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卷一·『山寨火劫』

  結束一場為時三天三夜的盛宴,這群哥布林大為滿足。

  被污物、腐臭與屍體徹底污染的壯麗大廳裡,獵物們的殘骸散了一地。

  這陣子本來只有瘦巴巴的獵物,後來卻有足足四隻新鮮的獵物上鈎。

  而且全都是母的。凡人(Hume)自不用提,連森人和圃人都有。

  也難怪這群哥布林會興奮,這是一場無拘無束——雖然他們本來就不拘束——的盛宴。

  這群可憐的女子,遭到數目遠超過她們的哥布林群起蹂躪。

  她們有什麼下場,相信已經不必多說。

  然而她們並非只是單純的村姑。

  儘管程度有別,但她們衣服被撕得殘破不堪而露出的肢體,都顯示經過充分鍛鍊。

  她們皮膚曬黑,留有傷痕,每次遭受玩弄,裹在柔軟脂肪中的肌理就若隱若現。

  而在大廳角落,則有劫掠來的盔甲與劍盾堆積如山。

  她們是第八階的鋼鐵等級冒險者——不,應該說曾經是。

  相信她們當中已經沒有一個人還有呼吸。

  ——為什麼事態會弄成這樣?

  率領團隊的貴族千金臨死之際,腦中浮現了這樣的疑問。

  為了拯救被擄走的村中少女,義憤填膺而展開冒險,是如此錯誤的事嗎?

  她們挑準哥布林睡覺的正午,無聲無息地潛入,不能說她們有所怠慢。

  過去森人以老樹蓋成的山寨,對冒險者而言是一處未曾踏足的遺蹟,一座沒有地圖的迷宮。

  所以,她們並未掉以輕心。

  她們在小小的村子裡,儘可能備妥了裝備,也早已理解到哥布林有數量優勢。

  她們非得從盤踞在山寨當中的那些哥布林手中,救出被擄走的少女不可。

  她們經過多次冒險而鍛鍊出來的實力,不是剛出道的初學者所能相比。

  她身為前鋒兼隊長,拿起武器擺好備戰架式,遣圃人獵兵查探四周。

  後衛森人魔法師準備法術,凡人僧侶祈求神蹟。

  她們組成隊伍,毫不鬆懈,一步步進行探索,這當中到底有哪個環節錯了呢?

  如果要冷酷地告知真相,那麼她們,就只是運氣差了點。

  第一,這說來有些理所當然,那就是山寨中存在許多機關陷阱。

  諷刺的是,當年森人為了擊退哥布林而設置的陷阱,現在卻轉而保護了這些哥布林。

  為了找出並解除這許許多多縝密、細膩又致命的陷阱,讓獵兵精疲力盡,也是一大要因。

  她們雖然進到了山寨最深處,獵兵卻在最後關頭,忽略了警報機關。

  「大家準備應戰!」

  梆子聲劇烈響起,隊長一聲令下,她們迅速組成圓陣。

  魔法師站在中央,隊長、獵兵、僧侶三人守在外圈。

  即使稱不上銅牆鐵壁,仍是充分牢固的戰鬥態勢。

  但包圍並湧向她們的哥布林多得超乎想像。

  說穿了就是數量暴力。

  獵兵有著天縱英才的射擊技術,但終究無法射殺比箭還多的敵人。

  魔法師施展多達第四次、甚至第五次法術,但隨即氣力放盡。

  僧侶所帶來的神蹟與加持,也在她疲憊得無法再維持祈禱後,就消失無蹤了。

  過不了多久,揮劍殺得全身是血的隊長也精疲力竭,被哥布林拉倒,圍獵就此結束。

  現場屍橫遍地——想必還花不到一個小時吧。

  接著盛宴就在這一大堆被箭射穿,被砍殺、被焚燒的屍體上開始了。

  「咿、咿……!」

  「不、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

  森人害怕得發出抽搐的叫聲,圃人一張臉哭得皺在一起。

  僧侶只能無聲地祈禱,隊長緊咬的嘴唇甚至滲出了血。

  面對這幾個相互依偎、擁抱,全身發抖的獵物,小鬼們舔了舔嘴唇。

  第三個運氣不好的地方,就在於敵人是哥布林這點。

  換做平常,小鬼只會拿俘虜當食物或孕母,而且多少會省著用。

  但今天不一樣。

  他們有許多同伴遭到冒險者殺害,完全不打算讓她們輕易解脫。

  對哥布林而言,犧牲同胞而打贏、活下來,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他們絶對不會為同胞的死哀悼。只有同胞遭到殺害而產生的憤怒與仇恨,會深深紮根在他們心中。

