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卻說余塵行離開後重又折回雅間,歌姬隔著朦朧紗簾嫻熟的奏著一曲漁舟唱晚,唱不盡京都一群世家公子的榮華富貴,淡淡的凝合香化成一縷輕煙飄出金猊,良驍眼睫微垂,似在認真聽良馳說話。

身段挺拔而頎秀,五官更是像極了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藍嫣芝,而稍顯平庸的大舅舅非但沒有拉低這個男人的外貌,反而還將唯一的優點完全的遺傳與他,他娘的,長這麼高!余塵行口中微酸,誰說男人不會嫉妒男人外貌的,倘他長成良驍這樣,該死的莊良珍態度說不定就會好一些,可是他也不差啊,所以她只是單純討厭他這個人,討厭世家的紈褲子弟罷了。

說起來弄成這樣也是自己作的。當日若是假裝斯文又專一的……譬如良驍這種假正經的人,也許她……也許就開心呢。想到這裡,余塵行目光不由一黯,很快又不屑的哼了聲,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不是嗎?他還定親了,跟京都炙手可熱的王六娘,身材比莊良珍火辣一萬倍。

想到高冷又美麗的王六娘,余塵行努力的高興起來,倒了一大杯酒灌入喉嚨。

他會對那個女孩子好的,很好很好,尊重她,愛護她,不讓她傷心。

溫熱的酒液夾著嗆人的火辣從喉間滑落,直入心扉,有割裂般的疼痛,余塵行眼圈微微發紅。

氣氛正酣,江茗走了進來,對良驍拱手揖禮,附耳小聲幾句,良驍神情漸漸凝重,頷首道:「幾時傳來的消息?」

江茗回:「亥時三刻,我們的人剛好遇到當值的曹大人。」

眾人也彷彿感覺到什麼,目光轉向良驍。良馳坐的最近,「二哥,發生何事?」

「還是突厥細作的案子,我便不奉陪了。」良驍對眾人解釋一句。

一旦有關正事,他素來雷厲風行,乾淨利落,眾人得了一句解釋已經很是感動,只見他步伐穩健,匆匆消失在門口。

良駿本不想與良驍打照面,卻見他自廊角轉出行色匆匆,一點怒火便從胸臆越燒越旺。

「良驍,那日以多欺少算我勝之不武,可你此前也羞辱過我,咱們兩廂扯平,從現在開始,我自與你公平競爭!」他邁上前一步。

「公平競爭你嫂嫂嗎?你是真舍下禮義廉恥了。」良驍步履不停,面容冷峻,「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她連我都不肯原諒,豈會原諒你這麼一個傷她入骨之人?」

珍珍只是外表柔弱,實則愛憎分明,性烈如火,絕不會原諒傷害她的男人。良駿實在是自以為是,或者是根本就不以為然,只想著如何得到一個女人,至於珍珍願不願意則不在考慮範圍,就像從前的他,但手段又過於冷酷。

「她是你的?」良駿面頰繃的緊緊的,「連族譜都不讓她上,你配嗎?」

良驍冷笑:「她喜歡,我樂意。她是我的妻,我們再不和,她也不至於放著妻不做去做你的妾。」

「我……不讓她做妾。」良駿抿緊唇角。

「可惜你這份施捨打動不了她。」良驍譏諷道。

良駿神色一凜,但覺心口一種絞痛。

他曾多麼渴望得到這樣一個小妾,進而變成貴妾……但從未想過「妻」這個字,又總是那樣冷酷又現實的衡量著每一步,想盡方法的填滿叫囂的欲/壑,可是不管如何的「折磨」她,「欺負」她,最終都敗給了堅硬又柔軟的她。

