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開闊海

  此時港口已沒入視線之外,描摹在「瞻遠」上的雙眼被海浪衝得濕透,定睛注視著愈趨寬闊蒼涼的海洋。兩天兩夜後,這兩位夥伴已由易飛墟島渡海至索德斯島,百哩的航程儘是惡劣的天氣與逆向的海風。他們在索德斯島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裝滿水,添購一張塗抹焦油的船帆,遮蓋保護帆具,以免在這艘沒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蝕。他們沒有事先備妥,是因為一般而言,巫師會藉咒語照料諸如此類的生活小節,也就是最常見、最起碼的咒語。的確,只要稍微費點魔法,就能把海水變淡,省去攜帶淡水的麻煩了。但是,格得好像極不願意運用法術、也不願意讓費蕖運用法術,他說:

  「能不用最好。」他朋友沒有多問,也沒有爭論,因為海風開始注滿船帆時,兩人都感覺到一股寒如冬風的沈重壓力。泊口、海港、寧靜、安全,這些都在身後,他們已經轉身,前往另一條路途,每件事情都危險重重,每項行動均具有意義。他們啟航前進的這條水路上,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語,都可能改變機運,牽動大量和運數的均衡:因為他們正朝向「均衡」的正中心,前往光明與黑暗的交會處。在這種負擔下旅行的人,不會隨意唸咒。

  由索德斯島再度出航,繞行島嶼沿岸,白皚的曠野沒入霧嵐層疊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轉為向南,至此,他們已經進入群島區的大商賈不曾到過的水域,也就是陲區的極外緣。

  費蕖沒有詢問航線,他知道格得沒有選擇航線,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島在他們後面逐漸縮小黯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動,船隻四周儘是海水,蒼波萬頃,水天相連。格得問:「這航路前方有什麼島嶼?」

  「索德斯島的正南方沒有其他陸地。往東南方遠航的話,還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島:培拉莫、寇內、夠斯克,以及別稱『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開闊海』。」

  「西南方尺?」

  「羅洛梅尼島,那也是我們東陲的島嶼之一,附近有些小島,再過去一直要到南陲,才有一些島嶼:路得、突姆,以及沒有人會去的耳島。」

  「我們可能會去。」格得蹙眉道。

  「但願不要,」費蕖說:「大家都說那裡惹人厭惡,島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傳說,在耳島與遠叟島旁邊的海上,還可以看見一些別處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

  「噯,當年帶我到柔克島的那艘船上,就有一個水手就提過這件事。他還講到遙遠的南陲有一種『浮筏人』,一年只到陸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圓木,修建乘筏,其餘的日子,他們就在隨著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見陸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

  「我可不想,」費蕖笑道:「我只要陸地和陸地人:讓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

  「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島區所有的城市,」格得手執帆繩,眼觀蒼茫大海,一邊說道:「像世界的中心黑弗諾島、神話出生地伊亞島、威島的噴泉之城虛裡絲,所有的城市和大島嶼,外緣陲區小島的奇異小城,我也想看看。我還想航行到最西邊的龍居諸嶼,或是北航進入浮冰區,直抵厚堅島。有人說,單單一個厚堅島就比群島區全部的島加起來還大:不過也有人說,那裡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雜相陳的地方。誰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裡的鯨魚……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該去的地方,背離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心急,現在才會沒有多餘的時間。我把心中盼望的陽光、城市、遙遠的異域,都拿去換一丁點力量、一個黑影、還有黑暗了。」於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師就,把他的恐懼和憾恨編成一首詩歌,那首簡短的哀歌,半頒半唱,不僅是為自己而編,連他的朋友也從《厄瑞亞拜行誼》中摘取字句,做為回應:「噢,願吾重見明亮爐火、黑弗諾白塔……」

  他們就這樣沿著狹窄的航道,穿越廣袤無人的大海。當天所見,大多是一群群向南遊的銀魚,沒有半條海豚跳躍,也沒有海鷗、大型海雀、或燕鷗飛翔劃破灰沈沉的天空。東方轉暗、西人漸紅時,費蕖拿出食物平分,並說:「這是最後的麥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的冬天娌,為兩個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

