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告奮勇負責將這名森人俘虜送去森林的,是蜥蜴僧侶。
他從掛在腰間的袋子裡拿出幾根小小的牙齒,撒到地上。
「禽龍之祖角為爪,四足,二足,立地飛奔吧。」
應聲撒到地上散開的牙齒,沸騰冒泡似的迅速膨脹。
過不了多久,牙齒化為直立的蜥蜴骷髏模樣,對蜥蜴僧侶單膝跪下,低頭行禮。
「這是父祖授予的奇蹟『龍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
「戰力如何。」
「貧僧也有相當位階,所以不至於連一、兩隻小鬼都打不贏。」
蜥蜴僧侶對哥布林殺手這麼說明。
他們讓龍牙兵帶上說明事情原委的信,隨即扛起森人出發。
這樣一來,包括「小愈」在內,算算他們已經耗用了兩次神蹟。
但沒有一個人抗議。
「真是夠了……這種事,根本莫名其妙……」
妖精弓手蹲著啜泣,女神官輕輕摸著她的背。
儘管置身於充滿穢物的房間,但不可思議的是,一行人對臭氣已經不在意了。
——多半是,習慣了吧。
女神官以一種彷彿天昏地暗的心情,死了心似的微微一笑。
礦人道士皺起眉頭捻著鬍鬚。
他說有些不舒服,站在房間門口。
扛著森人的龍牙兵,從他身旁走過。
哥布林殺手背對這一切。
他在垃圾堆裡翻找、檢查、搗垮,過了一會兒,從穢物中拖出了一個物體。
那是個用帆布製成,顯然很合冒險者用途的堅固背包。
相信哥布林多半也在裡頭翻了好一陣子,找得膩了才丟掉。
只見背包相當髒。
哥布林殺手也和哥布林一樣,伸手到背包裡翻來翻去。
「果然有啊。」
接著他拿出一張被胡亂揉成一團的紙。這張紙相當老舊,微微泛黃。
「……請問,那是什麼?」
女神官一邊摸著妖精弓手的背,一邊輕聲問起。
「想必是那個森人的東西吧。」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回答,將紙張——不,是將乾燥的葉子攤開。
他用指尖順著那以流利筆觸畫出的圖形撫過,想通了似的點點頭。
「遺蹟的地圖。」
「她就是靠著這張地圖,一路潛到這裡來的吧……」
不幸的是,她鐵定作夢也沒想到,這裡竟然成了哥布林的巢穴。
涉足未知的遺蹟,也是只有在進行冒險時才會發生的事態。
因此,他們能夠趕上,算是她運氣好。雖然女神官不想這麼認為。
「左邊的道路通往迴廊。」
哥布林殺手一邊仔細檢查地圖一邊說道。
「往上是打通的。十之八九就在那。沒有別的地方大得能讓他們睡覺。」
哥布林殺手隨手摺起地圖,塞進自己的雜物袋。
「似乎是左邊沒錯。」
「……哼。」
礦人道士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哥布林殺手又從森人的行李中,拿出軟膏等幾樣物品。
然後隨手將這背包扔向妖精弓手。
「……?」
「你拿著。」
妖精弓手本來一直低著頭,接住背包後,睜大眼睛抬起頭。
似乎是因為揉過,她水潤的眼角紅腫,表情十分令人心疼。
「我們走。」
「等一下,你這麼……」
「……沒關係。」
妖精弓手制止拉高音量的女神官,搖搖晃晃地站起。
「畢竟,非去不可,不是嗎?」
「沒錯。」
哥布林殺手答得十分平淡。
他的腳步大剌剌又粗暴,一如往常地肆無忌憚。
踏在踹倒的門板上,他理所當然到了極點似的離開了垃圾場。頭也不回。
「啊,請、請等一下!」
「……」
女神官與妖精弓手小跑步跟上。
剩下的兩名冒險者悄悄對看一眼。
「……實在是,這小子真夠離譜。」
礦人道士捻著鬍鬚嘆氣。
「竟然有這樣的傢伙,凡人這種人種,該怎麼說……」
「看來他媲美黎明暴君(Eotyrannus)(注4)的傳聞,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啊。」
注4 始暴龍。暴龍超科下的一屬恐龍,成年身長超過四公尺。
蜥蜴僧侶轉了轉一雙大眼睛。
「半走火入魔的高手工匠,就是那副模樣。」
「不管怎麼說,我們非去不可。貧僧也饒不了這些傢伙。」
