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說那些哥布林怎麼這麼安靜,原來連嘍囉該做的事都做不好……!」
巨魔從裂開的嘴泄出氣息,說話的嗓音有如咆哮。
「你們幾個,和先前那森人不一樣吶。明知這裡是吾等的堡壘,卻還敢來撒野。」
一股令人發麻的殺氣穿刺在冒險者們身上。他的金色眼睛燃燒著熊熊的怒火。
冒險者們各自拿起武器,放低姿勢,採取隨時都能做出反應的姿態。
就在這樣的情勢下,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
「……搞什麼。不是哥布林啊。」
「那是巨魔啦!你竟然不知道……!?」
妖精弓手一邊拉緊搭上箭的短弓,一邊臉色大變地呼喊。
巨魔。食人鬼。
若說哥布林是對有言語者的惡意,那麼巨魔有的則是獵殺獵物的狩獵欲。
巨魔是不祈禱者(NPC),在冒險者們的認知中是一種莫大的威脅。
遭遇過巨魔的冒險者,都會眾口一辭地談起這種怪物的強大與可怕。
有人說,一名騎士拿著堅固的盾牌,擋住巨魔的攻擊,結果被自己的盾牌埋進頭部斃命。
有人說,一名勇士挑起百日決鬥,結果每天都非得和無傷的巨魔對戰,最後力竭而亡。
有人說,一名廣納多種法術的魔法師和巨魔鬥智,最後反倒被施展法術燒死。
即使是由第三階的銀等級冒險者來對抗,仍然是個駭人的強敵。
何況是最低階的白瓷等級,想必根本不堪一擊。
眾人臉上都透出濃厚的緊張神色,女神官的顫抖沿著苗條的手臂傳遞過去,讓錫杖碰得喀噠作響。
但哥布林殺手以由衷嫌麻煩似的口氣說:
「沒聽過。」
這時一聲物體碎裂般的聲響傳來。是巨魔咬牙的聲音。
他瞪著眼前這名身穿廉價皮甲與鐵盔的戰士,彷彿在看一種離譜的事物。
「你這傢伙!是在藐視蒙魔神將授予兵權的吾嗎……!」
「我很清楚有高階種存在。」
哥布林殺手「唔」了一聲,搖了搖頭。
「但你,還有你所謂的魔神將,我沒聽過。」
巨魔盛怒之下,咆哮了一句聽不清楚的話。
任憑激動的感情驅使而砸下的戰錘,將白堊地磚砸得粉碎,撼動了遺蹟。
「那你就親自嘗嘗這威力吧!」
他蒼白的巨大左手伸向一行人。
『卡利奔克爾斯·克雷斯肯特(火碟成長)……』
他的手掌微微發光,光點翻轉為火焰。
火紅燃燒的火焰迅速轉為橘色,接著變成白色,隨即化為藍色……
「『火球(Fireball)』要來啦!」
「『——雅克塔(投射)』!」
礦人道士以丹田喊出警告的同時,巨魔發出了法術。
達到致命溫度的火球呼嘯生風,拖著尾巴凌空飛來。
「散開!」
妖精弓手破聲呼喊。對於廣範圍有效的法術,散開以免被一網打盡,乃是慣用手段。
冒險者們各自散開,卻有個人直線往前衝。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女神官以她嬌小的身軀攔在火球前方,伸出錫杖,發出磨耗靈魂的祈禱。
而慈悲為懷的地母神,聽進了她這醞釀著懇切願望的祈禱。
是「聖壁」的神蹟。
猛烈燃燒的火焰在空中被隱形的屏障擋住,發出轟的一聲巨響,欲將屏障燒燬。
「嗚、嗚嗚…………」
餘波與餘熱湧向女神官,毫不留情地炙燒她的皮膚與頭髮。
女神官伸出的錫杖連連顫動,額頭上冒出汗水。
「慈、慈、『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她嘴唇乾澀、肺部火燙,仍拚命繼續祈禱。