  格得一聽,馬上撇下陰鬱的思緒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誠摯地舉酒向雅柔致敬,或許還比費蕖更誠摯。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腦海便感受到她那帶著聰穎與童稚氣息的甜美。她與他認識的人都不同。(格得認識什麼少女嗎?但他完全沒想過這一點。)「她就像小魚,一尾小鯉魚,在清澈的溪河中游著,」格得說:「看似一無防衛,但誰也無法捉住她。」

  費蕖聽了,微笑著注視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師,」他說:「她的真名就叫『可絲』。」「可絲」在真言裡的意思就是「鯉魚」,格得也知道,所以這件事讓他喜上心頭。但過了一會兒,格得低聲說道:「或許你不應該把她的真名告訴我。」

  費蕖倒不是輕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說:「把她的名字告訴你,就像把我的名宇告訴你一樣安全。再說,我還沒講出來,你就已經知道了……」

  西邊由紅轉淺灰,再由灰轉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體,用羊毛和毛斗篷裹著,在船底睡覺。費蕖手執帆繩,輕聲唱著《英拉德行誼》中的句子。那首詩歌講述那位世稱「純白」的莫瑞德法師如何駕馭那艘無槳長船,骯抵索利亞島,在春天的櫻桃園邂逅葉芙阮的事蹟。故事還沒講到悲慘結局時,格得就睡著了。後來講的是兩人的愛情、莫瑞德的死、英拉德毀滅、巨大嚴酷的海浪淹沒索利亞島的櫻桃園。將近午夜,格得醒來看守,換費蕖睡覺。小船在洶湧的大海上疾駛,避開吹入船帆的強風,逕自航越夜晚。但烏雲滿佈的天空已漸開朗,黎明不到,一輪淡月就已在向褐色的雲層間,散發著微弱的光。

  「月亮在漸蝕。」費蕖在黎明時醒來,喃喃說道;不一會兒,冷風就停了。格得仰望著那白色的半圓,在光線逐漸微弱的東邊水面上方,卻沒說什麼。冬至後第一次朔月叫做「休月」,與夏季圓月節和長舞節日相反的兩極。休月對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會在這一天授與真名;這一天不唱頌英雄行誼、不動刀劍、不磨鋒口、也不立誓。這是一年的暗軸日,諸事不宜。

  駛離索德斯島三天復,他們跟著海鳥及海上漂流物,一路來到了培拉莫島,培拉莫是個高高隆起於灰茫高浪中的小島,島上居民講赫語,但有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連費蕖聽起來都感覺奇怪。兩個年輕人從培拉莫上岸找淡水,並脫離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們受到艮好的款待,當中含有驚奇與騷亂。這島嶼的首要城鎮曾經有個術士,但是他發瘋了,只會說有條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島的地基,因此,島嶼不久就會與各個泊口截斷,像船一樣漂洋,漂流到世界邊緣。剛開始,這位術土慇勤接待兩個年輕巫師,可是談到那條大蛇時,他就漸漸懷疑地斜眼看著格得;後來甚至當街奚落他和費蕖,指稱他們是間諜,是海蛇的僕人。之後,島民也開始冷眼惡語相向,畢竟,術士雖已發瘋,卻終究是他們的術士。所以,格得與費蕖沒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動身離開,一路向南方與東方行駛。

  航程中,不論日夜,格得都沒有談起黑影,也沒有直接提到這趟追尋之旅。至於費蕖所提的問題,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們行駛的航線愈來愈遠離熟悉的地海諸島時所問的):「你確定嗎?」對這問題,格得只回答:「鐵能確定磁石在哪裡嗎?」費蕖點點頭,兩人繼續前航,誰也沒有多說。不過,他們偶爾倒是會談起古代法師用過的技巧和策略,因而找出有害力量與存在的隱藏名字:帕恩島的倪苒格如何偷聽龍的閒談,而得知黑法師的名字;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島的戰場上,看到敵人的名字被雨滴寫在灰塵中。他們也談到尋查術、召靈術、遠有那些只有柔克學院的形意師傅才能問的「適當問題」。但格得常在最後低聲呢喃:「要聆聽,必先靜默……」這是歐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上告訴他的話。格得講完後便陷入沈默和沈思,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凝望航線前方的大梅。有時候,費蕖彷彿覺得他朋友已經跨越未來的海浪、哩程和灰暗的日子,見到了他們追尋的東西,也見到了這趟旅程的黑暗盡頭。

