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在西手島的小村度過三天,恢復了元氣,也備妥了一艘船。這艘船不是用法術和海上的漂流木建造,而是用堅固的木材牢牢釘成,縫隙再填上麻絮、澆灌瀝青,還有堅實的桅杆和船帆,這樣,他才可以輕鬆御帆,需要睡眠時也可以安睡。這條船與北方和陲區的多數船隻一樣,船身也是鱗狀結構,用雲木板一塊疊一塊釘牢,這樣的強度才足以航行外海。船的每個部分都很精細牢靠,格得施了幾個深入編織的咒語以強化木板,因為他心想自己可能會乘這條船遠航。船主表示,當初建這艘船時,是打算讓兩到三個男人搭乘,造好以後,船主和他兄弟都曾駕著她歷經外海和惡劣天候的考驗,她也都能英勇度過。
老船主與精明的弓忒島漁民不同,他基於對巫術的敬畏和歎服,居然把這條船送給格得。但格得以術土之道回報他這項贈與,把他近乎失明的白內障治好了。老人歡喜地告訴格得說:「我們當初替這條船取的名字是『三趾鷸』,你要不要改叫她『瞻遠』,在船首兩側畫上眼睛,那麼,我的感激就會透過那雙眼睛,為你留意海面下的岩石和暗礁。
因為在你讓我重見光明以前,我都忘了這世界有多明亮。」
村子位於手島陡峭的森林下方。格得恢復氣力後,還做了別的工作。這裡的村民簡直就是他童年熟知的面北谷村民,甚至更窮困些。格得與這些村民相處,覺得很自在,而是在豪華宮殿裡絕對感受不到的。而且村民的辛酸需要,用不著表示,格得也瞭解。所以,那幾天,他忙著為瘸腿或染病的孩童施屐治療術,為村裡骨瘦如柴的羊群施增產術;替紡綞和織布機設定西姆符;也替村民拿來的槳、銅具和不具等設定符文,讓這些工具都能順利運作;再對村舍屋頂書寫庇耳符,保護房舍和居民免於火災、風災和狂疾。
等他的船『瞻遠』備好,滿載火和乾魚後,他在村裡又多待一天,教導年輕的誦唱人「莫瑞德行誼」與「黑弗諾之歌」。很少有群島區的船隻老遠來到手島,所以即使是百年歷史的老歌謠,村民也沒聽過,因此他們都巴盼著聆聽英雄故事。要不是格得有任務在身,他倒樂於逗留一週或一個月,把他知道的都吟唱給他們聽,好讓新島嶼的居民認識那些雄偉的歌謠。但格得任務未了,所以第二天他便升起了帆,越過陲區的廣大海洋,向南直航——因為黑影正是朝南逃逸。他用不著施展尋查術就知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有條繩子把他和黑影綁在一塊兒,無論兩者之間如何海陸遠隔,都不是問題。所以,對於該去的路途,他不抱希望,篤定而從容地前往。冬風送他南行。
他在孤絕的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來到一個小島,島民告訴他當地就叫「肥米墟」。小港口的民眾疑神疑鬼地往視格得,不久,島上的術士就趕來了。那位術士先把格得仔細打量完畢才鞠躬示意,說話的聲音顯得既端架子又巴結:「巫師大人!原諒我的鹵莽,您航程需要什麼食品、飲料、帆布、繩子等等,容我們有此榮幸提供給您。小女此刻正提了一對剛烤好的母雞到您船上。不過在下認為,倘若方便,您盡快啟程繼續航行比較明智,因為這些村民有點驚慌:沒多久前,也就是前天,有村民看見一個人徒步由北而南,橫越我們這個窮鄉僻壤,卻不見他搭什麼船來,也不見他搭什麼船走,而且他好像沒有影子。那些看過他的村民都跟我說,那人的外貌和您有幾分相似。」
聽完這番話,格得鞠躬為禮之後,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到肥米墟的碼頭啟航出海。
驚嚇這些島民或與那位術士為敵都沒有好處,他寧可再睡在海上,好好想想那位術士剛才告訴他的消息,因為那消息實在讓他大惑不解。
