你看這件寶石綠的小襖,只有您這樣的膚色才能穿出味道。」
她都開始幫她挑去魯公府那日的衣裙了。莊良珍回過神看向她,莞爾一笑。
是得穿的像樣一點,既是禮儀也是挑釁,更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子急不可耐的表現。
……
為了能好好作踐一下別人家的女孩,出出心口那股惡氣,良二夫人對冷香園的陳設佈置沒少花心思,又格外叮囑了庶出的三姑娘良念柔:一定要好好招待未來的嫂嫂莊良珍。
安排一個庶女招待客人,這本生就是打人臉的舉動,這舉動也將被江陵良氏大長房和大二房所有的姑娘看在眼裡。
在這麼多未來的小姑面前沒臉,實在是尷尬,窘迫啊。良二夫人不由笑出聲。一旁服侍的董媽媽也跟著笑:「夫人,那小浪蹄子若是聽得您願意收了她這個媳婦,不知得要怎樣高興呢,卻也不想想就憑她也配妄想五爺,」說到這裡,她掩口輕笑,「她呀,也就配這個新來的『六爺』。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夫人為她準備了一個六爺。」
梧桐也跟著笑。
「什麼五爺六爺的?」良駿人未到聲先起。
門口的小丫頭立刻打起簾子,小丫頭個子矮,還得踮著腳打,而五爺也不是那種計較的人,甚至還體貼的微微彎身走了進來。
「母親。」他笑著請安行禮。
良駿調任的公牒還需要一兩日才能辦妥,因此在家與幾位兄弟喝了兩杯,微微熏醉,但依然準時晨昏定省,世上再沒有比這孩子更知禮又孝順的。
只要看著他,良二夫人就說不出的驕傲與滿足,滿眼的慈愛也才是真慈愛。
良念柔一見五哥走進來,早就乖乖起身施禮,五哥對她還不錯,點點頭,寒暄幾句,但她不敢說太多,因為母親已經不耐煩了,她的存在打擾了良二夫人與愛子共享天倫。
良念柔顫了顫,唯唯諾諾的找了一個借口,然後不敢影響任何人的告退。
良駿看了眼從小就像只受驚兔子般的三妹妹,轉首繼續與母親攀談,氣氛很好,不是那麼正式的時候他也稱良二夫人為娘,這是嫡出的殊榮。
「對了,盧蟠怎麼會在家裡,我路過聽泉樓時看見家裡的小丫頭哭,問她怎麼回事,竟是盧蟠對她動手動腳。」良駿眉峰微皺,顯然是看不上盧蟠。
良二夫人也沒打算瞞他,但還是隱去了細節,畢竟這是內宅的污穢,沒得髒了五兒的耳朵。
這件事良駿早有耳聞,在聽良二夫人詳述之時神情漸漸凝重。
他也不想娶謝蘭蓉,一來她的家世不配,二來那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娶妻娶賢,納妾納色,為妻者太過妍麗容易恃寵而驕,而驕橫的妻子則易動搖丈夫心智。男人可以貪戀美色,但不可為美色左右。
是以太過漂亮的謝蘭蓉,他反倒看不上。聽聞兩家聯姻的對象是良驍時,他還略略同情了一下,可如今這事可能落在自己頭上,哪裡還有心情憐憫,便一臉肅穆道:「娘,這件事您看著安排吧,希望那位莊姑娘好自為之。」
莊姑娘三個字早就如雷貫耳,在上谷之時雖無緣得見,但有良二夫人這樣一個母親,想不知道都難,是以,他更同情良驍了,老太君為了《馬經》已經犧牲了長房,居然還要犧牲嫡孫。
好好的女孩子,被無親無故的年輕男子養了那麼久,鬼才信她是清白的,而這個女子偏偏又貪慕虛榮,抓住魯公府的痛腳竟異想天開要嫁進來,他覺得有些好笑,便安撫的拍拍良二夫人胳膊:「這位姑娘大概是年紀小還不懂事理,您不要為她生氣了,她若知道好歹,將來自會明白您這麼做也算幫了她。」
做良驍的妾可真算幫她了,不然以老太君的心性,即便應允,她也很難在世孫夫人的位置坐至壽終正寢。
但良駿並不知,不管莊良珍做什麼,他的母親和老太君都不打算放過這個女孩。
良二夫人歎息一聲:「我哪裡敢奢望她感激我,不提她了,沒得壞了咱們母子的心情。是了,後日會有好些姑娘去冷香園,雖說都是自家的妹妹,但也有兩個表妹,謝蘭蓉可能也混在其中,你便不要走那條路,免得被那些丫頭衝撞。」
良駿點頭,一一記下,因此賞梅品酒那日一直躲在聽泉樓暫且不提。
而莊良珍那邊已經準備好趕赴「鴻門宴」。
因為莊姑娘看上去沒心沒肺的,看不出一點憂慮和煩擾,反倒讓慕桃和春露不好意思再緊張了。