那樣的姑娘應是被捧在手心的,而不是狠狠攥住。

「你還是先回家安慰你娘吧。」良驍丟下一句話,邁入夜色。

我娘怎麼了?良駿大驚失色,疾步追了上去。

……

良驍回到魯公府,直奔月華堂,沒過多久,一身家常袍子的二老爺便離開二房,也來到了月華堂,三個魯公府在同輩中最具話語權的男人一夕之間聚在魯國公的書房,氣氛凝重,就連魯國公身邊平素總是掛著笑意的管事也收起了嘴角的弧度,肅穆端然。

魯公府已經很久沒有碰上「事兒」了。

「大理寺那面怎麼辦的事,竟容那賊子信口胡說,胡亂攀誣!」魯國公眼底一片精光。

先前細作一案順籐摸瓜,最後總共抓住了六名突厥賊,其中一位來頭還不小,竟是赫赫有名的哥舒一族。這個人掌握著大量在齊情報,身份非同一般。被大理寺監特別「照顧」了幾十天才吐露這麼一條驚人消息。除了暗殺,他們還主要負責收集大齊的軍事信息,譬如探索大齊的衛所制度以及養馬業,因著二皇子的關係終於搭上了一位地位非凡的大人,也就是如今的太僕寺卿!

「放屁!」饒是優雅如二老爺良權,也是炸了!

他怒目圓瞪:「此子當誅,凌遲也不為過。我乃江陵良氏,官至兵部左侍郎兼太僕寺卿,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卻跟他一個蠻夷勾結。」

無憑無據,朝廷命官豈容他血口亂噴。

魯國公擰眉,瞪了他一眼,示意良驍繼續說。

良驍沉穩道:「無憑無據,大理寺當然不敢給二叔父定罪,他們不過是按章辦事,又念著舊情第一時間將消息傳遞出來,也是冒著殺頭的危險。」

良權唇角繃成一條線,原是多情的桃花眼眸冰冷如霜。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狠厲起來竟是俊美的驚人,完全無視歲月法則,可見良二夫人這幾年有多難過。年輕時還好,憑著美貌倒也拴住了他,如今年紀大了,他卻越發成熟俊美,蜂蝶成群,被叮的多了,難免要失控幾次,因此這幾年二老爺漸漸沉湎酒色,可就算他沉湎酒色,也是清醒。,斷不至於參與天家的齟齬,而通敵賣國就更扯了!

「至於那蠻夷賊子會拿出什麼證據……」良驍頓了頓,「我們不免要被動,一切還要看明日朝參時陛下的反應。」說到這裡,他憂心忡忡看向良權,「二叔父,請您務必要好好想一想,此前是否有失言或者其他一些,嗯,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事情?」

良權斬釘截鐵:「無。不過這幾年倒是得罪了幾個宵小。」

他這幾年勢不可擋,又避開皇子紛爭,固然圓滑,但到底也是得罪了幾個政敵,莫非是二皇子蓄意報復?

「按說良氏苦心經營十幾年,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攀咬倒也不足為懼,」良驍目光轉向魯國公,「可是陛下一向勤政愛民,恐怕是不會允許大理寺和刑部敷衍了事。」

魯國公和良權的臉色同時沉了一下去。

好一個勤政愛民,分明虎視眈眈,垂涎良氏這塊肥肉吧。

吱呀一聲,書房兩扇門被推開,良駿走了進來。身後綴著滿頭大汗的下人,那人戰戰兢兢,還在呢喃「五爺,您不能進來」。

良權面有怒色,將要厲聲斥責,魯國公淡聲道:「既然進來了便坐下吧。」

良駿依次對魯國公和良權施禮,然後神情複雜的瞪著良驍:「那日我要處決哥舒浩你為何攔我?」

良權一愣,眼眸精光大作。

良驍瞇了瞇眼眸,笑看良駿:「他對你嫂嫂不敬,是該處死,可也不能被你這麼殺了。」

一提「嫂嫂」二字,在場之人除了良驍臉色頃刻浮起一層濃濃的尷尬,良權恨鐵不成鋼的瞪了良駿一眼。

良駿當然明白自己那日情緒失控,殺哥舒浩十分不理智,但他對良驍有著深深的芥蒂,如今父親又被哥舒浩攀誣,心中已是嫉恨難平,少不得要怪罪良驍。

最終化作涼涼一笑。她被人欺負你都能忍得住!!

