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了個懷念的夢。
夢到她還很小的時候,一個夏日的夢。那時的她,應該是八歲左右。
這一天,她為了幫忙母牛分娩,獨自前往叔叔的牧場過夜。
當時她年紀還小,從未想到過可以拿這樣的名目,讓大人允許她出去玩樂。
但她要幫忙母牛分娩。這是了不起的工作!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要離開村子,一個人去鎮上!
還記得她理所當然地炫耀這件事,他就露出一臉鬧彆扭的表情。
他雖然比她大兩歲,但對於自己居住的村莊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
村外……別說是都城,連鎮上是什麼樣的地方,他根本都無從想像。
雖說本來她當然也是一樣……
到頭來,她已經不記得導火線到底是什麼事。
總之她惹火了他,兩人吵了一架,然後兩個人都哭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因為對方是男生,讓她有點不客氣,說得太過分了。
也許過分到會讓他真心發怒的程度,不小心傷害了他。
她作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終究是太年幼而犯下的錯。
很快的,他的姊姊來接他,牽著他的手回去了。
其實她本來想邀他「一起去」。
當她坐上前往隔壁鎮的馬車後,就從篷車裡回頭望向村莊。
來送別的只有父親與母親,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朝雙親揮手道別。
在搖個不停的馬車上坐了一會兒,打起盹兒之餘,她產生了些許的後悔。
到頭來,自己都沒對他說對不起。
她心想,等我回去,一定要跟他和好……
§§§
牧牛妹的一天開始得很早。
因為他會在天剛亮,雞尚未告知早晨來臨前就起床。
起床後,他會先在牧場周圍巡視一圈,這是他從未有任何一天間斷的工作。
之前牧牛妹一問,他才告訴她說,這是在檢查腳印。
「哥布林會在晚上四處活動。一到早上他們就會回巢,但在攻擊前必定會先來偵察。」
他說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每天檢查足跡,以免忽略哥布林來襲的徵兆。
查完腳印後,為防萬一,又繞了一圈。
這次他一邊巡視,一邊仔細檢查牧場的柵欄有無鬆脫或破損。
若檢查到有什麼地方損壞,就逕自拿著修補用的木樁與木條,埋頭修理。
牧牛妹會醒來,是因為聽見他從窗邊走過的腳步聲。
晚了一會兒,雞才總算叫了。
聽到這陣大剌剌的腳步聲,她從稻草床爬出來,露出了裸體。
她大大地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呵欠。在健康豐潤的胴體上穿上內衣褲,打開窗戶。
早晨的風冰冷而乾爽地吹了進來。
「早安!你還是這麼早起啊。」
牧牛妹把豐滿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朝窗外探出上半身,朝他檢查柵欄的背影呼喊。
「嗯。」
他回過頭來。
髒污的鏈甲上套著皮甲與鐵盔,左手綁著盾牌,腰間佩著劍。
他的模樣一如往常。牧牛妹眯起眼睛看著太陽,說道:
「今天天氣真好。太陽好刺眼。」
「是啊。」
「叔叔起來了嗎?」
「不知道。」
「這樣啊。可是,我想他應該差不多要起來了。」
「是嗎。」
「你肚子餓了吧。我馬上準備,一起吃早餐吧。」
「好。」
他緩緩點頭。牧牛妹心想,他還是一樣沉默寡言,笑了一笑。
雖然小時候的他並非如此。
儘管會隨著每天的天氣而略有不同,這段對話仍一如往常。
但他是冒險者。從事的是一種以冒險為業的危險職業。
光是早上能像這樣平安地和他說說話,就不該再有什麼怨言了。
牧牛妹面帶笑容,把身體塞進工作服裡,輕快地走向廚房。
原則上,準備每天的飯菜是采輪班制……說是這麼說。