  「GARUURU——」

  「GAUA——」

  由於從女人們身上搶來的糧食當中還包括了酒,讓這群哥布林大為亢奮。

  喝醉的哥布林那小而毒辣的腦袋,接連想出各種殘忍的遊戲。

  而且他們打算就在近日內,大舉進攻並劫掠山腰上的村莊,所以盛大地把俘虜用完就丟,也不會吃虧。

  畢竟那個被囚禁的可憐村姑,應付不了幾十個小鬼,早就已經斷氣。

  希望已經斷絶。

  衣服被剝開、身體被哥布林按住的隊長,放聲嘶吼:

  「混帳東西!要凌辱就從我開始!」

  她生為貴族千金,侍奉司掌法律與正義的至高神,當了遊歷各國的自由騎士。

  早有覺悟無論面臨多麼邪惡的拷問,都絶對不會屈服。

  然而,前提是犧牲的人是自己。

  首先獵兵就在她眼前,被當成弓箭的靶亂箭射殺。隊長抓住哥布林不放,求他們饒了同伴的命。

  僧侶被殺前試圖咬舌,所以哥布林把同胞的內臟塞進了她嘴裡。

  魔法師在眼前被活活燒死時,她的心已千瘡百孔,靈魂更破碎四散。

  等到這些哥布林一擁而上,實現隊長的願望,已經是過了三天三夜的時候。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早已麻木。要是她神智清醒,相信這段時間對她而言無異於人間煉獄。

  直到第三天,她那不成人樣的屍骨被丟進河裡為止,她所遭受的對待簡直是筆墨難以形容。

  漂流下來的冒險者屍體,以及迴蕩在山谷中的哄笑聲,讓山腰上的村民們嚇得直發抖。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說,在夜風吹過的外牆上,拿著簡陋的長槍站哨的哥布林。

  他,就只有他,並未發笑。

  當然不是因為他對這些可憐的女子起了同情心。

  就只是因為被排擠未參加宴會,讓他覺得很沒趣。

  監視山腰村莊的任務被推到這個哨兵身上,讓他無法參加這次的「狩獵」。

  既然並未參加狩獵,當然也就沒資格加入「享樂」。

  被同胞這麼一說,他也無從反駁,於是就順理成章被趕到外牆上了。

  刺骨的山風呼嘯而過,讓哨兵在寒冷的外牆上肩膀發抖。

  真的是抽到了下下籤。

  他分到的就只有一根燒焦的手指。既然都是手指,他更希望能分到圃人的手指。

  哨兵哥布林叼著這根手指來排遣沒東西吃的感覺,依依不捨地品味之餘,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不會想到,如果沒來站哨,說不定已經在山寨裡和冒險者交戰而死。

  畢竟所有哥布林,都打算讓同伴先上,自己則躲在安全的地方伺機撲上去。

  然而一旦有同伴被殺,他們又會憤怒,所以這種個性實在棘手……

  「GUI……」

  真要說起來,如果是去勘查要攻擊的村莊也就罷了,為了警戒外敵而站哨,真的有意義嗎?