  他們在惡劣的天候中航經寇內島與夠斯克島之間,雨霧交加中,他們看不見這兩座小島,第二天才曉得他們已經通過了,因為他們看見前方的小島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鷗在上方盤旋飛翔,嗷叫聲從遠方的海上就可以聽見。費蕖說:「依外形來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島,『末境』。這座島在地圖上的東邊和南邊都空無一物。」

  「但島上的人或許知道更遠的陸地。」格得回答。

  格得的口氣帶著不安,費蕖乃問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格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仍然猶疑怪異。「不在那裡,」他凝視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島看穿,看透。「不在那裡。不在海上。不在海上,在陸上。哪一塊陸上?在開闊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門之後……」

  說完,格得陷入沈默。等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才恢復正當,宛如剛擺脫某個咒語或視象,而且已經記不清楚了。

  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島嶼北岸的一處河口,兩邊是磷峋的高巖。鎮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方與西方,好像表示這個島嶼雖然地處偏遠,但面孔永遠轉向地海,朝向人類。

  在沒有船隻敢在附近海面活動的季節,有陌生人抵達埃斯托感,自然引起了騷動和驚慌。婦女全待在用枝條搭建的小屋裡,窺看門外動靜;小孩藏在婦女的裙子背後。兩名陌生人由海岸上來時,婦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陰暗處。衣衫襤褸,勉強抵擋寒冷的男人,嚴整地把費蕖與格得團團圍住,每個人手裡都握著石製短斧或貝制短刀。可是,一旦恐懼消退之後,他們便熱烈歡迎這兩位陌生人,並且問個不停。很少有船隻來到他們島上,連索德斯島和羅洛梅尼島的船隻也很少來。他們沒有東西可以交易青銅或上等器皿,甚至連木材也沒有。他們的船隻是用蘆葦滅成的輕便小舟,要是能夠搭乘這種小舟到夠斯克或寇內島,就是勇敢的水手了。他們就在此處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種地圖的邊緣上。他們沒有女巫也沒有術土,而且好像沒認出象徵這兩位年輕巫師身份的手杖,他們欣羨那兩隻巫杖,僅因為是以木頭這種珍貴的材質製成。他們的首長或島主非常年老,全島唯有他見過群島區出生的人。因此,格得對他們而言是個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兒子帶來瞧瞧這個群島人,好讓他們年老時仍記得他。他們不曾聽說弓忒島,只聽過黑弗諾與伊亞,還錯把格得當做黑弗諾的領主。格得盡力回答連自己也沒見過的白色之城的問題;但是到了傍晚,他開始浮躁不安,等到大塚擁擠地在宿處的火坑四周圍坐,用僅有的燃料羊糞和草捆燃燒而產生的熏臭溫暖中,他才終於問村民:「你們島嶼的東邊是什麼?」

  大家都沈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

  老島主回答:「海洋。」

  「再過去沒有陸地?」

  「這裡是『末境』,再過去沒有別的陸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爸,這兩位是智者,」一名較年輕的男人說:「他們是水手、航行家,說不定他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這塊陸地的東邊沒有陸地。」老人說道,他久久注視著格得,也沒有對他多說。

  兩個夥伴當天晚上睡在煙燻而暖和的宿處。天還未亮,格得就搖醒朋友,低聲說道:「艾司特洛,起來了。我們不能待下來,得走了。」

  「幹嘛這麼快走?」費蕖睡意濃濃地問。

  「不快,已經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經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決不能讓它逃走。不管多遠,我都一定要跟著他。要是我跟丟了,我也會迷失的。」

  「我們到哪裡去跟?」

  「向東,快。我已經裝滿水袋了。」

  兩人離開宿處時,村民都還沒有醒來,只有一個嬰孩在某間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會兒,之後又歸復沈寂。兩人就著暗淡的星光,尋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繫在岩石石堆中的「瞻遠」解開,推進漆黑的水中。於是,他們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昇之前,由埃斯托威島啟程東行,進入開闊海。

  當天天空晴朗無雲。冷冽的自然風一陣陣由東北方吹來,但格得早已升起法術風,自從離開手島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運用法術。他們朝東方疾駛。陽光照耀海浪,船隻飛奔造成潑霧巨浪,他們可以感覺船隻與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這條船不負建造者的承諾,勇猛前行,而且與柔克島任何一艘用法術編構的船隻一樣,能誠實不欺地回應法術風。