但烹飪是牧牛妹的工作。
因為從一起生活算起的這幾年來,他幾乎從來不曾下廚。
——大概只有兩、三次吧?她記得,是在自己感冒時。
雖然當時總覺得要是嫌燉湯沒味道、燉得不夠,他多半會生氣,所以並未說出口。
牧牛妹也曾想過,他這麼早起,如果肯做飯該有多好。
但冒險者的生活並不規律。她明白這也沒有辦法,所以不曾責怪過他。
「早安,叔叔,飯菜馬上就好了。」
「嗯,早。今天也好香啊,我愈聞愈餓了。」
過了一會兒,身為牧場主人的叔叔起床了,已經檢查完的他這時也回到屋內。
「叔叔早安。」
「唔……早。」
他的招呼可說是有禮貌,也可說是公事公辦,讓叔叔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含餬口氣點了點頭。
排在餐桌上的有乳酪、麵包,以及加了牛奶的湯。全都是牧場生產的食材。
他把菜從盔甲的縫隙間塞進嘴裡進食。牧牛妹笑眯眯地看著他這樣。
「這是這個月的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出這句話。然後從掛在腰上的腰包裡拿出一個皮袋,放到桌上。
袋子發出十分沉重的聲響。從鬆開的袋口,看得見裡頭裝著金幣。
「……」
叔父對於要收下這筆錢,似乎有些遲疑。
少女心想,這也難怪。
他根本不必寄宿在這種牧場裡的馬廄,大可去住好的旅店(頂級套房)。
叔叔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嘆了一口氣,收起了皮袋。
「當冒險者,還挺好賺的啊。」
「因為最近工作很多。」
「……是嗎?我說啊,你,這個……」
叔叔還是一樣吞吞吐吐。
人很親切的叔叔,每次跟他說話都會變成這樣。
牧牛妹就很不能理解是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叔叔以像是害怕,又像是死心的表情,對他說下去:
「……今天也要去嗎?」
「是。」
他回答得很平淡。一如往常地,緩緩點了點頭。
「我要去公會。因為工作很多。」
「是嗎……可別太拼了。」
「是。」
他平淡的聲調,讓叔叔露出苦澀的表情,端起溫過的牛奶喝了一口。
對話就這麼中斷,也是每天早上都有的事。
所以牧牛妹為了驅散這樣的氣氛,儘可能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那,我也要去送貨,我們一起去吧!」
「我沒差。」他點頭答應。而叔叔見狀,一張嚴肅的臉更加皺起了眉頭。
「……不,要送貨的話,我駕馬車去……」
「不要緊不要緊,叔叔對我保護過度了啦。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有力氣的。」
牧牛妹說著捲起袖子,手臂用力別起,秀出肌肉。
該怎麼說呢,手臂的確比鎮上的同年姑娘們要粗,只不過終究沒有太多肌肉。
「知道了。」
他只說了這句話,就很乾脆地解決了早餐。連一句吃飽了也不說就起身。
「啊,等一下,你喔,太急了啦。我也需要準備啊,等等我嘛。」
然而就連這種舉動,其實也是家常便飯。牧牛妹不顧形象地張口大嚼自己的早餐。
由於需要大量勞動,她用牛奶把份量稍多的餐點硬灌進胃裡,再把他的餐具一起收拾好,拿去洗碗槽。
「那叔叔,我去去就回來!」
「……好,你去吧。路上千萬小心。」
「不用擔心啦,而且我們是一起去。」
叔叔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張臉皺成一團。彷彿想說:「就是這樣我才擔心。」
叔叔既親切又和善,是個心地善良的牧場主人,這點牧牛妹也很清楚。
但叔叔似乎不知該如何和他相處,也許說是怕他會更貼切。
——我倒是覺得沒什麼好怕的說。
吃完飯來到屋外一看,他已經越過牧場柵欄,走到道路上了。
她心想不能再磨蹭下去,不慌不忙地跑向放在屋子後頭的台車。
貨物在前一天就已經裝載好,所以接下來只要抓起橫桿,用力踏出腳步就行。
車輪喀噠喀噠地響起,推車上的食材與酒也跟著碰出聲響。