這天結束了。那一整夜,海上細雨飄飛,黎明來時仍是一片灰暗。和緩的北風照舊推送「瞻遠」前行。正午過後,雨霧消散,太陽時隱時現。當天稍晚,格得在他航線的斜對角,看見一大紅陸地,陸地上的青色矮丘,在若隱若現的冬陽下耀眼生輝。矮丘上星散幾個小鎮,小鎮石板瓦屋頂上方的煙囪,炊煙裊裊,蒼茫大海中看到此景,實在教人欣喜。
格得跟一列捕魚船隊進入港口,在金色的冬暮時分爬上小鎮街道,找到一家叫「赫瑞蜥」的客棧,客棧的火光、麥酒、烤羊徘,溫暖了他的身體和靈魂。客棧的小桌旁有幾位旅人和東陲商人,其他多為本地鎮民。這些鎮民為了好酒、新聞、閒聊,而來到店裡。
他們不像手島漁人,手島人是樸拙羞怯的村民野夫,這裡的鎮民則是道地的城鎮人,機敏而沉著。他們當然看得出格得是巫師,卻完全略過不提。只有健談的客棧主人在言談之間提到「意斯美」這小鎮很幸運,與島上其他幾個小鎮共有一位傑出巫師,那位無價至寶的巫師是在柔克學院受訓的,他由大法師親自授與巫杖,目前雖然出了鎮,但他就住在意斯美的老塚,所以,這個小鎮不需要其他巫術大師。「常言道,『一個城鎮兩支巫杖,必定對打以終。』不是嗎,閣下?」客棧主人說著,快活地微笑。格得就是從客棧主人的話裡得知,一個藉巫術討生活的遊走巫師,在這裡不受歡迎。就這樣,他在肥米墟遭到一次不客氣的驅趕,在意斯美這裡則受到委婉的拒絕;他不由得納悶以前耳聞東陲人的種種善行。這島是易飛墟島,他朋友費蕖的出生地,但此地似乎不像費蕖說的那麼好客。
不過,這裡的這些面孔其實己經夠友善了;只是,格得清楚知道的真像,這些島民也感受到了:他與這些人相隔相離,背負著命定的劫數,追隨一個黑暗的東西。他宛如一股冷風,拂過燈火照明的房間,也彷彿一隻黑鳥,隨著暴風雨從異地漂流至此。所以,他少早注著乖舛的命運離開,對這些鎮民就愈好。
格得對客棧主人說:「我有個追尋任務在身,所以只會在這裡待一兩晚。」他的語調蒼涼。客棧主人瞥了一眼角落的紫杉大手杖,一時沒表示什麼,只在格得杯裡注滿褐色麥汁,直到流溢出來。
格得明白,他應該在意斯美待一晚就好。這裡不歡迎他,別處也是;他必須前往他注定該去的地方,但他厭倦寒冷空虛的大海與無人對談的寂靜。他告訴自己,在意斯美只逗留一天,天明即走。
他很晚才睡,醒來時,正飄著細雪。他聞步穿越鎮上小徑,觀著鎮民忙著自己的事。他看見孩童裹著毛製披肩,在雪堡旁堆著雪人玩。他聽見對就人家開著門閒話家常,看見銅匠做工,一個小孩紅著臉,在熔爐邊猛力替鼓風爐套筒灌氣。白天短,天色暗得快,街上人家的窗戶已透出黃紅色微弱燈光,他看到屋內的婦人在織布機邊忙著,有時轉頭對孩子和丈夫微笑或講話。格得從外面獨自遠觀這一切景象,內心十分沈重,只是他不肯承認自己在悲傷。夜幕低垂時,他還在街上閒逛,不願回客棧。這時,他聽見一男一女從上坡街道走下來,經過他身邊時,開心地交談,並朝向鎮上廣場走去。格得連忙轉身,因為他認得那男子的聲音。
他由後面追趕這對男女,走到兩人旁邊時,朦朧的夜色中只有遠處的燈籠微微照亮著。
女孩後退一步,男子注視著他,舉起隨身攜帶的木杖橫在兩人之間,防備威脅或低檔惡行。這動作幾乎使格得無法忍受,他略微顫抖地說:「費蕖,我以為你會認得我。」
即使聽了這話之後,費蕖仍然遲疑了片刻。
「我當然認得你,」他說著,放下手杖,拉住格得的手,並展臂擁抱格得。「我當然認得你!歡迎你,我的朋友,歡迎!我真是失禮,把你當成背後冒出來的幽魂似的。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來,也在找你……」
「這麼說,你就是他們吹噓的意斯美巫師羅?我還在想……」