  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沒有說話,只有持咒更新法術風,保持船帆的力道。費蕖則在船尾補眠,雖然睡得不安穩。中午,他們吃東西。格得頗為節省地分配食物,此舉含意明顯,兩人嚼著鹹魚和小麥駢,誰也沒說什麼。

  整個下午,他們向東破浪前進,完全沒有轉向或減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沈默,說道:「有些人認為外緣陲區以外的世界全是沒有陸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卻想像,在世界的另一面還有別的群島區,或其他尚未發現的廣大土地。你贊同哪一方?」

  「在這個時候,」費蕖說:「我贊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過遠,那個人就會跌出邊緣。」

  格得沒有笑,他已經完圭失去歡欣了。「誰曉得在那裡會碰到什麼?不會是我們這種一直守著自己的海岸和灘頭的人。」

  「曾有人想要尋找答案,卻還沒有回來。也沒有船來自於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格得沒有回答。

  整天整夜,強大的法術風都載送他們凌越大浪,向東前進。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因為夜間,那股牽引或驅迫他的力量增強了。他一直觀看前方,雖然在無月的夜晚,他的眼睛和船首兩旁所畫的眼睛一樣,都看不到什麼。破曉時,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蒼白,而且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幾乎無法舒展身體休息。他無力地對費蕖說:「艾司特洛,法術風保持由西向東吹送。」講完便睡了。

  太陽沒有升起,不久,雨水由東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風雨,只是冬季漫長寒冷的風雨。不一會兒,這條開放的船裡,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縱然有他們買的焦油帆布遮蓋也沒有用。費蕖覺得自己彷彿也透濕到骨子裡;格得則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風挾帶著雨不停吹來,費蕖基於對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圖稍微轉移風向,但儘管他聽從格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強大穩走的法術風,他的天候術在距離陸地這麼遠的海上,力量卻很小,開闊海上的風並不聽從他的咒語。

  見此,一股恐懼爬進費蕖心中,他開始懷疑,要是他和格得繼續一直遠離人類居住的陸地,他們還能剩下多少巫術力量?那天夜裡,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隻東行。天亮時,自然風不知何故減弱,太陽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射;但洶湧的大浪翻騰得異常高昂,使得「瞻遠」必須傾斜,爬上山丘般的浪頭,懸在山巔,繼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來再爬上去,再下一波,再下一波,了無止境。

  那天傍晚,費蕖在長久的沈默之後開口了。「我的朋友,」他說:「有一次,你好像很肯定地說過,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陸地。我不懷疑你的遠見,但照這情況看來,那恐怕是個幌子,是你追隨的東西製造出來的騙局,誘使你前進到一般人無法航行的海洋。因為一到陌生的奇異海域,我們的力量就可能改變而減弱,但黑影卻不會疲累、不會飢餓、不會溺斃。」

  他們倆並肩坐在船樑上,但格得卻好像由遠處越過深淵,注視費蕖。他的雙眼憂慮不安,回答相當緩慢。

  最後他說:「艾司特洛,我們很靠近了。」

  聽格得這麼說,費蕖明白事實如此,不由得害怕起來。但他卻把一隻手放在格得肩上,說:「嗯,那就好,那就好。」

  當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為他無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們依舊不停地越海疾駛,費蕖訝異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地操作強大的法術風,因為在這開闊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聽使喚。他們繼續前進,前進到好像連費蕖也漸漸認為格得說過的話會應驗,而他們正前往海烊的源頭之外,向日光的大門背後東行。格得在船裡保持向前,始終注視著前方。只不過,他現在不是看著海洋——或者說,不是費蕖所見,海浪淘淘直達天際的海洋。在格得眼裡,蒼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層黑暗的幻象覆蓋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擴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費蕖完全看不到這景象,只有在注視朋友的面孔時,才會剎時見到那層黑暗。他們繼續前進,不停前進。雖然同一股風載送同一條船的兩個人,但彷彿費蕖藉自然風向東,而格得卻獨自進入一個沒有東方西方、日昇日落、星起星沈的領域。

  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來,出聲唸咒,法術風於是止息。「瞻遠」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木板一樣,在澎湃的波濤上高舉又落下。自然風儘管照舊由北方強勁吹來,船帆卻鬆垂下來,沒有動靜。船懸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緩慢擺動而搖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進。