而慕桃對良驍的手段又多有瞭解,如果莊姑娘在魯公府出了事,那便也不是良驍了。
說起來也奇怪,她是一面痛恨這個人欺負莊姑娘,卻又無比信任這是世上最擔憂莊姑娘的人。
總而言之雙槐巷的小丫頭們過的還算順心,但余塵行就沒那麼順心了,他抓了衛將軍,將人關在大理寺,秘密拷問多日也沒問出結果,但又不想去求莊良珍。不能求她,那樣就不是她欠他,而是他欠了她。
他絕不會讓莊良珍如願的,可是一連等了三日,也不見莊良珍上門求他。
她不是想要春露麼?一直得不到他的回應難道不該很著急很著急,然後想方設法來見他,那時他再拿拿架子,呵呵,算了,跟小丫頭計較也沒意思,況且火氣已經消的差不多,只要她上門求見,一定能見到。
然而,莊良珍還是沒來。
余塵行坐不住了。
翌日便大搖大擺來到雙槐巷,說是大搖大擺,其實還是顧及了她的名聲,他從後院的角門大搖大擺的進來,估摸也忘了良驍的警告。
守門婆子不敢放行,最後鬧到莊良珍跟前。
為了春露的事,兩人遲早要見面,擇日不如撞日,莊良珍便在前廳招待了他。
那個叫慕桃的丫鬟全程一臉警惕,好像他是什麼不軌之徒,而有了新主忘了舊主的春露頗有自知之明,躲在屋內未曾現身。
余塵行吊兒郎當的往椅子裡一靠,眼睛朝上看,沒好氣道:「我呢,目前辦案辦的風生水起,應該也不會再用到你了,咱倆以後也沒有必要再見面,」啊呸,這句能不能去掉,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他輕咳一聲,硬著頭皮道,「既然你也有了新丫鬟,那是不是該把我的人還給我呀……」
說完,他洋洋得意看向她,等著她哀求。
莊良珍垂著眼皮,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抬眸看他:「說吧,你要什麼條件或者要多少錢?」
只要開得價錢不過分,她不介意當一回冤大頭,權當讓他出出氣,畢竟像他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突然有天發現得不到想要的玩具,難免會失心瘋。
而且她已經開口要人便不能再改口,否則春露就完了。既然那丫頭向她表明忠心就代表將一切交給她,她得對得起這份信任。
哈哈,余塵行誇張的笑了兩聲:「錢?你哪來的錢?是我給你的五百兩還是陪良驍快活掙了五百兩?」
一杯半溫的茶瞬間潑在了他臉上,慕桃大驚失色。
余塵行也愣住了。
而潑他的女孩子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一直半垂著臉,沉靜而坐。
靜默片刻,莊良珍才淡聲道:「慕桃,還不去傳人拿塊熱帕子服侍余公子擦擦臉。」
慕桃依言照做,卻警惕的寸步不離莊良珍。
莊良珍似乎沒發覺眼面前時刻就要爆炸的危險,解下腰間的荷包,看向余塵行:「首先那五百兩是我應得的,是你求我陪你下棋的酬勞,你若後悔再還給你是了,何必說的那麼難聽。」
她從荷包裡翻出那張銀票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張兩千兩,這是良驍給她的所謂「嫁妝」裡的一張。
她目光澄亮,無波的看著余塵行:「我只能拿出這麼多,人你不賣也得賣。」
兩千兩,都夠買幾百個春露了!躲在隔間的春露摀住嘴,眼眶卻濕了。
而瞪著她的余塵行始終面無表情,但鐵青的臉色格外嚇人。
莊良珍又從袖子裡摸出兩個碎銀丟在桌上:「再給你點零頭,其他真沒了。」對於一直刁難你的人,也無須按常理出牌,無賴一次又怎樣。
余塵行「噌」地站起身,慕桃嚇的渾身一哆嗦,慌忙張開手擋在莊良珍身前,而春露也撲了出來,撲騰跪地,哭道:「少爺,我錯了,是我的錯,求您不要為難莊姑娘……」
被兩個小丫頭死死護在身後的莊良珍淡淡道:「你們且讓開,他不敢拿我怎樣。」
然而,就算兩個小丫頭不想讓也沒用的,余塵行直接繞開跪地的春露,又輕輕一撥,慕桃便打著轉兒的轉遠了。
他氣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發抖,從前是耳光現在是茶水,這輩子除了莊良珍,誰敢這樣糟踐他的臉!