你是嫌我送你們上西天慢了麼?良驍垂下眼睫。

突厥細作一案扯下了二皇子,如今又扯出一個太僕寺卿,朝參那日,皇上氣的臉色鐵青,當場把那折子摔在良權肩上,來回暴走了三四圈方才冷靜下來,不管怎樣沒有命人摘了良權的帽子押下大理寺也算給足了江陵良氏面子,但上衙是不可能了。意氣風發的良權如同半路被人掐著脖子甩下山坡,這兩日在家「榮養」,說白了就是罷職閒居,怎能不羞惱,誓要將那蠻夷賊子碎屍萬段。

卻說滿朝嘩然,眾人心思各異,千回百轉。這種事隨便安在旁人身上,輕則去大理寺蹲兩日直到證明清白,重則抄家滅族,而良權只不過被聖上摔了折子,倒是全須全尾的回家「榮養」,江陵良氏真是威風。

郊外一家樸素乾淨的茶樓上,太子趙潤姍姍來遲,良驍起身施禮被他一把扶住:「你我私交甚篤,不必拘禮,事情我已聽說,特來聽聽你的想法。」私下裡太子從不用「本宮」自稱。

這是婷安的嫡親弟弟,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二人又有共患難之宜,趙潤對良驍除了君臣之情,也參雜了幾分私情。雖然他對江陵良氏很有意見,但還不至於容不下一個魯公府,幫良權不大可能,但他一定不會讓良權的事牽連良驍。

「聖上對良家恩情厚重,寬容至此,卑職感動不已,但二叔父此番若是證明不了清白,恐怕也是在劫難逃。」

良權這事若是坐實了可就不單單是死他一個人,整個良氏恐怕都要交代不過去。

趙潤道:「我明白你的難處,清者自清。父皇近日憂勞過重,龍體抱恙,情緒難免急躁,又對細作一案極為關注,他老人家一向仇恨蝕國蛀蟲,自登基以來光是處決的污吏已是舉不勝舉,良侍郎這件事時機不對啊。」

正好撞進槍尖。

他正色道:「但不管怎樣,我是信你的。」

「殿下高義,卑職惶恐。」良驍再次揖禮。

趙潤很是欣賞良驍的處事風格,縱然魯公府二房當年冷酷無情,苛待了他,但在關鍵時刻,他到底還是恩怨分明,顧及了親人性命。若良驍在這件事上不聞不問,甚至落井下石,即便自己對他看中如故,想必也是不敢過於放心。一個人,如果對親人都能狠得下心腸,那麼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良驍重情重義,但他做不到視若無睹。趙潤恨極了良二夫人,恨她在自己式微之時殘害了心底最為珍愛的女子,那是被他放在心裡奉為神女般的寶貝。

然而他畢竟是堂堂太子,不可能與一名婦人計較,即便殺她易如反掌也不免掉價。是以,良二夫人才蹦躂到現在,但也只是現在,好在幕僚們知他心意,自會令他如意。

趙潤親自勸慰良驍,並作出承諾,令良驍無比動容,當下斂容整理衣袖行大禮,叩謝殿下盛恩。

回去之後,良驍又去了趟雙闕街,探望姐姐。

姐弟二人坐在密室談話。

良婷安天性聰穎,對政治頗為敏感,但一顆心終究還是偏在了家人的安危上。她煙眉輕蹙,說道:「你做的很好,此前若是按我的方式雖能立竿見影,但終究落了下乘。自來帝王多薄倖,趙潤心胸雖比今上開明些許,但終歸是未來帝王,你若不做一番態度出來,他面上不說,心裡定要疑你涼薄。現在你為二房奔波,倒是讓他開懷,你們將來也算是能做一對言笑晏晏的君臣了。」