他大步走在有著成排行道樹、通往城鎮的路上。牧牛妹拉著台車從後追去。
每當台車在沙路上搖動,牧牛妹豐滿的胸部也同樣跟著搖晃。
她並不會這樣就累倒,不過仍額頭冒汗,喘起氣來。
「……」
他的步調忽然放慢。但也只是放慢,絶對不會停下來等待。
牧牛妹心情急切,腳步同樣加快了些,來到他的身邊。
「謝謝你喔。」
「……不會。」
他話不多,搖了搖頭。或許是因為戴著頭盔,動作硬是顯得很大。
「要換手嗎?」
「不用,我可以的。」
「是嗎。」
冒險者公會兼營旅店與酒館,送食材過去就是牧牛妹的工作。
而他也要去冒險者公會接委託。這是他的工作。
牧牛妹無法幫忙他工作,所以才覺得若要他幫忙就太過意不去了。
「最近怎麼樣呢?」
牧牛妹一邊拉著喀噠作響的台車,一邊從大步行走的他身旁偷看他的側臉。
說是側臉,其實他醒著的時候都一直戴著鐵盔。
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哥布林變多了。」
他的回答還是很短。短歸短,但有時的確這樣就夠了。牧牛妹開朗地點點頭。
「這樣啊。」
「比平常多。」
「很忙嗎?」
「對。」
「畢竟你最近經常出門嘛。」
「對。」
「工作變多,是好事吧?」
「不對。」他靜靜搖了搖頭。「不好。」
「是喔?」
牧牛妹問了,而他回答。
「沒有哥布林才好。」
「……說得也是」
——真的是一點兒也不錯。
牧牛妹點了點頭。
§§§
等漸漸來到鋪設過的路段,四周開始聽得見喧囂,聳立在門後頭的建築物也漸漸映入眼簾。
聽說冒險者公會多半都蓋在城鎮入口附近,這個鎮也不例外。
不但蓋在路口,還是鎮上最大的建築物,樓層也高,比兼設養護院的地母神神殿還大。
據說是因為也有很多從外地來委託的人,才要特意蓋得醒目。
牧牛妹心想,簡單明了是好事。
除此之外,聽說還有個理由,是希望趕快把這種叫作冒險者的游民限制在同一處。
——也是啦,如果只看外表,的確有很多人顯得很粗魯呢。
看著街上佩掛齊全武裝、來來往往的人們,以及明明在鎮上仍穿戴盔甲的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啊,等一下,我去卸個貨。」
「好。」
牧牛妹匆匆將台車推到後門的進貨入口,鬆了一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水。
她搖響搖鈴,把請款單拿給走出來的廚房主廚比對,請他蓋了確認收貨的章。
之後只要拿著請款單到櫃檯去,再蓋一個確認章,送貨工作就結束了。
「久等了。」
「不會。」
牧牛妹趕緊跑回去一看,發現他果然留在原地等待。
兩人一起推開搖擺門,走進大廳,便看見多得足以把陰涼處的涼爽趕得消失無蹤的人潮。
冒險者公會今天也是人山人海。
「那,我去蓋個印章。」
「好。」
雖說剛才請他等待,但到頭來還是要在這裡道別。
他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向牆邊座位,就像訂下了這個位子似的重重坐下。
牧牛妹朝他輕輕揮手,走向訪客大排長龍的櫃檯。
有冒險者,有委託人,也有除此之外的相關人士。
也有很多鍛冶師、收購商與藥販等業者。畢竟冒險者需要很多用品。
「然後啊,我就這樣卸開了巨人(Troll)當頭劈來的一擊,抓準千鈞一髮的空檔切了進去!」
「原來如此,您辛苦了。如果不介意,還請買些活力藥水(Stamina Potion)。」
牧牛妹一看,發現在賬房前熱心對櫃檯小姐攀談的,是一名使槍的冒險者。
光是那身鍛鍊得精瘦到極點的軀體,就足以述說他的強焊。
看他脖子上掛著一塊銀牌,想來多半是銀等級。
牧牛妹早就知道那是十等位階當中的第三階。因為那也是他的等級。
「不不不,我可是只靠一把長槍就隻身對抗巨人,怎麼樣,厲害吧?」
「是。我明白巨人是強敵……」
就在這個時候。
櫃檯小姐為難地撇開的目光,轉向了坐在牆邊的他身上。
「啊!」
櫃檯小姐的表情立刻轉為明亮。
「……呃,哥布林殺手!」