「噢,對啊,我是他們的巫師。不過,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剛才我不認得你。也許是因為我太盼望你的緣故。三天前……三天前你就在易飛墟了嗎?」
「我昨天來的。」
「三天前,我在山上一個叫括爾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說,我看到你的表象,一個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長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見他時,他連忙急轉彎。我叫他,他沒回答。我趕到轉彎處,結果人卻不見了,連個足跡也沒有,但當時地面是結冰的,這實在是怪事。剛才又看你從陰影中冒出來,我以為我又被騙了。對不起,格得。」他小聲叫格得的真名,站在他後面不遠處等他的女孩才不會聽見。
格得也小聲叫他朋友的真名,說:「沒關係,艾司特洛。但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興見到你……」
費蕖可能也聽出,格得的聲音不只有高興而已。他還沒有放開格得的肩膀,這時他更用真言說:「格得,你從苦難和黑暗中來,但我真歡喜你到來。」說完,他改用帶著陲區口音的赫語說:「來吧,跟我們一起回家,我們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該回家了!這是我妹妹,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來,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論聰明可就遜色羅。她名叫雅柔。雅柔,這是雀鷹,我們學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
「巫師大人。」女孩歡迎他,除了端莊地行躬身禮之外,還同東陲婦女一樣,用兩手遮住雙眼,表示尊敬。女孩不遮眼時,眼睛明亮、羞怯而好奇。她大約十四歲,與哥哥一樣膚色深,但十分輕巧苗條;衣柚上還攀附了一隻有勇有爪的小龍,大小比她的手還短。
三人一同走下昏暗的街道,格得一旁談道:「在弓忒島,大家都說弓忒婦女生性勇敢,但我還沒見過哪個少女會戴著龍當手鐲。」
雅柔一聽笑了起來,率直回答說:「這只是一隻『赫瑞蜥』而已。你們弓忒島沒有赫瑞蜥嗎?」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又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沒有。我們也沒有龍。這動物不是龍嘛?」
「算是小型的龍,住在橡樹上,吃黃蜂、小蟲和麻雀蛋,大小就像現在這樣,不會再長大了。對了,先生,我哥哥常對我提起你馴養的寵物,野生的甌塔容——你還養著嗎?」
「沒有,沒得養了。」
費蕖轉頭看格得,彷然帶著疑問,但他忍住沒問,直到只剩他們朋友兩人單獨坐在費蕖家的石造火坑旁時,才又問起。
費蕖雖然是易飛墟全島的首席巫師,卻定居在他出生的小真意斯美,與小弟、妹妹同住。他父親生前是頗富資產的海上貿易商,所以住家寬闊,屋椽堅固,屋內幾個凹架和櫃子中,擺設不少樸素的陶器、細緻織品、青銅器和黃銅器。主廳的一角擱著一座高大的桃尼豎琴,另一角擺放雅柔的掛氈織機,高高的織機骨架鑲嵌象牙。儘管費蕖樸實沈靜,卻既是頗有權威的巫師,又是一家之主。跟著這房子順順利利過日子的是兩個老僕人、一個活潑的弟弟、還有雅柔。如小魚般敏捷安靜的雅柔為這兩個老友送餐上菜,並與他們一同進食,聽他們談話,飯畢才溜回自己的房間。這個家裡,一切秩序井然、安寧穩足,格得坐在火坑邊環顧全室,說道:「人就應該這樣過活。」說完嘆了口氣。
