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婷安這幾日時常前來陪伴莊良珍。
這是個極擅長照顧別人的女子,悉心又溫柔,就連莊良珍這個表面淡定內心充滿戾氣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很喜歡她,她真的是江陵良氏唯一的好人,就像一朵毫不起眼的小白花,姿貌不驚人,舉止不驚人,卻在人毫無防備之時散發著攝人心魄的幽香,浸染了人神魂。
大約,這才是真正的美人,攝人於無形,且男女通殺。
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京都兒女,離別在即,有依依不捨的留戀再尋常不過,可不知為什麼,莊良珍隱隱覺得她留戀更多的似乎是人,是良驍還是那個瘋癲的父親?也或者兩者皆有。
不過良婷安很少提及自身的事,而良驍似乎也不太喜歡說小長房的事,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江陵良氏有段時間狗咬狗,小長房深受其害。
具體細節她不甚清楚,但大概的過程還是知道一些。
所謂家醜不外揚,良驍除非瘋了才會與她說這些,更別提這其中還牽扯了莊家的恩怨,是唯恐兩人不打起來嗎?
事實上以良驍的性格,他也斷不會承認自己此前被家族遺棄是因為老太君懷疑他是野種。
當年若非魯國公一力壓了下來,良驍這輩子就完了,更別說入京為官,不管這種事是不是真的,身為一個家族繼承人卻被人質疑血統,都將是一輩子洗不清的污點。
那時良二夫人削尖了腦袋企圖將此事抖出來,想來也是瞄準了世孫的爵位,可惜未能如願。
因為這個家真正做主的人並不是老太君,而是那個不苟言笑的魯國公。
那才是隻老狐狸呢,一貫是裝聾作啞閒做阿翁,可一旦遇上真正的事兒,又是令人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的雷厲風行。
就連一向對魯公府淡淡的良婷安,每回進府,也都是畢恭畢敬的前去月華堂向他請安。
話題扯得有點遠,讓我們把故事再轉回莊良珍與良婷安這兩個小女子身上。
莊良珍很喜歡良婷安,但相處之時又若有若無的保持了一定距離。
這是個好姐姐,但卻是她的親姐姐,對她好是因為把她當弟媳看待,可若知曉了她的「狼子野心」,那定然也是生死仇家了,如此,這一刻姐妹情有多深,下一刻可能就有多恨,反倒不美。
良婷安似是很享受這種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感覺,安然的與莊良珍在宴息室品茶,聊著京都的風土人情,京都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小老百姓,都愛聽評書,是以,話題不免要扯到一些經典的話本上。
「我聽良驍說你很喜歡看話本,我這裡正好有個故事,便說與你聽聽吧,說的不好,你可不要笑。」良婷安笑道。
莊良珍洗耳恭聽。
「從前有位小郡主,她的父親是唯一的外姓王,身份顯赫,實則族中人丁凋零,這榮寵無上的爵位也不過才維持了一代。身為親王殿下的掌上明珠,她喜歡什麼親王都不會拒絕,譬如她愛馬,十二歲便拜入當時一位有名的先生門下,十四歲認識了師兄,十七歲嫁入簪纓世家為婦,十八歲誕下龍鳳胎,按理說此後應當在家相夫教子,可是二十歲又在家族的壓力下重回師門,但師門有個師兄,長此以往,總是於她的清譽無益。」
莊良珍偏頭問她:「倘她與這位師兄沒有私情又有什麼好怕的,小郡主身邊有丫鬟又有僕婦,大家起居飲食又不在一塊!」
良婷安笑了笑,抬眸看著莊良珍,神情之間並無她預料的心虛,反倒坦坦蕩蕩:「私情?何為私情呢?是指年少時青梅竹馬的懵懂嗎?那我覺得應該是有的。但是小郡主嫁人了,她與師兄之間只剩以禮相待。但恩師的孫兒卻做不到這一點,對她百般糾纏。小郡主的婆家真真是世上最狠毒無恥的世家,欺負她父母英年早逝,逼她入虎狼之地。小郡主既不想對不起恩師和師兄,亦不敢違背婆母之意,夾在其中,艱難求生,兩面不是人。好在師兄溫柔知意,對她多有照拂,助她度過重重難關,年少時的竹馬,成人後的生死與共,但終究是此生無緣。」
良婷安講到這裡忽然有些哽咽,目光卻輕然的飄落於窗外光影中飛掠的花蝶。
她看了一會兒,方才轉眸看向目無表情的莊良珍:「這個故事聽起來真傷感,結局更傷感,小郡主的恩師因她而死,那之後她亦未能倖免,受到了很深的傷害,更可怕的是回到丈夫身邊沒多久便有了身孕,按理來說這個來路不明的野種是該拿出去溺斃的,可是,這是個男孩兒,而小郡主的長子前一天才失足跌落池塘,她剛剛失去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不能再殺這一個。最終這個身世存疑的孩子幸運的保住了,但小郡主得死。不過小郡主的婆母為了得到她恩師的一樣東西,卻騙了她師兄,只要師兄將手裡那一份先拿出來,便饒小郡主一命。可是師兄把東西交上去之後,只得到了小郡主早已冰涼的屍身。」
良婷安臉上漸漸恢復了平靜,呢喃道:「你看,我怎麼說了這樣一個故事給你聽,故事裡的人大部分都沒甚好結局,後來師兄把小郡主帶走了,應該走的很遠,潮江一年四季怒波洶湧,足夠將他們帶到誰也追尋不到的地方。」
這個故事一定是編的,但編的太像了。以莊良珍的聰慧不可能一無所覺,卻也正因為覺察到了才止不住發抖。
她想要說什麼,卻只能瞪大眼望著一直平靜視她的良婷安。
如此的安寧,又彷彿是悲憫,無形之中令莊良珍如墜深淵,驚慌失措。
她一個字都不信!