長槍手也順著櫃檯小姐的視線望去,認出他後,露骨地啐了一聲,口氣顯得十分嫌惡。
大概是因為他這句話說得格外大聲。
公會內頓時一陣交頭接耳。
冒險者們的視線,又或者是委託人的視線,都接連刺向他身上。
「那傢伙竟然和我們一樣是銀等級啊。」
擺出一副沒轍表情搖搖頭的,是位外表十分亮麗的女騎士。
但她一身白銀的騎士盔甲上,佈滿了看得出身經百戰的傷痕,散發出一種非泛泛之輩的風格。
「明明連有沒有本事和厲害的怪物打都很難說,只會專殺嘍囉,等級審查變得可真鬆散。」
「別管他了。反正不會和我們扯上關係。」
一臉無關緊要地對女騎士搖搖手的,是名身穿大型鎧甲的重戰士。
也不知是耍帥或裝模作樣,儘管頂著一身厚重得讓人感到中看不中用的裝備,卻仍顯得若無其事。
從脖子上都掛著銀色識別牌來看,兩人似乎都具備該有的實力。
「喂,你看,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寒酸的裝備咧。」
「連我們的裝備都還比較好一點……」
另一邊則有穿著薄皮甲、拿著短劍,以及身穿長袍、拿著短杖的少年面面相覷。
儘管一樣廉價,但那毫無損傷的全新質感,的確說得上是比較「好」的裝備。
「別說了。他一定和我們一樣是新人,要是被聽見多不好意思?」
一名和這兩人年紀差不了幾歲的少女神官戰士,制止了他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舉動。
這些菜鳥少年少女的語氣中,透露一種看出對方比自己低階而鬆了口氣時會有的嘲弄。
他們三人掛著白瓷的識別牌,顯然並未注意到他脖子下搖動的銀識別牌。
「呵、呵呵……」
略顯開心地看著這些情景的,是名把長袍穿得十分嫵媚,戴著尖帽的魔法師。
這位人稱魔女的銀等級魔法師,以妖媚的姿勢抱著法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繼續當她的壁花。
無論是聽過這號人物的資深冒險者,或是沒聽過的新手冒險者,都壓低音量竊竊私語著。
他處在這樣的情勢下卻不顯在意,默默坐在椅子上。
沒有興趣——並非賭氣或虛張聲勢,真的就是沒有興趣。
——所以,就算我生氣也沒用。話是這麼說啦。
雖然沒什麼話好說,但就感覺不是滋味。
牧牛妹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忽然和櫃檯小姐對看了一眼。
她一如往常笑眯眯的,眼神中卻透出了和牧牛妹同樣的感情。
死心。煩躁。傻眼。以及——一種覺得無可奈何而產生的寬容。
——你的心情,我懂。
櫃檯小姐一瞬間閉上眼,嘆了口氣。
「那個,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
「咦?啊,喔、好。拜託囉,畢竟我的英勇事蹟、更正,我的報告還沒說完呢!」
「好的,我明白。」
櫃檯小姐走進裡頭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後,又回到大廳露了臉。
雙手捧著一大疊光看就覺得很重的紙張。
她費力地將這一大疊紙張搬到告示板前。
「來喔,各位冒險者們!早上的貼委託時間到了!」
她那響亮的嗓音迴蕩在整個公會之中,蓋過了大廳裡的喧囂。
櫃檯小姐大動作揮動雙手這麼一強調,辮子也跟著活力充沛地彈跳起來。
「就等你這句話啊!」
冒險者們當場眼神一變,大聲歡呼,接連踢開椅子起身湧向櫃檯。
畢竟冒險者這種職業,一旦沒分到工作,很可能就連今天的飯錢都成問題。
況且還會根據委託內容與得到的酬勞,計算出他們身為冒險者的評價。
想提升俗稱「經驗值」的社會貢獻度,邁向更高的等級,這點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畢竟冒險者的等級,就等同於他們的社會信用。
無論多麼有實力,重要的委託都不會交給白瓷或黑曜等級的冒險者處理。
「適合白瓷等級的委託有……好廉價啊。我不想再去清理水溝了說。」
「我們可沒本錢太挑剔喔?啊,這個怎麼樣?」