「嗯,這是一種不錯的方式。」費蕖說:「不過還有別的方式。好了,兄弟,可以的話,告訴我,自從我們兩年前話別後,你經歷了些什麼,也告訴我你這次旅行的目的,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不會在我們這裡待很久。」
格得一五一十告訴費蕖,講完後,費渠沈思良久,才說:「格得,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
「我願意跟你去。」
「不成,艾司特洛,這既不是你的任務,也不是你引起的災禍,我自己走入這條歧途,我就要自己走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苦,尤其是你,丈司特洛。因為當年,打一開始你就欄著不讓我碰觸這種惡行……」
「以前,驕傲就是你頭腦的主宰,」他朋友微笑說著,宛如正談著一件對彼此都微不足道的事。「可是現在你想想看:這是你的追尋之旅沒錯,但如果追尋失敗,難道就沒有別人能向群島居民提出警告了嗎?因為那黑影到時候必定會成為一股令人害怕的力量。
還有,如果你擊敗那東西,難道也沒有別人可以在群島區把這個故事說出來,讓大家都知道這種行誼,並加以歌頌嗎?我曉得我幫不上你什麼忙,但我還是認為我應該跟你去。」
格得無法拒絕朋友的真誠,但仍說:「我今天不應該待在這裡。我明明曉得,卻還是留下了。」
「兄弟,巫師不會不期而遇,」費蕖說:「畢竟,你剛才也說了,你的旅程一開始,我就跟你並肩參與了,所以,由我來跟隨你到盡頭也對。」費蕖在火中加了一塊新木,兩人坐著凝視了火焰一會兒。
「自從柔克圓丘那一晚之後,我就沒聽誰談起一個人的消息了,我也無心向學院打聽——我是指賈似珀。」
「他一直沒有獲得周杖。同年夏天,他離開柔克學院,到偶島的偶托克尼鎮擔任島主的御用術士。後來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兩人又陷入沈默。他們凝望火光,享受雙腿和臉頰上的溫暖(特別是在這個嚴寒的夜晚),他們坐在火坑的寬頂蓋上,兩腳幾乎放在炭火中。
格得終於低聲發話:「艾司特洛,我擔心一件事。如果我走的時候,你跟我走,我會更擔心。在手島,就在海峽的盡頭,我轉身見到那黑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離,我伸手去抓,想辦法要抓到,但是我什麼都抓不住。我沒辦法打敗它。它逃,我追。這情況可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我實在沒有凌駕它的力量。恐怕,追尋到末了,沒有死亡也沒有勝利,無可歌頌,了無完結。我可能還必須終生跨海越洋,跋山涉水,投入一個沒有結局的徒勞冒險,一個追尋黑影的歷程。」
「胡談!」費蕖說著,邊揮動左手,那是把提到的霉運撥走的手勢。腦子佈滿陰暗想法的格得,看了不由得露齒一笑,因為那只是小孩子避邪的動作,而非巫師的法術。費蕖一向如村民般天真,但他也聰敏機靈,常能直指核心。現在他就說了:「那種陰暗的想法,我相信是不正確的。我反而猜想,我見到了開頭,就可能看到結局。你一定有辦法認識它的天性、存在、本質,而後據以掌握、捆綁、消滅;不過『它的本質』是個難題……但我擔心的是另外一點:我不瞭解它。就他們在肥米墟、以及我在易飛墟看到的,那個黑影現在好像是借你的外形走動——或至少是個酷似似的外形。但不知它究竟是怎麼辦到、為什麼會這樣做、何以它在群島區就絕對不會這樣?」