「大姐,天家的人是不管我們那些苦楚的,我若憑一時意氣殘害血親,大仇固然得報,但趙潤日後必不敢再用我。外祖父為趙氏的江山辛苦一輩子,只得母親一女,縱然頂著一個威名顯赫的外姓王又有什麼用,才駕鶴西去不足一年,那些人便要將母親生吞活剝。我們相依為命,受盡苦難,幾乎家破人亡,這樣刻骨銘心之恨,能放下才是涼薄,我忘不掉,為了母親和你,也為了……無辜的南貞,我放不下,更不想做什麼好人,那些人就該為自己的無情付出應有的代價。」

良驍的親人,如今只有大姐和珍珍以及……三星觀裡的那個瘋子。

良婷安杏眸漸漸紅了,沁出兩行清淚,輕輕握住良驍的手:「可你這麼做也太冒險了,那畢竟是突厥人,萬一掌控不了豈不是……」

「姐姐多慮了。」良驍笑道,「這種事我怎會親自出面,自是交代給能做這件事的人,那突厥人並不認識我。他也有他的信仰,為了部落和更重要的東西,他不在乎犧牲一名大齊官員。也許看著大齊的官員窩裡鬥還在偷樂呢。」

「既是如此,豈不有損大齊國威,二郎……」她有些不安,卻見弟弟眸中狠厲一現,低沉道,「那不過是個死人,死人是不會亂說話的。」

良婷安不由打個冷戰,這些年,二郎為了她,為了這個家早就變了,再不是當年那個抱著她的腿喊姐姐的單純幼童。

可是他一個人掙扎到現在,不沾別人的血,那就只能讓別人沾他的血了。想到這裡,她雖熱淚盈眶,卻是無比堅定的點了點頭。

饒是善良柔弱如她,心腸實則也早已堅硬如鐵。

她供奉神佛,茹素一生,也不過是為了弟弟,為了衡南王最後的這一點血脈罷了。

又怎會憐惜殘害生母和兄長,逼瘋生父,遺棄幼弟與她的所謂的親人。

可是外祖父留下的勢力畢竟見不得光,再加上良驍這些年有心栽培,積累至今恐怕規模不容小覷,良婷安沉吟片刻,低聲道:「二郎事情結束以後,你還是收斂一些吧,趙潤並非等閒之輩,他如對我執有妄念才對我們姐弟二人寵信有加,總有一日,我怕惹惱了他……」

她不可能入宮服侍他的,那是她最後的尊嚴。

倘若良驍是個有野心的,將姐姐送與趙潤,將來一個獨寵後宮,一個權傾朝野,那也未必不可能,但那必然又是另一個江陵良氏,遲早傾巢。他年不過在史冊留一筆禍國妖姬和亂臣賊子罷了。更何況他愛重姐姐,怎會捨得令她不快樂。

當年趙潤放棄良婷安雖是情非得已,但良婷安理解他,他只能在權利和女人之間選擇一個。如今,時過境遷,經歷過那麼多現實和冷酷,早就回不去了,那個青梅竹馬的潤郎只停留在那段風花雪月的少女時期,而她,心已滄桑,家裡還有個孩子即將出生。

翌日,良婷安用新栗蒸了幾樣糕點命人送去魯公府,一份給月華堂,那畢竟是長輩,即便心中有恨,她也不會落人口實,在孝道是被人詬病,另一份送給良驍,他的衣食住行自有東珠料理,應是最妥帖不過,但慎德園的廚娘做不出良婷安這般酥軟剛剛好的新栗糕。也只有她做的,他才會多吃兩塊。