「我也是啊,長鱗片的。說起來,這些小鬼對礦人而言,本來就是不共戴天之敵。」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也點點頭,朝哥布林殺手身後跟去。
左邊的通道大不相同,就像迷宮一樣錯綜複雜。
這是堡壘特有的構造。
要是沒掌握住地形,連前進都辦不到。
但他們擁有森人留下的地圖。
面對陷阱,也有兩名探索者可以應付。
途中雖然遇上幾次巡邏的哥布林,不過大致可說行進得十分順利。
哥布林由妖精弓手以短弓射殺,一旦失手,就換哥布林殺手撲上去。
到頭來,遭遇這群人的哥布林當中,沒有一個活下來。
女神官悄悄窺看妖精弓手那有如繃緊弓弦的臉。
她曾在遺蹟入口露了一手奇蹟般的弓術,竟然會失手這麼多次……
相較之下,哥布林殺手則一如往常。
他以大剌剌的腳步往前邁進。
「剩下幾次法術?」
過了一會兒,他們且進且休地來到迴廊前,進行最後一次小憩。
哥布林殺手靠在牆上,一邊更換自己的武器,一邊平靜地問。
女神官走向蹲下去的妖精弓手身旁,一邊揉著她的肩膀,一邊點頭回答:
「呃,我只用了那次『小愈』,所以……還剩兩次。」
「貧僧也只用了一次『龍牙兵』。應該還能撐個三次,但……」
蜥蜴僧侶搖動尾巴翻找自己的行李,抓起一把牙齒。
「『龍牙兵』的神蹟需要觸媒。就這個法術來說,各位最好當作只能再用一次。」
「知道了。」
哥布林殺手點頭。他將視線轉到礦人道士身上。
「你呢?」
「我想想……」
礦人道士彎起他小而短的手指,低聲細數。
「我也得看是什麼法術……不過大概四、五次吧。四次肯定有。放心。」
「是嗎。」
愈是高階的施法者,能施展法術的次數也愈多,但絶非急遽上升。
追根究柢來說,所謂施法者的實力,就取決於能夠施展的法術種類與難度。
除非天賦異稟,成為最高階的白金等級冒險者,否則一天頂多用上數次。
正因如此,每一次法術的價值極高,最先死的都是浪費法術的人。
「請問,要喝嗎……喝得下嗎?」
「……謝謝。」
女神官悄悄遞出水袋,妖精弓手靜靜地啜飲。
她一路走來,幾乎不發一語。
每次女神官關心地詢問,妖精弓手就勉強露出笑容搖頭。
女神官心想,這也難怪。
畢竟她親眼目睹自己的同胞遭遇了什麼樣的下場。
女神官自己,也不時會夢到以前那群同伴的末路。
當時他們只剩兩個人,毫無喘息餘地,一直拚命移動。
現在回想起來,沒有時間靜下來,反而是種幸運。
「別往肚子裡裝東西,血流會不暢通。」
動作會變遲鈍。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著。
他不是關心妖精弓手,單純只是極為義務性的確認。
女神官忍不住護著妖精弓手似的站起。
「哥布林殺手先生!請你,多顧慮一下……」
「沒必要掩飾。」
他緩緩搖頭回答。
「能就來,不行就回去。如此罷了。」
「……別說傻話了。」
妖精弓手擦了擦嘴角的水滴說道。
「我可是獵兵。只靠其他人……靠歐爾克博格一個人,做不來斥候和搜索陷阱的工作吧?」
「儘力而為就是了。」
「我是在說,這樣戰力會不足啦。畢竟我們本來也就只有五個人。」
「人數不是問題,放著這裡不管才是問題。」
「啊啊,夠了……!」
妖精弓手用力搔了搔頭,長耳朵筆直豎起。
「到底是怎樣嘛,真是的!莫名其妙……!」
「……那,你要回去?」
「我怎麼可能回去!森人被那樣凌虐!附近又有我的故鄉……!」
「……是嗎。」
哥布林殺手對憤慨的妖精弓手點點頭。
「那,我們上。」
說著他站了起來。
這是宣告休息時間結束的信號。
哥布林殺手就這麼默默開始前進。
妖精弓手恨不得咬上一口似的,瞪著他的背影。
「長耳朵,你冷靜點。不要在敵人的陣地裡大呼小叫。」
「……也對。」
礦人道士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妖精弓手的長耳朵垂了下來。
「對不起。雖然聽礦人的話實在令人不爽,但你的意見是對的。」
「呵!你總算恢復精神啦。」
妖精弓手執起短弓,往前邁出步伐。女神官也對礦人道士點頭表示謝意,然後跟了上去。
礦人道士一邊翻找雜物袋,一邊跟在後頭。而蜥蜴僧侶走在最後面。