「人家說『規則逢陲區即變』。」
「噯,這句俗話倒一點兒也不假。我在柔克學院所學的一些正統法術,在這裡,有些不是無效,就是會扭曲,也有些本地的法術,我不曾在柔克學院學到。每塊陸地都有它自己的力量,比較高超的力量由內陸發動,比較普通的力量就得去猜測它有哪些統轄的力量。不過,我認為黑影的變形不僅僅是這個緣故。」
「我同意。我想,我決定不再閃躲、反身過來面對它時,必定是我轉身對付它的意志,給了它外形和體態,儘管也正是這個舉動讓它沒辦法取走我力量。我所有的行動都在它裡面產生迴響,它是我的產物。」
「它在甌司可島叫你的名字,就這樣凍結你的巫術,讓你不能用巫術對抗它。那它在手島為什麼不如法炮製?」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可能只有從我的虛弱裡,它才能吸取力氣說話。它幾乎是用我的舌頭說話:不然,它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它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自從離開弓忒島,航行這些海洋時,我就一直致盡腦汁思考這問題,卻想不出所以然。或許,在它自身的形狀或無形之下,它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像屍偶一樣借舌說話吧。我不曉得。」
「那你得留神它再用屍偶的外形來和你碰頭。」
「我想,」格得彷彿感覺寒意襲心,兩手伸向紅炭火,答道:「我想不會再發生那種情況了。現在,它受我限制,就像我受它限制一樣。它沒辦法擺脫我,自行去捕捉其他人,再像對史基渥一樣,把那人的意志和存在都掏空。但是如果我又軟弱下來,企圖逃避,就會打破我們互相牽制的關係,它就會佔有我了。問題是,上回我用盡力氣去抓它,它卻化為煙霧,從我手邊逃開……所以它會如法炮製,只不過,它沒辦法真的逃走,因為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我現在已經被這卑劣殘酷的東西困縛住了,永遠困住了——除非我能得知那個駕御它的字:它的名字。」
他朋友沈思問道:「黑暗界的東西有名字嗎?」
「耿瑟大法師說沒有,我師傅歐吉安說有。」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盡。』」費蕖引用這句話時,露出些許嚴峻的微笑。
「在甌司可島服效太古力的女士發誓,那塊太古石會告訴我黑影的名字,我不太相信她的話。有一條龍也提議要告訴我黑影的名字,用來交換它自己的名字,以便擺脫我。我想過,龍族可能有智慧,雖然這一點法師也各執一辭。」
「龍有智慧,但不懷好意。不過,這是什麼龍?你還沒告訴我,自從上次別後,你曾經跟龍談過話的事。」
那天,他們聊得很晚,但總會回到同一件苦惱的事:格得的前方究竟是什麼。儘管這樣,相聚的歡喜仍凌駕一初,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堅定不移,不會受時間或機運動搖。次日,格得在朋友家的屋頂下醒來,睡意末消之時,他感到幸福,有如身在一個完全摒除邪惡與傷害的地方。那一整天,這些許夢幻般的寧謐附著在他思想裡,他不把它當成好兆頭,而是當成禮物收下。他好像就是認為,離開這房子,便是離開他最後的避難所;那麼,只要這短暫的夢境持續,他在夢境中就會幸福。
離開易飛墟之前,費蕖還有要事待辦,便偕同他的少年術士學徒前往島上另一個村莊。