但面臨這強大的熱能,隱形障壁一寸一寸被熔開……
「啊、啊啊!?」
「聖壁」的神蹟,終於在尖叫聲中遭到「火球」突破。
儘管致命的火焰與高熱已經消散,仍有強烈的熱風席捲整座大廳,撲向了冒險者們。
空氣中的水分轉眼間消滅,哥布林們的血池全都乾了。
然而這並未造成損傷。
「嗚,哈啊……!吁、呼……嗚,啊……!」
代價就是女神官膝蓋一軟,伸出舌頭喘著大氣。
超過承受極限的過量祈禱(Overcast)。
磨耗靈魂而與上天相連的少女,臉蛋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得嚇人。
「……對、不……起,我…………」
「……不,多虧有你。」
哥布林殺手舉起盾牌,上前一步這麼說。
「辛苦了……不用擔心,之後交給我們。」
女神官拚命點頭,抓著錫杖軟倒。妖精弓手靠過去扶住她。
「耍小聰明的丫頭……!別以為你可以像那個森人一樣輕鬆苟活!」
「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妖精弓手把女神官護在背後,將拉緊的短弓指向巨魔。
巨魔見狀,舉起戰錘發出戰嚎(Warcry)。
「叫出『龍牙兵』,人手不夠。」
哥布林殺手一邊毫不鬆懈地舉盾護著身體,一邊吩咐。
他的鐵盔始終面向巨魔,並以從哥布林手上搶來的一把不長不短的劍指向對方。
「明白了,小鬼殺手兄!」
蜥蜴僧侶以奇妙的手勢合掌,接著撒出了小小的牙齒。
「『禽龍之祖角為爪,四足,二足,立地飛奔吧』!」
轉眼間牙齒沸騰,一名骷髏士兵站起。
「『伶盜龍的鈎翼呀,撕裂、飛天,完成狩獵吧』!」
接著是「龍牙刀(Sharp Claw)」的祈禱。
他封在合掌姿勢內的牙齒,轉眼間膨脹、研磨鋭利,化為一把漂亮的彎刀。
蜥蜴僧侶將創造出來的牙刀拿給龍牙兵握住,自己也從刀鞘中抽出小刀。
「貧僧、龍牙兵和小鬼殺手兄站前排!麻煩大家支援了!」
「明白了!」
礦人道士以槌子敲打般的聲音回答,同時從口袋裏抓出一把沙塵,朝空中灑去。
「『上工囉上工囉,土精靈們。哪怕只是一粒細沙,滾久了也會變成石頭』!」
「區區礦人,想得美!」
巨魔舉起戰錘,大大跨上一步。碎裂的大廳地板更加劇烈地震動。
巨魔似乎打算撞開前鋒,一舉擊潰後衛。他也的確具備了足以實踐的蠻力。
「礦人動作就是慢……!」
妖精弓手不讓他稱心如意,拉緊弓弦,一箭快似一箭地射出木芽製成的箭矢。
「嗚、咕喔喔喔!?」
巨魔被精準地射穿右眼,不由得停下腳步,伸手遮臉。
「不好意思啊,我們有我們的戰法!」
礦人做事牢靠,當然不會不知道活用這一瞬間的手段。
剎那間,飄散在空中的沙塵轉變為石礫,接連朝巨魔高大的身軀射去。
這是「石彈(Stone Blast)」法術。
「呶唔唔!別以為這扔石子的彫蟲小技打得倒吾!」
接連多次衝擊,讓巨魔高大的身軀一瞬間踉蹌。
但也只是如此。食人鬼立刻揮開石堆,逼向冒險者們。
迎擊他的只有哥布林殺手一個人。
他將盾牌舉在身前,迅速躍上前去,一劍砍向巨魔的腳。
這一劍動作小而快,一如往常地精準又毫無憐憫……
「唔……!」
卻在一聲金屬聲響中,輕而易舉地被彈開。即使是腳腱的位置,巨魔的皮膚依舊有如岩石般堅硬。
「耍小聰明!」
「嘎……!?」
戰錘由下往上,朝著失去平衡的戰士揮了過去。