「……萬萬不能大意啊。」
「唔。貧僧也得做好祈禱的準備才行。」
蜥蜴僧侶以奇妙的手勢合掌。
§§§
一行人根據地圖行進,很快來到了迴廊。
妖精弓手揮手表示自己要先去探一探,然後就踮起腳尖,用貓一般輕盈的腳步上前。
她看見的,是一處寬廣的空間。
迴廊就如地圖所示向上挖通。
抬頭可以看見天井,多半直通到地面上。
除了能活上幾千年的森人以外——不,就連森人在內,都無人能勝過歲月。
即使如此,白堊岩的牆上仍留著以優美筆觸畫出的神紀世界戰爭。
壯美的諸神與凶煞的諸神,各自揮舞寶劍、擲出雷錘,隨後更伸手去拿骰子。
創世圖。
若說這裡曾是堡壘,那麼過去的士兵們看著這些圖,又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不是處在這種狀況下,妖精弓手或許早已看得讚歎出神。
然而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她從迴廊上的扶手探頭,悄悄自天井往下窺探。
有如懸崖般聳立的壁畫底下,果然遍佈一大群哥布林。
而且不是一、兩隻,甚至不是一、二十隻。
數目多得令人想到就眼前一黑。
即使把五名冒險者雙手手指全部加起來,也不夠數。
妖精弓手吞了吞口水。悶在她心中燃燒的憤怒火焰,當場冷卻下來。
那個森人就是被這麼多的小鬼拿來泄欲。
要是一個輕忽,又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著自己?
她沒有勇氣獨自面對這個挑戰。
為了壓住差點碰出聲的齒根,妖精弓手用力咬緊了嘴唇。
「如何。」
「…………!?」
妖精弓手全身一震,耳朵垂直豎起。
是哥布林殺手。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她身旁蹲下。
有一部分是因為妖精弓手正專注地觀察著下方。
但仍不改他一聲不響就來到她身邊的事實。從他平常粗暴的步伐簡直無法想像。
或許是考慮到會被哥布林發現,他手上並未拿著火把。
「不、不要嚇我好不好……!」
「我沒這個意思。」
妖精弓手忿忿地瞪著他的鐵盔,擦掉額頭冒出的汗水後點點頭。
「你也看到了,相當多。」
「根本不成問題。」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了。
他招手叫來剩下的同伴,迅速告知他擬定的計畫。
沒有人反駁。
§§§
最先注意到異狀的,是一隻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哥布林。
換班的時刻快要到了,但上一班哨兵似乎還沒回來。
唔,就再去折磨一下那個長耳朵的森人吧。
最近她愈來愈不叫,玩起來沒意思,但只要趕快抓一隻新的來代替就好了。
因為機會很快就會來了。
他大大伸了個懶腰,伸展那餓鬼似的身軀。
這只哥布林打呵欠時,在迴廊上頭看見了異樣的東西。
是礦人。
礦人含了一口手上紅色壺裡裝的液體。
「GUI……?」
接著礦人就朝無法理解而歪頭納悶的哥布林,將液體一口噴了出來。飛沫就像霧氣似的散開。
哥布林吸了吸鼻子。這是酒。那個礦人噴出的是酒。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靈(Spirit),讓人作個唱歌跳舞睡覺喝酒的好夢吧』。」
接著又來一次。酒水飛沫灑向發著呆抬頭仰望的哥布林頭上。
這個行動令他無法理解,但總之他張開了嘴,想通知同伴。
「——」
但他發不出聲音。不,舌頭會動,呼氣也泄得出去,但就是不成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仔細一看,礦人身邊站著一名嬌小的凡人女子,正揮動錫杖。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賜予靜謐,包容我等萬物』……」