格得與雅柔、雅柔的哥哥慕兒,一同留在家中。慕兒的年齡介於雅柔與費蕖之間,但好像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沒有法師的天賦和磨難,至今不曾去過易飛墟、托殼、猴圃以外的地方,生活過得無憂無慮。格得以驚奇和些許的嫉妒看著慕兒——慕兒也是這麼看格得。他們在彼此眼中,似乎都是非常奇怪的人,如此不同,卻又與自己同齡,都是十九歲。令格得訝異的是,一個活了十九歲的人怎麼可能那麼一無掛慮。慕兒那張俊秀快活的面孔讓格得羨慕之餘,也讓他感到自己實在清瘦嚴厲,但他猜也猜不到,慕兒連格得臉上的疤痕都嫉妒呢。不但這樣,他甚且認為那傷疤是龍爪的抓痕,是如假包換的符文,也是英雄的記號。
這兩個年輕人互相感到有些羞怯。但雅柔很快就掃除對格得的敬畏了,因為她在自己家裡,又是女主人。格得對雅柔和顏悅色,雅柔便接連問他許多問題,因為她說費蕖什麼事也不告訴她。那兩天內,她還忙於製作小麥餅乾,好讓兩個要出門的人帶著。她還打包魚乾、肉乾與其他各種食糧,放在船上,一直到格得喊停為止,因為他沒打算一路直航到皆勒多。
「偕勒多在哪裡?」
「在西陲區很遠的地方。在那裡,龍和老鼠一樣平常。」
「那最好是留在東陲羅,我們的龍與老鼠一樣小。吶,這些是讓你帶去的肉,你確定這樣夠嗎?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和我哥哥都是高強的巫師,你們揮揮手、唸唸咒,事情就成了。既然如此,怎麼會肚子餓呢?到了海上,用餐時間一到,為什麼不喊『肉餅!』肉餅就出現了,你就吃肉餅呢?」
「唔,我們也可以這樣,但就像人家說的,我們都不太願意食自己的言。『肉餅!』畢竟只是咒語……我們可以讓肉餅芬芳美味,甚至飽實,但那依舊只是咒語,會欺騙肚子,無法給飢餓的人力氣。」
「這麼說來,巫師都不是廚子羅。」慕兒說道,他正坐在格得對面的爐灶邊,雕刻一個良木蓋子。他是一名木工,只不過不太熱絡。
「廚子也不是巫師哪。」雅柔正跪著查看爐灶磚上的最後一批餅乾變成褐色了沒有。「可是,雀鷹,我還是不懂。我看過我哥哥,甚至他學徒,他們只念了一個字,就可以在黑暗的地方製造光亮,而且那閃耀的光蠻亮的,依我看,那不是字,而是用來照路光啊。」
「噯,」格得回答:「光就是一種力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巨大力量,不靠我們的需要而獨立存在。日光與星光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光。生命就在日光和歲月中。在黑暗的地方,生命或許會呼喚光明,呼叫它的名宇。但是,通常你看巫師喊名呼喚某樣東西,某樣物體就會出現的情況,與呼喚光是不一樣的。因為他不是呼喚大於自己力量的東西,而且出現的東西也只是幻象。召喚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藉由講出真名來呼喚它,那是高超的巫術,不可以隨意使用。不能只因為飢餓就使用。雅柔,你那隻小龍偷了一塊餅乾。」
雅柔很用心聽,格得說話時只顧注視著他,所以沒看見赫瑞蜥從原本溫暖的棲息地壺嘴上,迅速爬經爐子,抓了一塊比它自己還大的麥餅。雅柔把這只長滿鱗片的小動物抓下來放在膝上,剝餅乾碎片餵它,一邊沈思格得剛才告訴她的話。
「這樣說來,你們不會去召喚其正的肉餅,以免擾亂了我哥哥常提到的……我忘了那個名稱……」
「『一體至衡』。」因為雅柔非常認真,所以格得謹慎地回答。
「對。不過,你的船觸礁時,你駕駛離開那地方的船,大部分是咒語構成的,可是卻不滲水,那是幻像嗎?」