卻聽簾外有人小聲爭辯,原來是琴兒和香姨娘的小福。

再有二十八日就到預產期,香姨娘情緒不穩,最近總是失眠,每日都要黎至謙前去陪伴方能安睡,為了黎家這點血脈,良婷安並不小氣,甚至對她的吃穿用度一再寬鬆,錢財於她而言都是小事,但香姨娘的肚子太大了,連穩婆都叮囑過肚子不宜過大,且又是頭一胎,當小心為妙。是以,良婷安便吩咐她注意飲食,命廚娘將每日不斷的鰒魚燉鴨湯改成清淡一些的三鮮蘆筍湯。

殊不知這蘆筍最是金貴呢,當季的時候普通百姓都捨不得吃,何況是不當季,縱使普通官員人家一個月恐怕也捨不得吃上三回,良婷安卻每日裡供她吃足,按說已是仁至義盡,誰知香巧卻在屋中哭泣不已。

自身體大好不再嘔吐後,她的肚子也不知怎麼回事,只想吃葷,吃不得蔬菜,主母卻斷了她的鰒魚燉鴨湯,說也不說便換成了一碗寡淡淡的素湯水,只飄著兩片火腿。雖說她這段時日早就吃盡了珍饈美味,並不曾缺著什麼,可是心裡缺啊,越近臨產便越缺安全感,主母這樣待她,定是不將她放在眼裡,給她眼色看呢。

她無緣無故落淚不止,黎至謙不甚煩擾,又恐傷了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兒,只能壓著火氣哄她兩句。香巧受寵若驚,少不得又生了兩分恃寵生嬌,竟異想天開的開始試探到底是懷著金寶貝的自己重要還是不能生蛋的主母重要。

她便啜泣道:「也不知肚裡是個什麼討債鬼,害得我夜不能寐,吃什麼都不香,唯有那道鰒魚燉鴨湯甚合心意呢。」

黎至謙皺了皺眉:「你肚子太大了,少吃些油膩吧。」那鰒魚肉質鮮嫩,飽含油脂,實在不宜多吃。

「可是奴家飯量小,連米飯也不過小半碗,大不了不再吃點心,就是要喝這道湯嘛!」香巧含嬌帶嗔。雖說自從懷孕後她豐腴不少,肚子大了一些,但豐腴也有豐腴之美,況且膚白貌美,腿又長,竟也別有一番濃麗姿色。

黎至謙想了想,如果其他飲食控制得當的話倒也不是不行,又恐她再囉嗦,便點頭應下。香巧卻猶如得了一道聖旨,當晚便遣人去良婷安屋中「宣旨」。可她派誰不好偏派了眼高手低的小福,仗著姨娘懷了金寶貝,如今她尾巴都要翹上天,以至於傳話時的語氣多少流出一些傲慢,將請奶奶做的事說的好像命奶奶做什麼事,如此一來良婷安的大丫鬟琴兒豈會善罷甘休。

當即便拿出大丫鬟的派頭,劈頭蓋臉訓了小福一頓。小福又羞又惱,一時意氣用事,便頂了幾句嘴,終於驚動了良婷安。

良婷安沉聲問:「發生什麼事?」聲音溫而不軟,令外面爭執的兩個丫頭莫名生畏,同時噤聲。

二人邁入屋中,琴兒將事情原委回稟一番,小福滿面緋紅,本能的就要矢口否認對奶奶不敬,並且確實也這麼做了。

良婷安面容冷淡,耐心的聽她否認,直至言罷良久,屋中靜默一片。

小福緊張的手心冒汗,奶奶為何不說話?

「你的意思是我的丫鬟誣賴你?」良婷安慢慢道。

對呀,她誣賴我!小福剛要點頭心口一緊,不行啊,這樣回答的話不就等於指摘奶奶的不是,那可就不是兩個丫頭的問題了,好險好險,差點掉坑裡。她吱吱唔唔低頭不語。

琴兒皺眉瞪向小福:「奶奶問你話呢,還不回答!」

小福嚇得一個激靈,跪地哭道:「奶奶恕罪,是小福不對,實在是太過憂心姨娘,情急之下竟在言語中怠慢了琴兒姐姐,以後不敢再犯。」

「你家姨娘又怎麼了?」良婷安心中不耐。

小福便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好像不喝那道湯便要死了似的。而大爺更是擔心的不得了,所以特特命她前來給奶奶回個話。