哥布林完全無法理解她那小而纖細的聲音,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哥布林拚命用他小小的腦袋思索,但硬是覺得整個身體輕飄飄的,舒暢得不得了。
反正上一班衛兵還沒回來,再睡一會兒應該也沒關係吧。
他大大打了個呵欠,再度鑽進被窩。
於是他死了。
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酩酊(Drunk)」與「沉默(Silence)」。
哥布林殺手已經用手上的短劍,割開了哥布林的咽喉。
他毫不留情地按住睜大眼睛、喉頭湧出血沫的哥布林,靜靜將之殺死。
此外妖精弓手與蜥蜴僧侶,也都無聲無息地下了迴廊,來到廣場揮動武器。
他們必須趁女神官與礦人道士還維持住法術效力的期間,迅速解決這些哥布林。
這件事本身進行得平淡無奇。
對睡著的哥布林一一割喉,並按住對方,直到對方不再動彈,然後去殺下一隻。
但這說不上是輕鬆的工作。
「……!」
等到割開第三隻哥布林的咽喉,妖精弓手已經掩飾不住疲勞。
她額頭冒汗,石製的小刀刀刃被血與油脂沾黏而變鈍。她心急地拚命擦拭,但就是擦不去油脂。
她驀然往旁一看,心想不知道其他同伴現在狀況如何。
蜥蜴僧侶用的是一把用獸牙磨製成的刀,白色的刀刃已經染成深紅色。
刀絲毫沒有變鈍的跡象,肯定是以神蹟創造出來的武器。
至於哥布林殺手,則一個接著一個,割開哥布林的喉嚨。
——他身上只有普通的武器吧?
妖精弓手憑著森人獵人特有的視力,注視他手上。
他又殺了一隻哥布林後,擊碎屍體的手指,搶走短劍,隨即將變鈍的刀扔開。
——原來如此。
妖精弓手將小刀收回鞘中,效法哥布林殺手的做法。
睡著的小鬼們渾然不知同伴正遭到屠殺,一行人不斷割開這些小鬼的咽喉,將之殺死。
殺著殺著,妖精弓手察覺到自己的怒氣已經煙消雲散。
她並非忘了同胞悲慘的模樣。忘是沒忘,但……
「……」
內心有著的,是一種不明所以、機械式的,無機的冰冷。
不知不覺間,她吞了吞口水,視線往旁游移。
轉向那個穿著廉價皮甲與鐵盔,若無其事逐一割開哥布林咽喉的人身上。
——他,是怎麼會想一個人做這種事……不對,是只有獨自一人,仍一直做到現在、吧。
自己該怎麼看待他才好呢?
妖精弓手不明白,而且看旁邊的同時,仍持續在從哥布林的手中搶走小刀。
結果他們花不到三十分鐘,就把廣場上的哥布林全都殺了。
無論白石砌成的廣場,還是美麗的神話壁畫,全都沾滿了哥布林的血。
——真的是一片血海呢。
妖精弓手認為這個說法非常貼切。
過了一會兒,留在迴廊上的女神官與礦人道士,也都喘著大氣下到廣場。
哥布林殺手環視眾人,將劍尖朝廣場深處一指。
他本來就髒污的全身,沾染得更黑更紅,但妖精弓手也差不了多少。
而手中的地圖,揭曉了再過去還有別的房間。
他們必須仔細探查、搜索,若發現有剩下的哥布林活著,就非得殺光不可。
妖精弓手和他的目光——雖然他戴著頭盔,所以不敢確定——交會。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踩著大剌剌的步伐邁進。
他還是一樣,頭也不回。
此處是個寂靜的世界,要是其他人沒注意到,他打算怎麼辦啊?
——真是的。
眾人對看一眼,默默相視而笑。
妖精弓手也用沉重得像是鉛塊的手臂拿起短弓,跟了上去。
過了一會兒,就在所有人不約而同正要離開廣場時……
空氣忽然間傳來轟的一波震動。
一陣寂靜之中,只有這陣衝擊撼動了空間。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
瞪向他們正要前往的去路。哥布林殺手迅速舉好盾牌,毫不大意地拔出劍。那是從哥布林手上搶來的劍。
接著又是轟的一波震動。比剛才要近。正在往他們逼近。
然後,對方從黑暗中現身了。
巨大的身軀是深藍色的,額頭上長著角,口中吐出腐敗的臭氣,手上拿著巨大的戰錘。
妖精弓手震驚地瞪大眼睛,喃喃擠出一句話。
「巨魔(Ogre)……!」
總算恢復聲響的世界之中,最先響起的就是這個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