「剿滅哥布林啊,不錯嘛,感覺就很適合新人。」
「啊,真好。那我們也去打哥布林……」
「不行啦,櫃檯小姐不是說過嗎?我們要從下水道開始!」
「給我龍,都沒有打倒龍的委託嗎!?我要好好揚名立萬……!」
「勸你死心。你裝備不夠,還是挑個討伐山賊之類的吧,酬勞也不壞。」
「喂,這委託是我先看上的!」
「先拿到手的是我們。你去找別份吧。」
冒險者們爭先恐後從告示板扯下委託書,只見櫃檯前罵聲一片。
慢了一步的長槍手被擠出來而坐倒在地,隨即大吼一聲,再度衝進人群。
「好好好,各位,不可以吵架喔。」
櫃檯小姐看著他們這樣,將笑眯眯的表情貼到臉上。
「……哼~?」
牧牛妹莫名覺得有些不痛快,從櫃檯前走開。
她壓根不想被捲進去,再說看這樣子,大概暫時是蓋不到確認章了。
無事可做的她,把視線從櫃檯轉往牆邊。
「……」
他仍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以前她曾經有一次問他:「不快點過去,工作都會被搶光喔?」
他則簡短回答:「剿滅哥布林的委託沒人搶。」
因為是農村的委託,酬勞也就相對低廉;因為適合新手,老手也不太會考慮。
所以他在等待櫃檯淨空。因為他不必著急。
此外……牧牛妹不說出口,但心裡想著。
——他多少還是有在客氣,至少會等新人拿完了以後,才去接委託吧。
雖然如果向他確認,他多半也只會一如往常地回道:「有嗎?」
「嗯……」
牧牛妹微微猶豫,心想反正都要等,是不是乾脆去他身邊一起等。
而這遲疑非常致命。
「啊……」
因為有人迅速搶在前頭,比她更早走到他身前。
是一名年輕的女性冒險者。她嬌小的身上穿著神官服,手握掛有地母神聖符的錫杖。
「……你好。」
女神官站到他面前,不高興地開了口。接著以不服氣的表情,朝他一鞠躬。
「嗯。」
他只應了一聲,隨即閉上嘴。由於戴著頭盔,連他在想什麼都看不出來。
他似乎並未察覺,女神官因為他連像樣的回禮都沒有而更加鬧起彆扭。
「我照你,上次教的,去買了,護具。」
這種一字一句分開來說的口氣,實實在在就是鬧彆扭的小孩會有的態度。
女神官說完,掀起了神官服的衣擺。
一件全新的鏈甲反射出朦朧的光,包裹她苗條的身軀。
「不壞。」
如果只看狀況跟這句話,相信對女性而言十分侮辱人,但他的聲調中絲毫沒有這種跡象。
這時他才終於面向女神官,把她苗條的身體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後點點頭說:
「就算鏈孔大了點,有這個就擋得住他們的刀。」
「我被神官長冷嘲熱諷得可慘了。說侍奉地母神的神官竟然穿起鎧甲,成何體統。」
「這個人應該不瞭解哥布林吧。」
「不是這個問題,是戒律的問題……!」
「如果穿鎧甲會讓你無法引發神蹟,要不要改宗?」
「對地母神的祈禱照樣有效!」
「那,又有什麼問題。」
他這麼一說,女神官就不高興地鼓起臉頰,不說話了。
「……」
「……」
「你不坐嗎?」
「啊,不,我、我要坐!我當然要坐!」
女神官紅了臉,趕緊在他身旁坐下。沒有肉的屁股碰出一聲輕響。
她把錫杖放到膝上,用雙手握住,縮起身體。她似乎很緊張。
「……呣。」
儘管忍不住低吟,但牧牛妹並非完全沒聽說她的事。
據說是從大約一個月前開始,有個和他組隊的新進冒險者。
兩人在她的第一份工作中認識,後來他就一直在照顧她——這些當然並未提到。
把有一句沒一句的隻字片語拼湊起來,似乎就是這麼回事。
牧牛妹一直擔心他總是單獨行動,所以聽完後的確放下了心,但……
——……真沒想到會是個女孩子呢。
和他一起來到公會,是牧牛妹每天的例行公事,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女神官的臉。
女神官的身體輪廓嬌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折斷,自己的身體則很有肉。
對比之後,她小小嘆了一口氣。
「對、對了,前幾天,那件事!」
女神官自然不知道牧牛妹內心這些天人交戰,滿臉通紅、下定決心似的開了口。