鎧甲嚴重凹陷,哥布林殺手的身體高高飛起,重重摔落地面。
「歐爾克博格!?」
「哥布林殺手先生!?」
妖精弓手大喊,女神官蒼白著臉發出尖叫。
「別以為吾和那些哥布林一樣好對付!」
巨魔吼叫著將插在右眼上的箭拔出、折斷、扔開。
他的右眼照理說已被射瞎,卻轉眼間就冒泡、癒合,開始燃燒出熊熊的仇恨之火。
巨魔可怕的不是只有蠻力,還包括治癒力。妖精弓手咬了咬牙。
「然而,你們阻撓吾的法術,射瞎吾的眼睛,此等屈辱,吾會全部討回來!」
戰錘乘勝追擊,朝著哥布林殺手舉起。
「吾就先擊碎你的四肢,然後在你面前上了森人和凡人的小丫頭!」
「食人鬼啊,沒這麼容易!」
從向下揮擊的戰錘下救了他一命的,是受蜥蜴僧侶指示的龍牙兵。
這名忠實的化石隨從,在千鈞一髮之際拉開了哥布林殺手。
「哥布林殺手先生……!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拖著踉蹌的腳步,跑向被拖到牆邊避難的哥布林殺手。
「巫女小姐,他就交給你了!」
「可惡,沼地的蜥蜴,別來礙事!」
蜥蜴僧侶將哥布林殺手託付給她,自己和龍牙兵一起攔住巨魔的去路。
戰錘朝下砸來,蜥蜴僧侶甩動尾巴巧妙地躲開。
「術師先生、獵兵小姐,支援我!」
「礦人,趕快施法!」
「我知道!」
妖精弓手應聲,迅速在被砸碎的大廳中奔馳,接連拉動短弓。
箭矢凌空射去,插在巨魔青色的高大身軀上,然而……
「飛蟲似的小丫頭,煩!」
「嗚、呀、啊!?」
也就只是這樣。巨魔毫無體力衰減的跡象,將戰錘往牆上一砸。
妖精弓手的立足處被衝擊與震動一晃,失去著地點,整個人離了地。
沒有翅膀的生物到了半空,就肯定無法動彈。巨魔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他跨前一步,一錘揮去。
「沒、什麼!」
但森人也不是易與之輩,她以雜耍般的動作,在空中扭身閃過這當頭砸來的戰錘。
然而巨魔這一錘的目的,並非只為了攻擊森人。
「唔……!」
「喔!?」
與先前那一錘相反,因衝擊而崩塌的天花板,灑下了大堆瓦礫。
蜥蜴僧侶以爬行般的動作迅速退開,礦人道士急急忙忙打滾躲過。
但沒有肌肉的龍牙兵,動作並未快到能夠因應這種攻擊。
土石雨傾盆而下,動作停滯之際,鐵塊般的戰錘迎面而來。
龍牙兵被擊得粉碎,變回了原形——骨骼碎片。
他已經充分盡到分散對方攻擊目標的職責,但……
「這可不成!」蜥蜴僧侶大喊。
「你們以為靠骨頭、樹枝和石子,就阻止得了吾嗎!」
巨魔用戰錘揮開、折斷插在全身的箭,同時大聲吼叫。
妖精弓手不想重蹈覆轍,趕緊從因戰錘衝擊而崩塌成的大堆土石上跳開。
「這樣下去會被幹掉的!」
她大聲嚷嚷之餘,將下一枝箭搭到弓上,往後跳開同時仍繼續發射。
儘管箭傷不痛不癢,卻也沒有別的方法——況且就連箭的數量也是有限的。
「我的法術也只剩這一發了!」
礦人道士接著再度灑出沙塵,將「石彈」射在巨魔身上。
但巨魔儘管全身挨了石彈而一晃,氣勢依舊不變。
「真孱弱啊,妖精們!」
「可惡,果然該去學個『火焰箭』嗎……!」
礦人道士揮著空空如也的手,猛力咂舌,皺起眉頭。
「還是應該用『酩酊』才對?」
「現在說這個已經遲啦。」
蜥蜴僧侶輕快地說完,轉了轉眼睛。
「……要開溜嗎?」
「別說這種話。」礦人道士愉悅地回應。「我會被祖先拔掉鬍子啊。」