  這些哥布林對此不感興趣,但這座山寨是很久很久以前,由森人所建立的。

  隨著森人離去,這座山寨被遺忘,成了空殻,後來住進來的就是哥布林。

  對小鬼來說,重要的就只有這座堡壘非常堅固、安全,而且適合捕捉獵物。

  於是前人打造出來的陷阱、機關、壁壘,這一切都成了哥布林的東西。

  這座堡壘根本不需要哨兵。擔任哨兵的哥布林大感不滿。

  所以,當他注意到那個時,內心充滿了喜悅。

  「Grrrr?」

  ——是冒險者,而且有兩個。

  一名穿戴髒污皮甲與鐵盔的戰士,大剌剌地從樹林間現身。

  他手上綁著一面小盾,背上掛著箭筒,腰間佩著劍。

  但這種看起來就很弱的傢伙根本不重要。

  哨兵哥布林看上的,是站在戰士身旁的另一個人。

  是一名表情不安,雙手緊握錫杖,以生硬姿勢站立、身穿神官服的嬌小少女。

  她的錫杖不可思議地發著光,在昏暗的森林裡照亮了她清秀的眉目。

  哨兵哥布林舔了舔嘴唇。這女子雖然沒什麼肉,但既然是新的獵物,自己也就有得享受。

  他醜陋的臉一歪,流著口水,轉過身去呼叫同伴。

  這是非做不可的行為,但即使如此,他仍不應該將目光從冒險者身上移開。

  戰士彎弓搭箭,拉出滿弦。

  箭頭上裹著事先泡過美狄亞之油的布。女神官用打火石往箭頭上一敲。

  「GAAU!」

  「GOURR!」

  被叫到而往外湧出來的一大群哥布林,紛紛指著冒險者叫嚷。

  ——然而他們已經遲了。

  「真不是普通的多啊。」

  哥布林殺手在頭盔下喃喃說完,射出了箭。

  火焰箭插在木造的牆上,讓火舌迅速延燒,哥布林發出哀號。

  接著第二枝火焰箭飛去,轉眼間火勢更增。

  「GAUAUAAAAA!?」

  想逃走的一隻慌了手腳,一腳踩空,拖著同伴從牆上重摔而亡。

  那名哨兵也包含在內,但哥布林殺手對他沒有興趣。

  「三。」

  他淡淡地數著,又射出下一枝火焰箭。

  當然了,火對森人而言是天敵。換做在過去,相信無法這麼輕易地進行火攻。

  然而能祈求精靈讓火勢衰減的森人,已經不在這裡。

  想來自古就架設完備的防火結界,早已消失無蹤。

  聳立在眼前的,就只是座無比堅固,卻為木造的堡壘。

  「不用再幫我點火了,做好準備。」

  「啊,好、好的!」

  女神官聽到拉弓的哥布林殺手指示,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浮木不放似的,雙手握緊錫杖擺好架勢。

  磨耗靈魂來對神懇求的祈禱開始了。

  護著她的哥布林殺手,用弓箭射穿了想從縫隙間逃跑的哥布林眉心。

  這只哥布林彷彿頭上長出一枝箭,往後一仰,就這麼倒向開始燃燒的山寨內。

  「蠢貨。四。」

  下一瞬間,石子發出一聲悶響,打在他的頭盔上。

  「——!你還好嗎!?」

  「……別嚷嚷。」

  女神官專注的精神一亂,大聲呼喊,他嫌麻煩似的回應完,輕輕搖了搖頭。頭盔上多了個凹陷。

  咂舌後轉頭一看,只見一隻站在縫隙間的哥布林拿著一條繩索。

  投石索是種威力強大的武器。

  儘管就只是把用繩索套住的石頭甩出去,卻能產生致命的速度與威力。

  最重要的是彈藥幾乎不會耗盡,對哥布林殺手而言也是很棒的優點。

  還有,哪怕投石索落入哥布林手中……

  「若是洞窟就罷了,這種距離能幹麼。」

  既然不是在封閉空間裡被迫進行接近戰,那麼以哥布林的力氣,根本算不上威脅。

  他們也不可能有足夠的技術瞄準,剛才那一下應該當作湊巧。

  即使如此,換成會在意頭盔難看而不保護臉孔的新手,現在已經是另一回事了……

  哥布林殺手做事十分徹底。

  他隨手一箭回敬哥布林投石手,箭頭射穿了目標的喉嚨而致命。

  面臨熊熊燃燒的火焰,夜間能否視物,已經完全不構成障礙。

  「五……差不多要來囉。」

  他這句話說得沒錯,山寨入口的火焰散去,已經有幾隻哥布林趕到。

  這些哥布林把酒、獵物和戰利品都拋開,爭先恐後地推開同伴想逃走。

  然而在住慣了的山寨裡拚命跑了一會兒,他們的恐懼似乎就變成了憤怒。

  他們醜陋的臉上,充滿了對守株待兔的哥布林殺手與女神官的殺意。

  腦中充斥邪惡的妄想,心想等離開這熊熊燃燒的山寨,一定要把他們兩個狠狠凌辱一番再殺死。

  這些哥布林各自拿起武器,撲向站在入口的女神官……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於是他們紮紮實實地一頭撞上隱形的牆壁,滾回山寨之中。

  一道神聖的力場聳立,封鎖了山寨入口,堵死了這些哥布林的去路。

  是慈悲為懷的女神以「聖壁(Protection)」神蹟遮蓋,保護了她虔誠的信徒。

  「GORRR!?」

  「GARAAR!?」

  這些哥布林注意到他們的出路被堵死,陷入恐慌狀態。

  他們用手、用棍棒敲打這堵隱形的牆壁,但仍然出不去,隨即發出悲痛的哭喊聲。

  沒過多久,這些哥布林的身影漸漸被煙霧與火焰阻隔,從入口處再也看不見了。

  「因為我聽說你得到了新的神蹟啊。」

  哥布林殺手隨手殺死想從縫隙間逃生的哥布林,然後說出這句話。

  「六。多虧你,才能這麼省事。」

  「……竟然把『聖壁』的神蹟這樣用……」

  女神官說話的嗓音都沙啞了。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吸進了燒灼活物的煙。

  這幾天來,她之所以不出神殿一步,就是為了通過獲得新神蹟的考驗。

  「聖壁」就是她通過考驗,而得到授予的兩種神蹟之一。

  在野的神職人員,會隨實力與位階提升,蒙神恩賜新的神諭與神蹟。

  看來她的信仰,要比她自己認知中更為堅定。

  只不過神官長誇讚她數度冒險成果的這段時間,讓她感到極為不自在……

  但她相信只要有新的神蹟,就能扶持哥布林殺手,於是決心參加考驗。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真不知道地母神是為什麼把這種神蹟賜予我……