「嗯,一部分是幻象。當時,我看到海水從船上那些大洞流到船裡,覺得很不安,所以是基於船的外貌而進行修補。但船隻的力量不是幻象,也不是召喚術,而是另一種技藝,叫做捆縛咒。木板於是連繫成為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東西,一條船。船不就是不滲水的東西嗎?」
「但我曾經替滲水的船汲過水。」慕兒說。
「哦,我的船也會滲水,除非我時時留意咒語。」格得由角落座位彎下腰,從爐磚拿了一塊餅,放在手中把玩起來。「我也偷了一塊餅。」
「那你就燒到手指了。等你在遠離島嶼的蒼茫大海肚子餓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塊餅乾,說:啊,要是我沒偷那塊餅乾,現在就可以吃了,唉!我就吃我哥哥的份好了,這樣他才能跟一同挨餓……」
「這樣,『一體均衡』就保持住了。」格得說道,當時雅柔拿了一塊熱乎乎的半熟餅乾啃著,一聽到這句話,讓她咯咯笑地噎著了。但不久她又顯出嚴肅的表情,說:「真希望我能夠透徹瞭解你告訴我的道理,我太笨了。」
「小妹妹,」格得說:「是我沒有解說的技巧,要是我們有多一點的時間……。」
「我們會有比較多的時間的,」雅柔說:「等我哥哥回來,你也跟他一起回來,至少待一陣子,好嗎?」
「可以就好了。」他溫和地回答。
沉默了半餉,雅柔看著赫瑞蜥爬回棲所,問道:「如果這不是什麼秘密的話,再告訴我這件事就好:除了光以外,還有什麼巨大的力量嗎?」
「那倒不是什麼秘密。我認為,所有力量的起源與終結都同一。歲月與距離,星辰與燭光,水與風與巫術,人類的技藝與樹根的智慧,這些都是一同產生的。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太陽的真名、或是泉水、尚未出世的孩子,全都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單字裡的音節,藉著閃爍的星光,十分緩慢地講出來。沒有其他力量,也沒有其他名字。」
慕兒握著雕木雕刀,問道:「那死亡呢?」
女孩聽著,烏亮的頭垂了下去。
「要講一個字以前,」格得慢慢回答:「必須有寂靜。講之前和之後都要有寂靜。」說完,他突然站起來,邊說道:「我實在沒有權利談這些事。原本要讓我講的字,我偏偏講錯。所以,我最好保持安靜,以後不會再說了。或許,只有黑暗才是其正的力量。」
他離開爐邊及溫暖的廚房,取了斗篷,獨自外出,踏進飄著冬日細雨的街道。
「他受了詛咒。」慕兒說著,頗具畏懼地目送格得離開。
「我猜想,這趟航行引導他走向死亡,」女孩說:「他雖然害怕,卻還是繼續走下去。」她抬頭,彷然在爐火的紅色火焰中望見一條船,孤獨地在冬天橫越大海,馭入空茫的水域。話完,她雙眼盈滿淚水,但未發一語。
費蕖次日返家。他已向意斯美的權貴告假完畢,那些權貴當然百般不願讓他在隆冬冒著生命危險,出海進行一趟無關乎己的追尋。但他們雖然可以責備他,卻絲毫無法攔阻費蕖。由於聽累了老人家的嘮叨,費蕖於是說:「論身份、習慣、以及我對你們負的責任而言,我都是諸位的巫師。不過,各位正好藉此回想一下:我雖然是僕人,卻不是諸位的僕人。等我完事得以回來時,我自當回來。就此告別了。」
黎明時,灰色的光在東邊的海面上泛出光芒時,兩名年輕人在「瞻遠」上由意斯美港口出發,迎著北風,升起一張強韌的棕褐色船帆。雅柔站在碼頭相送:與所有站在地海岸邊自送男子出海的妻子姊妹一樣,沒有揮手,也沒有高喊,只是戴著灰色或新色斗篷的帽兜,靜靜站著。從船上看過去,海岸越來越小,船與海岸之間的海水卻越來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