  格得說:「把船帆降下來。」費蕖迅速照辦。格得自己則取槳安入槳座,弓身划槳。

  費蕖極目四望,只見巨浪淘天翻地,他不瞭解為什麼現在要划槳前行。但他靜靜等候,不多時,他注意到自然風漸漸轉弱,巨浪慢慢減少,船隻起伏也愈來愈小,最後,海水幾乎靜止,船隻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槳動作下前進,水面幾乎靜止不動,就像在陸閘拗谷裡。儘管費蕖看不見格得所見,但他在格得划槳的空隙之間,不斷從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麼。靜止的星辰下,費蕖雖然看不見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運用巫師之眼,漸漸看到船隻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處膨脹,還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來越低緩。

  把開闊海變成有如陸地,若這是幻象魔術,可真神奇得難以置信。費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氣,開始施展揭露術,他在每個緩慢音節的字間,注意這片汪洋離奇乾涸淺薄的幻像是否改變或動搖。但什麼也沒變!雖然揭露術只對視覺揭露真相,不影響運作中的魔法;但或許是這個咒語在此地無效。也或許根本沒有幻象,而是他們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格得沒有注意這些,他越劃越慢,並回頭瞻顧,在他看得見的海峽、礁石、沙洲之間,小心選擇路線。在龍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隨之震動。龍骨下是遼闊深邃的大海,他們卻觸礁了。格得拉起槳座中的槳,由於四周沒有其他聲音,那卡嗒聲聽起來恐怖異常。所有的海聲、風聲、木頭聲、帆聲,都已遠離,消失在廣闊深奧,可能永世不曾打破過的寂靜中。船隻靜止不動;沒有一絲微風;海洋已轉為沙粒,幽暗沙靜;萬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乾枯虛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動。極目所見,地面向四方不斷延伸,最後都聚瓏在船隻周圍的黑暗之中。

  格得站起來,拿著巫杖,輕輕跨越船邊。費蕖以為他會看見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藏在枯乾朦朧的罩紗後的大海,雖然罩紗把海水、天空、光線都隱藏起來了,但他肯定那後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復存,格得是步行離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足印,而且在他的腳下小聲作響。

  格得的巫杖開始發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變得明亮異常,使格得握著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隨之泛紅。

  他大步向前,遠離船隻,但沒有方向。這裡沒有方位,沒有東西南北,只有向前和遠離。

  在後面觀看的費蕖眼中,格得承載的光亮宛如一大顆緩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圍的黑暗逐漸濃黑密集。格得所見亦如是。他藉著光芒,始終望向前方。一會兒,他見到光亮的模糊邊緣有個黑影,正越過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沒有形狀,但在靠近的途中,漸漸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個老人,蒼白而嚴厲,朝格得走來。可是,雖然格得看這人形依稀像他的銅匠父親,但他也看得出來,這人形是個年輕人,而非老人。那是賈似珀,傲慢、俊美、年輕的臉龐,灰斗篷上有銀色扣環,步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廣佈的空氣,直盯著格得。格得沒有中止前進的腳步,只是放緩步調。格得一邊向前,一邊把巫杖舉高些。巫杖更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賈似珀的相貌由那個趨近的形體掉落,變成了沛維瑞。但沛維瑞的臉孔腫脹而蒼白,像是溺水的人,還怪異地伸出一隻手來,像在招手。雖然兩人間僅有數碼之遙,但格得仍然沒有停步,繼續向前。這時,面對他的東西整個改變,有如張開巨大的薄翼,向兩邊伸展、翻動、脹大、縮小。霎時,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臉孔,接著是一雙混濁瞪視的眼睛,然後突然又變成一張他不認識的恐怖臉孔,不知是人還是怪獸,長著翻翹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見狀,便將巫枚舉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足以逼近及挖鬆最古老的黑暗。在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脫離那向格得走來的東西。那東西於是緊縮變黑,改用四隻有爪的短腳爬越沙地。但它繼續朝格得靠近,並舉起一個不成形的大鼻子,沒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攏時,在巫杖白亮的法術光照中,它變成一團漆黑,奮力使自己直立。寂靜中,人與黑影迎面相遇。雙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萬古寂靜,大聲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時,沒有唇舌的黑影,也說出相同的名字:「格得。」兩個聲音合為一聲。