不就是一道湯嗎,想吃便大大方方告訴她,何至於這麼小家子氣,又是跑去黎至謙跟前兒哭鬧,又是遣個不省心的小丫頭過來傳話。良婷安哭笑不得,對香巧不由也看輕了,淡淡道:「想吃的話廚房自會給她繼續上,只一條,她若是個懂事的,就好好掂量掂量穩婆的話吧。」

說完,揮退小福。

邀寵成功的香巧喜不自禁,當晚便喝上了那道湯,其實也沒有多麼喜歡,還不及此刻愉悅的心情美味半分,但心竅迷了,戀上被大爺寵愛的感覺了。誰知用完晚膳,洗漱好了再床上等了半日也不見黎至謙,踢開被子,一星焦躁漸漸擴大,遣人去喊黎至謙,很快得知大爺在奶奶屋裡

氣得她怒摔瓷枕,喚小福至身前:「你去跟大爺說我頭疼,肚子也有點不舒服。」

小福遲疑了下,只好前去回稟。

且說那黎至謙正在屋中與良婷安說魯公府的事,氣氛平靜,炕幾的甜白瓷裡還斜/插/著幾朵新開的玉簪,很是溫馨動人,尤其她溫順的神情,認真聆聽時漾著動人瀲灩的水眸,無不令人心動。黎至謙看的魂不守舍,有一瞬衝動的想要抱住她,哀求一聲「安安,我們圓房吧」,可理智又無時無刻不提醒這不是他的女人,是太子都還沒捨得下嘴的鮮花嫩蕊,他不能想,也不敢再碰。

良婷安下意識的拿起一片漬了蜂蜜的玫瑰遞與口中,柔嫩的唇含住了艷麗的玫瑰,也差點含住了他的命,黎至謙猛然起身倒退一步,深吸了口氣。

良婷安抬眸不解的看向他,目光一凝,不禁推開他的手:「不能這樣。」

一句不能這樣,如冰水兜頭澆下,黎至謙喘著氣,劇烈的起伏著,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只用力抱緊她,不停呢喃:「安安,我抱一抱,不做其他的,就抱一抱……」

良婷安便不再掙扎,任由他圈著,可他終歸是個男人,心迷神醉,抱了一會兒低頭吻住她。

黎至謙,你瘋了!她嚶/嚀一聲,用力去推。

然而小福與琴兒的爭吵又在外面響起。

黎至謙驟然睜開眼,急忙縮回不規矩的手,不停安撫良婷安,又怒道:「誰在外面?!」

一刻鐘後,戰戰兢兢的小福與琴兒並排跪在黎至謙腳下。

小福見奶奶色如桃花,眼圈泛紅,真倒霉,一定是驚擾了大爺的好事,為了不被遷怒,只好將姨娘的痛苦誇大幾倍。

黎至謙怒不可遏:「我既不是大夫又不是穩婆,為何每次不舒服都要我過去?從今兒個起,給我把那兩個穩婆接她屋子裡,就睡在外間,但凡有什麼不妥,好生伺候便是,若嫌不夠,明日我再請兩個,就不信挨不過這二十八天。」

真是不怒則以,一怒驚人,小福三魂七魄亂飛,連滾帶爬的滾了出去。

怒吼聲之大,站在上房的月洞門都能聽見,這一夜,香姨娘不但肚子不疼,而且也不失眠了。

上房的屋裡安靜可聞針落。

靜的幾乎可以聽見人的呼吸,片刻之後,撲哧一聲,良婷安竟笑了出來,眼角還掛著一滴未乾淚珠兒。

她說:「你何必嚇唬她呢,再忍忍吧,孩子總是要緊的。」

是嘛,我的孩子有那麼要緊嗎?又不是你的。黎至謙傾身用力擁住她,閉目掩住悲慟。

……

江陵的秋空漂浮著一朵朵棉絮流雲,廣袤的馬場一望無垠,馬場以北高牆碧瓦掩映著古樸肅穆的祖宅。

馬場地字號的瑣碎事務大多交由姚管事打理,這個身量不高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嘴角時常掛著笑,看人的眼神卻夾著三分傲慢,為追燕醫治之時莊良珍曾與他打過一次照面,印象深刻。