他娘的,不管了,今天就把她上了,大不了被良驍再打一頓,就不信他還能為個女人殺了親表弟。余塵行一把扯過還悠閒自在靠在椅上的莊良珍。
小姑娘身子輕,他手勁又大,當他發現女孩子被輕而易舉的提了起來頓時慌了,卻又不敢立刻鬆手,那樣她肯定要隨著力道灌倒在地。
莊良珍大概也沒想到余塵行會這般粗魯,那瞬間大概也有些懵,這樣稀有的神情出現在她那沒有喜怒哀樂的臉上,余塵行心跳如鼓,只覺得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白的地方像碧空,黑的猶如鋪滿星子的夜幕。
當目光下移,他便瞬間僵住了,她那因為拉扯而微微鬆開的領口,一片紅印,不知被哪個畜生啃出的痕跡!
其實整個過程也就十幾息,卻彷彿定格了,就當他愣神的當口,左邊臉頰火辣辣的痛,是莊良珍撓的。她很熟悉男人眼睛顏色變深意味著什麼,女性的直覺令莊良珍感覺他想來真的,跟以往不一樣,那她必然也是要拚命的。
而跪地的春露已經撲過來抓住余塵行嚎啕大哭。那轉圈兒的慕桃也衝過來扯他胳膊。
於是他被三個如狼似虎的女孩群毆了。
一炷香後,大廳重新恢復了安靜。
春露與慕桃抖若篩糠並排垂首跪地。
莊良珍依然坐在原位,除了臉色略微蒼白,看不出什麼異樣。
而站在她對面的余塵行,頭髮亂的不成樣子,左臉頰更是三道清晰的抓痕,沒有十天半個月絕對消不掉。
時間彷彿凝固了,氣氛沉重的快要滴出水,而這樣靜默的時間越久,便越壓抑。
終於,余塵行先開口了:「我打你了嗎?」
「……」
「說啊,我打你了嗎?你憑什麼抓我?」
「……」
「你讓我怎麼出去見人,怎麼跟人解釋,難道你不想活了,就不怕我母親派人剪掉你的爪子!」
他要瘋了,這個樣子還怎麼敢回家。
說跟男人打架,誰信男人會用這種打法,說跟女人打架,哪個女人?余夫人非剁了她不可。
莊良珍抿了抿唇角:「是你先抓我衣領,你不覺得這樣對女孩子很過分嗎?雖然我不會哭,但我也會難過的。」
余塵行心尖一跳,茫然的望著她。
原來她也會難過。
但他覺得比起難過,她更像是受到了驚嚇,而嚇到她這件事令他無比惶恐,於是也傻了,只能無措望著她,近在咫尺的她。
看吧,事情又被他搞砸了,他明明是來講和的,卻又說了傷害她的話,被潑一盞茶也是活該,卻偏偏驚嚇了她。
認識她至今,她的臉色何曾這樣蒼白過。
他是這個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卻只能悲憤的瞪著她白皙而纖細的脖頸。
倘她是被人悉心愛護的,又怎會有那樣的反應,又怎會毫不在意形象的在男人面前吃五花肉,甚至跟他打架。
而他因為毫無底線的嫉恨又總是嘲笑她的傷疤。
可她又能怎樣,良驍那個畜生要她,她能怎樣,她連他都打不過,又如何打的過良驍。
但是她並不知他一直偷偷喜歡她。
可惜喜歡她的他卻把事情搞的不能再壞,每一次靠近,無不讓她豎起渾身尖刺。
林媽媽已經帶了五六個護院衝進來,她是良驍的人,自然不怕余塵行。
而余塵行彷彿也無心戀戰,默默看了一會兒在袖中偷偷攥緊拳頭的女孩,她也在看他,冰冷而警惕,這個傻瓜,絕對想不到他有多喜歡她,又怎會捨得打她,如果她會哭會鬧,像個普通女孩那樣,哪怕嬌嗔一聲,他恐怕都會嚇得繳械投降。
余塵行收起視線,目無表情轉身邁開腳步,圍上來的護院打量他的目光也是精彩。
而尚不知前廳發生何事的大蘇還在與守門婆子磕牙,轉臉發現少爺走過來,立刻笑吟吟迎上去,當看清少爺的樣子,大蘇眼一翻暈了過去。
他要死了。
夫人不會放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