  女神官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不定有後門,或其他逃生路線。別鬆懈。」

  「……真虧你想得到這種事。」

  「想像力是武器。」

  哥布林殺手說話之餘,仍毫不大意地彎弓搭箭。

  「沒有想像力的人會先死。」

  「……就像先潛入的那幾位,是嗎?」

  「沒錯。」

  山寨在燃燒。

  相信亡者的靈魂,也都將蒙各自所信仰的神寵召。

  哥布林、冒險者與被擄走的村姑肉體盡皆化為焦炭,黑煙往天空竄升。

  「滅火的準備也做好了。等燒完,我會去把漏網之魚清理乾淨。只不過……」

  哥布林殺手毫無感慨地仰望黑煙,淡淡地說了:

  「……要有銀等級的樣子,果然很難啊。」

  女神官心痛地看著他。

  他的臉被鐵盔遮住,看不出表情。明明看不出來,但……

  女神官不知不覺地將雙手在小小的胸前合攏,跪下來祈禱。

  火焰的熱氣與黑煙凝成烏雲,掩蓋天空,過沒多久,化為一滴滴黑雨落了下來。

  她全身被雨滴打著,聖袍也被染黑,但仍不斷祈禱。

  就只是希望能有救贖。

  雖然她不明白,這救贖是針對誰,針對什麼事物——……

  §§§

  「小鬼殺手犀利的致命一擊(Critical Hit),破空划過小鬼王的頸部。」

  吟遊詩人撥響魯特琴的琴絃。

  「噢噢,看啊。那燃燒的刀刃,由真正的銀鍛造而成,絶不背叛其主。」

  傍晚時分,這樣的音色在大道上響起。雄壯又悲慼的旋律,讓人們不知不覺駐足傾聽。

  「小鬼王的野心終於潰敗,美麗的公主被救出,於勇者懷中倚伏。」

  客群不分男女老幼,貧富貴賤,這也正合吟遊詩人之意。

  這段敘事詩有些另類,能否引起所有人的興趣,全看自己的實力。

  「然而,他正是小鬼殺手。既誓言流浪,就不容他覓得歸宿。」

  前排的人們聽得起了興趣,年輕女子發出熱切的嘆息。

  吟遊詩人按捺住差點得意得浮現在臉上的笑容,始終一派莊嚴。

  「公主伸出的手抓了個空,勇者頭也不回地邁步。」

  淚水潸然落下。

  「邊境勇士,小鬼殺手的故事,山寨火劫之回,就先到此告一段落……」

  聚集在都城大道上的聽眾,在一陣陣交頭接耳的聲浪中紛紛離去。

  吟遊詩人站在觀眾們大聲丟進帽子裡的零錢前面,優雅地一鞠躬。

  在危險的邊境,願意不計得失,接下剿滅哥布林委託的銀等級冒險者。

  對於飽受哥布林之苦的各個村莊而言,他簡直就像白金勇者。

  一位來去如風的勇士。

  拿偶然聽到的傳聞編出的英雄故事,似乎頗受好評,對吟遊詩人而言是再好不過。

  「……我問你。」

  一道清新的嗓音傳來。詩人突然被人叫到,維持彎腰撿賞錢的姿勢,就這麼抬頭看去。

  儘管聽眾們已經散去,卻有名用外套把整個頭部都罩住的人物站在那兒。

  「你剛剛唱到的冒險者,真有其人嗎?」

  「是啊,當然了。」

  詩人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回答。

  這年頭,詩人所歌詠的英勇事蹟,都會被視為真相。

  他自然說不出只是拿傳聞編排而成這種話。

  最重要的是,詩人至今仍靠這位他素未謀面的剿滅哥布林高手,賺進大把銀子。

  若不回報這份恩情,就是在敗壞詩人這一行的名聲了。

  「就在從這裡往西的邊境,走個兩三天就會到的一個鎮上。」

  「這樣啊」穿外套的人物點點頭,緩緩掀起了兜帽。

  這人修長的全身都穿戴著獵人裝束,背上背著一張大弓。

  現身的是一名貌美的苗條女子。

  吟遊詩人不由得瞪大眼睛。這並非只針對她的美。

  更是因為她的耳朵就像竹葉一樣尖且長。

  「……歐爾克,博格。」

  輕輕唱出不可思議旋律的她——是森人冒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