此時這位頗有份量的姚管事正慇勤的在前面引路,笑道:「從這裡便可直入地字號馬場,奶奶小心腳下階梯,我們這裡的師傅通常分兩種,一種是馴馬師,隨便挑一個出來都是力拔千鈞的好漢。要知道戰馬不同於普通京馬,刀兵之時不僅馱載主人,氣勢威壓更得不落蠻夷,如今胡人畏懼我江陵馬不啻於懼怕猛虎。」

所以這裡的馴馬師傅可不是外面雜戲班子的馴獸師,而是真正通曉獸類習性又拳腳功夫了得的壯士。姚管事講到這裡,一股豪情直抒胸臆,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便是馬醫,顧名思義為馬醫治的人,他們的本事呀三天三夜都說不完,脾氣也很大。」講到這裡他對莊良珍意味深長一笑,繼續道,「如今陳氏已經被正式納入江陵馬場,擺脫奴籍,前途無量,實在是令人艷羨不已,我等只能望洋興歎,畢竟不是誰都能與獸類像人一般交流啊。」

他說完,又笑盈盈看著莊良珍。

莊良珍偏頭道:「怪不得一路走來馬兒們歡騰不已,看著都健碩非常,想來有她在,這裡還能再昌盛幾日。」

姚管事笑意一滯。

「原來這就是地字號馬場。今日若非管事格外通融,恐怕我也沒有這一飽眼福的機緣了。」莊良珍感歎一聲,轉眸看向姚管事,嘴角翹起一抹柔和又誠摯的弧度,真真切切道,「讓管事費心了,我會記在心裡。」

聞言,姚管事面上的僵硬瞬間柔和起來,「怎敢與奶奶邀功,這都是小人該做的,也是老太爺的一番惜才之心。」

魯國公從追燕一事對莊良珍竟有了意想不到的鬆動,這也算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吧。這種鬆動,唯有愛馬之人方能體味。姚管事是魯國公的心腹,平素裡也只聽命魯國公,因此他的態度就是魯國公的態度。莊良珍又豈會不知?她眼底閃著欣喜,到底還年輕啊,才給了這麼點甜頭心思就完全露出來。姚管事瞇起眼笑。

幾人轉而上了遊廊,走至轉彎處時倏然聽得一陣騷亂,只見一群家丁拖著兩個五花大綁的少年人自廊下經過,氣勢洶洶。其中一人眼皮子利索,登時發現了立在廊上的貴人。

能進這裡的女眷身份都不一般,又由姚管事陪侍左右,那人忙彎腰施禮,低著頭不敢張望。

姚管事問:「這是怎麼回事?」

那人道:「回管事,這兩個小子是蕭家的人。」

巍州的蕭家與涇州黎家同為大齊皇商,前者名氣更大,在江陵良氏壟斷了戰馬渠道以前,巍州蕭氏也曾是大齊頂尖的蓄養戰馬家族,還出過一位御馬監統領的先祖,二十年前開始專心綢緞器皿生意,這幾年越做越大,甚至還包攬了皇宮的盆景花卉。