  格得伸出雙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個向他伸展而來的黑色自我。光明與黑暗相遇、交會、合一。

  遠遠的沙地上,費蕖透過昏暗的微光畏懼地觀看,在他看來,格得好像被打敗了,因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減弱漸暗。這時,他心中充滿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準備協助朋友,或與他同死。他在乾燥陸地的空蕩微光中,跑向那個微小漸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頓時在他腳下治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掙扎,在沈重的水流水奮進,直到一聲轟然巨響,燦爛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鹹又重現之後,世界恢復了,他也在湍急、真實、流動的海水中翻滾。

  不遠處,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搖晃,裡面空無一物。費蕖看水面上沒有其他東西,洶湧的浪頭拍打水花滲入他眼中,遮住了視線。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盡全力掙扎回到船邊,爬進船裡。咳嗽之餘,他還設法拭去從頭髮流下來的海水。他絕望地四顧,不曉得看哪個方向才好。最後,他看到海浪中有個黑黑的東西,遠遠地就在剛才的沙中——現在是洶湧的海水。他跳到槳座,用力劃向他的朋友,然後抓住格得的兩隻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臉茫然,兩眼呆滯,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傷口。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無光亮,但他仍緊握在右手,不肯鬆開它。他筋疲力竭,身體濕透顫抖,一句話也沒說,只管走去頂著桅杆,縮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費蕖。費蕖升起船帆,把船隻轉向,迎著東北風。就在航線的正前方,日落處的天空轉暗,海灣射出湛藍的光芒,新月在雲層間閃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見這世界的東西。那彎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著太陽光,照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臉,凝視西天那個遙遠明亮的新月。

  他凝視了很久,然後起身站直,如戰士握持長劍般,以雙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頭上方那飽滿的褐色船帆,與他朋友的臉。

  「艾司特洛,」他說:「瞧,完成了,過去了。」他笑起來。「傷口癒合了,」他說:「我現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說完,他弓身把臉埋在臂彎裡,像小男孩般哭泣起來。

  在那一刻以前,費蕖一直提心吊膽看著格得,因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知道與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連好幾小時,他一直把手放在錨上,隨時準備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沈入海裡,不要把邪惡的東西帶回地海任一港口,因為他擔心邪惡的東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體。這時,他看看他朋友,聽見他說話,疑慮一掃而主。而且他漸漸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沒有輸,也沒有贏,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為一個人:一個瞭解整體真正自我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可能無任何力量利用或佔有,因此他只為生活而生活,絕不效力於毀壞、痛苦、仇恨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詩歌《伊亞創世歌》中,說:「惟靜默,生言語,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鷹揚虛空,鐵兮明兮。」費蕖一邊維持船隻向西航行,一邊把這首歌唱得響徹雲霄,冬夜的寒風由開闊海吹打兩人的背後,但歌聲在他們前方奔馳。

  他們去時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頭一次看見陸地。這段期間,他們好幾次得運用法術把海水變甜,裝滿水袋;他們也釣魚,但儘管高念漁夫咒語,漁獲還是很少,因為開闊海的魚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聽不懂法術。等到沒剩多少東西可吃,只有幾小片煙燻肉時,格得想起他從爐裡偷餅時,雅柔說過,等他在海上挨餓時,會為曾經偷餅吃而懊悔。可是,肚子雖然餓,這記憶卻使他開心。因為她也說過,格得會與她哥哥再回家來。

  法術風只載送他們東向三天,但他們卻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塚。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與格得這兩位年輕巫師一樣,在冬季休月日駕駛開放式漁船,遠航至開闊海再返回。他們回程沒有遭遇暴風而,而是穩穩當當利用羅盤和托貝仁星,駕船取直於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線。因此,他們不是由埃斯托威回來,而是經過在看不見遠托利島和斯乃哥島的情形下,經過這兩座島嶼,這兩座島是狗皮墟島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陸地。在海浪上方,他們看見岩石懸崖突起如堡壘,海鳥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鐵煙藍藍地在風中飄散。

  從那兒返回易飛墟島,航程就不遠了。他們在落雪前的幽靜傍晚駛入意斯美海港,把「瞻遠」這條載他們去死亡國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繫好,穿過窄街回到巫師的家。他們踏入屋簷下的火光和溫暖時,心情非常輕盈,雅柔開心呼叫著跑出來迎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