她說話有些破音,有些急促,純粹是因為緊張……大概吧,一定是這樣。
「我覺得用火焰秘藥弄垮洞窟,還是太過火了!」
「那又怎樣。」
他聲調絲毫不變,像在強調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還有什麼好討論。
「遠比丟著哥布林不管要好多了。」
「難道,不應該,多想想之後的事嗎?畢竟,說不定,還會造成山崩,之類的……」
「哥布林的問題才嚴重。」
「我就是要說!這種想法不好!」
「……是嗎。」
「還有,還有!那種消除氣味的方式,實在應該再、再想點別的辦法……!」
女神官探出上半身逼問,他則一副嫌麻煩的樣子回應:
「那,襲擊的時間你記住了嗎。」
女神官當場啞然。
他話題轉得十分露骨。牧牛妹在一旁有意無意地聽著,不由得嘻嘻一笑。
——真的是,從小到現在一點都沒變。
「……要在早晨,或是傍晚。」
女神官拚命用表情表達自己並不是被說服了,但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
「說出理由。」
「是、是因為對哥布林而言,那就是他們的『傍晚』或『早晨』。」
「沒錯。大白天,也就是他們的『深夜』,戒心反而會很重。下一題。攻堅時的步驟。」
「呃,如果可以,就點火把他們熏出來。因為,巢穴裡面,很危險。」
「沒錯。只有別無他法,時間不足,再不然就是要確實殺個乾淨的時候,才闖進去。」
他對邊想邊回答的女神官接連提出問題。
「工具。」
「以藥水和火把為中心,儘量備齊。」
「就這些?」
「還、還有,繩子。繩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派得上用場……應該。」
「不要忘了。法術,神蹟。」
「法、法術和神蹟,可以用工具代替,所以要省著用,遇到該用的時候,就不要遲疑。」
「武器。」
「呃,武器……」
「從他們身上搶。劍槍斧頭棍棒弓箭都有。至於發動體之類的我不清楚。我是戰士。」
「……是。」
女神官點了點頭。就像被教師責罵的小孩子一樣。
「要持續換招、換方法,別連續用相同的戰術。會死的。」
「呃、呃,我可以……抄筆記嗎?」
「不行。一旦被偷走,他們會學起來。要記在腦子裡。」
他淡淡講述,女神官則拚命學習,想跟上他的步調,
這實實在在,就是老師與受教學生之間會有的互動。
——他,本來有這麼多話嗎?
牧牛妹腦中忽然浮現這樣的疑問,不自在地動了動。
「好。」他忽然站起。
轉頭一看,聚集在櫃檯前的冒險者正好漸漸散去,鬧哄哄地準備出發。
調度裝備、採買糧食和消耗品、事先收集情報。要做的事情一大堆。
他大剌剌從忙碌的冒險者身旁走向櫃檯,女神官趕緊跟上。
「啊……」
牧牛妹又慢了一步而發出的這聲,和她伸出的手一起撲了個空。
「啊!哥布林殺手先生,早安!您今天也來光顧了啊!」
相反的,櫃檯小姐則表情發亮地迎接他。
「哥布林。」
「好的!今天有點少,但還是有三件委託。」
他平淡地宣告後,櫃檯小姐就以熟練的動作拿起文件。看來是早就準備好了。
「西邊山坡上的村莊有中等規模的巢穴,北邊河流沿岸的村莊有小規模的巢穴,南邊的森林有小規模的巢穴。」
「村子嗎。」
「是啊。還是老樣子,都是農村。哥布林是不是也專挑農村下手呢?」
「也許。」
聽櫃檯小姐半開玩笑地這麼說,他正經八百地點了點頭。
「有沒有已經接走的?」
「有的。南邊的森林有新人接了,應該是附近村莊的委託。」
「新人。」他喃喃道。「陣容呢?」
「我看看……」
櫃檯小姐舌頭輕輕在大拇指上一舔,迅速翻閲文件。
「戰士一名,魔法師一名,神官戰士一名。所有人都是白瓷等級。」
「唔,還算均衡。」
「剛才待在大廳的……只有三個人太勉強了!」
他說得若無其事,女神官卻以迫切的表情插了嘴。
「我們當初也是四個人……」
她臉色發白,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用力握緊錫杖。
牧牛妹覺得心中一股不痛快的感覺在翻騰,悄悄撇開了視線。
——我為什麼會沒發現呢?