片刻之後,莊良珍才醒過神,一字一頓的問:「那麼小郡主恩師的孫兒呢?」
良婷安沉默半晌,才道:「聽說斷了一條腿,後來也死了,他是咎由自取,不過他有個惹人憐愛的女兒,這個孩子與小郡主的兒女一樣,都是無辜的。」
茶案的風爐火勢燃燃,水已咕嘟咕嘟的冒泡。
莊良珍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抬起手,可怎麼也拎不起那只僅有巴掌大小的銀壺。
但大顆大顆的淚珠卻已從她美麗的眼眶滾落。
她黯然神傷,連良婷安何時離開的都未曾察覺。
其實良婷安從未想過會與莊良珍說這些,但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
她畢竟也只是個普通的姐姐,又如何忍心弟弟所愛之人心懷怨懟,那太不公平了,她希望莊良珍公平一點兒,對良驍的恨少一些。
但她並不否認良驍的所作所為存在江陵良氏男人的劣根性,霸道又自負。
反正時至今日,她是不曾在這個家族見過一個像樣的男人,都不過是披著錦繡皮囊的紈褲,聰慧與貌美的優勢反倒令他們更加的有恃無恐。
然而不管怎樣,良驍看上去還有的救,至少還知道親情兩個字怎麼寫。
且說良婷安心情沉重的離去,登車之時黎至謙親手扶了她一把。
她很輕,胳膊纖細的一隻手便能握住,兩人甚少如此親近,以至於在車廂坐定時略有尷尬。
黎至謙很不習慣這般彆扭的自己,覺得未免有失男子分度,便主動打破沉靜,問她:「聽說守默道長近日身體不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這個良婷安早就想過了,她道:「待我與良珍去大昭寺敬過香再說,此事你無須憂心,他身子骨好著呢。」
黎至謙也不容易,掌管了這麼一大家子庶務,涇州漕幫又屢受水寇困擾,這段時日他忙著上下打點,又與良驍有些私事來往,此番忙裡偷閒陪她走趟娘家已經實屬難得。
這是個非常懂事的小女人,從不需要任何人操心,跟她的弟弟一樣,善於照顧人,很容易獲得旁人的依賴與親近,但男人和女人終究不同,女人還是要多被憐惜一些才好。
黎至謙絞盡腦汁的搜尋話題,又問她可有什麼喜歡的,不如趁此一併多買些,倘若有什麼想吃的就更簡單,直接買個廚娘,也好讓涇州的人嘗嘗地道的京都風味。
吃得話還真沒有,常年茹素的人食慾寡淡,在這方面很少有需求。良婷婉便道:「涇州口味重,不如這面的清甜,香巧自有了身孕,不管家裡的廚娘做什麼都吃不下,直到上個月換了本地的才漸漸好轉,我看不如買一個試試,以後還能孝敬老太太,老太太的胃口也輕。」
黎至謙收起視線,垂眼看著她裙上淺色的刺繡半晌不語。
他小聲問:「你就沒有自己想要的嗎?為什麼都是別人?」
良婷安愣了下,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彼此。」
黎至謙轉眸望著窗外,不再回應。
但馬車行駛了沒多久便漸漸停下,原是前面有輛寶藍錦帷的平頂馬車擋住了去路。
寶藍的顏色多是有爵位的功勳之家才用,那拉車的又是魁梧高大的戰馬,由此判斷車上坐的必然不是普通人。因為黎家的車伕便將車子穩穩當當的停靠牆邊,先回了黎至謙緣由,這才走向那馬車,客客氣氣的請那車伕讓讓道。
誰知那車伕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便跳下車徑直走向黎至謙夫婦所乘的那輛,隔著湘妃竹簾細聲細氣道:「裡面做的可是涇州皇商黎大人與大太太?」
黎至謙平靜的回「是」。
那人便道:「我家主子身份不便,只好在這裡叨擾大太太些許時間,還望黎大人成全。」
良婷安的臉色驀地白了。
黎至謙卻似乎早有所料,神色不變道:「去吧,我就在這裡等你。」
「妾身乃有夫之婦,閣下所求未免強人所難。」良婷安醒過神,語氣平淡,對自家車伕道,「傳貴,掉頭走東麓街吧。」
傳貴沒有回音。
良婷安撩起簾子,神色僵了僵。
傳貴被兩個錦衣衛困在牆上,既不能動彈也說不得話,而前來恭請她的人依舊彎著腰,雙腿卻站的筆直。
寶藍帷幔的車裡坐著誰,大家皆心知肚明。
良婷安終於下車,緩緩走過去,中途回頭看了黎至謙一眼,他沒看她,一直望著相反的方向。
而車裡等她的人除了面容比從前硬朗許多,有了更成熟的輪廓之外,似乎再沒甚變化。
良婷安整理袖擺,然後恭恭敬敬的行跪安大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願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