萬萬沒想到他們賊心不死,居然還敢安插探子進江陵馬場。姚管事沉著臉:「押下去仔細拷問,務必拿到證據。」

那人不敢含糊,應聲稱是,便命人將這兩個倒霉的少年人押往月牙樓。

月牙樓,詩情畫意般的名字,那兩個少年人卻狠狠打了個寒顫,目露灰色。

江陵這邊逮住兩個小奸細的同時,京都放榜的日子也到了。

良閣老有一位故舊在司禮監,曾陪伴聖上批閱前三甲的考卷。其中自然有良馳的一份,另外兩位也是大有名氣的才子。三個少年郎文章錦繡,各有特色,水平相差不是很大,但良馳那一筆丰神俊朗、灑脫不羈的行書著實驚艷,高下立現。有了司禮監這句話,一個狀元頭銜絕對跑不掉了,良馳本人也志得意滿,但他運氣不好,二叔父在他放榜之前出了事,導致皇上對魯公府心有怨氣,這種怨氣明面上不會發作,但這種時候……聖上偏愛榜眼的見解,那麼榜眼就是狀元,可憐的良馳被排到了第二,結果面見聖顏那日,又因為太過俊美,又被欽點為探花郎。

這真不是皇上想害他,其實皇上暗暗吃了一小驚,良氏的男子怎都生得這般好相貌,再看那小眼瞇瞇的探花郎,怎麼看怎麼諷刺,連探花郎本人也羞窘的無地自容。

於是,他不當探花誰當啊,良馳在瓊林宴上暈了過去。

第三名,他這輩子只考過一次第二名,此後一直是第一。第一,不管做什麼都想做第一,素有考神之稱,結果因為二叔父被皇上嫌棄了,飽受打擊的他努力忍住,第二就第二吧,反正大家都知道我這第二是怎麼來的,誰知又因為他娘的探花郎太醜,就活該他做探花郎!!

探花郎丑關他屁事啊,為什麼要這樣?

短短一天,良馳從第一被一路踹到了第三,不暈才怪,閉上眼之前,面前竟閃現小賤貨的臉,啐了他一口:你這樣的還能中狀元?我呸!

他怎麼就不能成狀元了?

她根本就不瞭解他有多厲害!

頂著探花郎的美名,良馳被抬回了家,路上還有幾個蠢蠢欲動的小娘子欲掀簾瞧瞧今年貌比潘安的探花,皆被轟的遠遠兒的。

探花郎架子好大,大家只好去圍觀狀元和榜眼。

這或許是他們此生最肆意不羈的盛世年華,少年人騎著高頭大馬,禮樂開路,春風得意,一夕攬盡京都少女們的傾慕秋波。

旁人家能中個探花簡直就是祖墳冒青煙,不擺個十天十夜的流水宴簡直對不起祖宗,可是三房卻陷入了詭異的沉痛。

良婷慧和良婷姝斂眉凝眸,心中哀傷不已,為哥哥叫屈,這應是世上最委屈的探花郎了,因為二叔父挑在放榜前兩日出事,又因為長得太好看,被人生生從第一擼到第三,心高氣傲如他,沒吐血就算好的了。

一向富貴閒散人的三老爺也沒心情打哈哈了,只小心陪著愛妻,難得大大咧咧的良三夫人也有掩面痛哭的一天。

「嬌嬌,別哭了,不管怎樣四郎也是個探花呀,旁人家求都求不來呢,咱們二叔父當年不也是探花,四十二歲便入閣,當年那些狀元和榜眼哪一個不排在他腳下。先不提四郎有真才實學,只我們這份家業就足夠助他平步青雲,何必為這一兩名放不下呢。」

學渣三老爺哪裡知道哪怕是一名對於學霸而言都有著不同的意義,就好比追求武學巔峰的江湖人士,從沒聽說只想得個第二,甚至第三便罷了的。

今日之事,於良馳而言無異於奇恥大辱。

他永遠忘不了聖上那戲謔的眼神,探花郎侷促不安的樣子,宮女竊竊私語說那個唇紅齒白的人兒比女人還漂亮……女人,女人,女人……良馳躲在床帳裡落下生平第一滴男兒淚。

然而睡著之後夢裡全是莊良珍的呸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