新手冒險者孤身一人,在第一份工作中遇見他。
明明只要稍微想想,就該猜到這是怎麼回事。
「我是有好好說明過啦……不過他們一直說沒問題沒問題,我才……」
櫃檯小姐顯然知道女神官的情形,以為難的表情說明。
對冒險者而言,一切責任都該自負。
女神官哀求般仰望著他。
「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得立刻去救他們才行……!」
他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隨你便。」
「咦……」
「我要去毀掉山上的巢穴。裡頭應該至少會有鄉巴佬(大哥布林)或薩滿。」
女神官茫然看向他的臉。他的臉被鐵盔遮住,看不出表情。
「遲早會發展成大規模的巢穴,到時就麻煩了。沒理由不趁現在毀掉。」
「你、你要見死不救嗎……!?」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誤會……但我不能放著這巢穴不管。」
他平淡地說完,搖了搖頭。
「所以,你儘管照自己的意思做。」
「這樣的話,你不就又要獨自去闖有一大群哥布林的巢穴!」
「我做過很多次了。」
「……啊啊,夠了!」
女神官用力咬緊嘴唇。
即使看在牧牛妹眼裡,也能察覺她在發抖。但她的表情中並無懼色。
「你這個人,真的是讓人沒轍……!」
「你要來嗎。」
「我要!」
「……她這麼說。」
「哎呀,真的是每次都承蒙您幫忙……!」
被他把話鋒轉到自己頭上,櫃檯小姐合掌朝兩人一鞠躬。
「願意好好接下剿滅哥布林委託的老手,就只有您了呢。」
「……我是白瓷等級。」
女神官不滿地喃喃說道。她噘起嘴唇,就像個鬧彆扭的孩子。
「啊哈哈哈,沒有啦,這個,呃……那,這件委託就由兩位負責,沒錯吧?」
「是啊,雖然我很不情願……!」
女神官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他無論何時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兩人一處理完簽約事務,似乎立刻就要出發。
大步走向出口,途中兩人來到牧牛妹身前。
要出去就一定會從她身邊走過。她該說什麼?還是不該說呢?
猶豫的她,好幾度欲言又止地張開嘴。
到頭來,牧牛妹什麼都沒說。
「我要走了。」
但他卻在她面前完全停下了腳步。就和平常一樣。
「咦?啊……嗯。」
她點了點頭。
「……你要小心喔。」
她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回答。
「你回去路上小心。」
牧牛妹以含糊的笑容,目送擦身而過時朝她一鞠躬的女神官離開。
直到身影消失為止,他都沒回頭。
§§§
牧牛妹拉著空的台車,獨自回到牧場,默默做完了照料家畜的工作。
當太陽慵懶地升到天頂,她便在牧草地上吃了三明治當午餐。
等到太陽總算下山,她就和叔叔兩個人圍著餐桌用餐。
吃完有些食不知味的飯菜後,牧牛妹來到屋外。
蘊含夜氣的冷風輕撫臉頰,抬頭望去,滿天星斗中掛著兩輪月亮。
她對冒險者或哥布林這些事情,都不太清楚。
十年前,村莊受到哥布林攻擊時,她不在場。
那一天,她為了幫忙母牛分娩,獨自前往叔叔的牧場過夜。
當時她年紀還小,從未想到過可以拿這樣的名目,讓大人允許她出去玩樂。她幸運地躲過了災難——想來就是這麼回事吧。
她不知道雙親怎麼了。
只記得兩具空的棺材並列在一起下葬。
也記得神官講了些煞有介事的話。
爸爸,還有媽媽,不見了。這就是一切。
起初她覺得寂寞,但絲毫不認為這是真的。
然後,如果……如果那一天,沒和他吵架的話。
——如今是不是會有些不一樣?
「……你這樣熬夜,明天會很累的。」
背後傳來踩踏樹下矮草的腳步聲,以及低沉的嗓音。
牧牛妹回頭一看,叔叔就和早上一樣,一張臉皺成一團。
「嗯,我再等一下就去睡了。」
她這麼回答,然而叔父仍皺著眉,搖了搖頭。
「他是離譜,不過你也很離譜。他有付錢,所以我讓他在這裡過夜,但你別太常和他扯上關係。」
「……」
「我知道你們從小就認識,不管以前如何……」
叔叔說了。
「現在的他,已經『脫繮』了。」
你應該也明白吧?
「……可是啊。」
聽叔叔這麼說,牧牛妹笑了。
隨後她抬頭望著星星。看了看兩輪月亮,以及月亮底下往前延伸的道路遠方。
還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要再等一下。」
這天晚上,他並未回來。
等到他回來,已經是翌日中午。之後他在床上睡到下個清晨。
到了隔天,他絲毫不顯疲態,和女神官一起前往南方森林的巢穴。
後來她聽說,那幾個前去剿滅哥布林的新手冒險者,到最後都沒回去。
這天晚上,牧牛妹又作了令她懷念的夢。
到頭來,她還是沒能把那句對不起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