「我有同感。龍是不會逃避的。」
蜥蜴僧侶一邊開玩笑,一邊不死心地舉著小刀。礦人道士在他身旁以投石索擲出石子。
「哈哈哈哈哈!怎麼?冒險者啊,你們就這點本事嗎……!」
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巨魔的一錘撼動了廣場。好幾隻哥布林的身體被砸得稀爛,一起飛散開來。
哥布林殺手被身旁橫飛的血肉濺到,呻吟一聲,微微一動。
「…………唔。」
「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眼眶含淚地呼喊,從腦袋底下輕輕捧起似的撐住他。
哥布林殺手靠著她的攙扶,才總算抬起了頭。
「……我,看不清楚……現況,如何。」
「大家都,還在應戰……!」
「是嗎……給我治療藥水——還有活力藥水。」
哥布林殺手一邊迅速檢查裝備狀態,一邊淡淡地吩咐,僵硬地坐起上身。
盾牌與皮甲胸口凹了一大塊,頭部有種不對勁的感覺而伸手一摸,發現鐵盔上也有凹陷。
全身像要散了似的,每次呼吸都會刺痛。但……
會痛也就表示活著。沒有問題。
儘管傷勢絶對不輕,但就是這身廉價的護具救了他的性命。
「……好的!」
「抱歉。」
女神官從行李中取出瓶子,拔開瓶塞,慇勤地遞過去。
哥布林殺手隨手接過,大口大口地喝了一罐,再喝第二罐。
他扔掉的空瓶,在燒焦的白堊地板上刮出新的損傷,應聲碎裂。
藥水和提神藥劑不像神蹟,藥效絶對不算強大。
儘管疼痛多少得到了緩和,全身上下仍重得像鉛塊一樣。
然而身體能動了。那就不成問題。
「……我要上了。」
哥布林殺手用碎裂的劍支撐,緩緩站起。
「我的,雜物袋在哪。」
「在這裡,可是……」
要說雙手無力,疲憊至極的女神官也不例外。
但她不說喪氣話,也不示弱,把他的雜物袋拉了過來。
「……好。」
哥布林殺手將自己的行李翻找一通,迅速抽出一份捲軸。
女神官臉色蒼白,哭得整張臉皺在一起,望著哥布林殺手。
「千萬不要逞強……」
「如果逞強就能贏,我會逞強。」
女神官這麼說,哥布林殺手則搖搖頭。
「但若事情這麼簡單……就用不著辛苦了。」
他揮開她的手,站起身,走上前去。
從他傷口一滴滴落下的血,將腳下的地板染成紅黑色。
但,只要不至於一腳踩滑,那就夠了。
「歐爾克博格!」
妖精弓手注意到他而呼喊。
「要動手了。我有對策。」
「知道了!儘管上!」
妖精弓手也不要求哥布林殺手說明,隨即點了點頭,彎弓搭箭。
「好,嚙切丸,我相信你啊!」
「畢竟我們也快撐不住啦。」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相視頷首,與妖精弓手的箭一起衝上前。
然而——……
「……!」
妖精弓手咬了咬嘴唇。
哥布林殺手踏上前去,舉著快要碎裂的盾牌,把姿勢壓得很低。
怎麼看都覺得他受的傷很嚴重。只要再挨上一擊,肌肉與骨頭勢必都會被砸個稀爛,就這麼死去。
——不對,不是這樣。
妖精弓手搖搖頭。在心中否定。
——他那麼做,只是在看準機會……
照他的作風,一定會有所作為。一定會搞出不得了的事情來。
——那麼,我就只管做好我的工作……!
礦人道士拿著投石索,撿起腳下石塊,朝巨魔投擲。
蜥蜴僧侶一溜煙從巨魔身前飛奔掠過,一刀砍在他腳掌上。
當然也不能忘了妖精弓手毫不間斷的箭雨。
「一群蝦兵蟹將!煩人至極!」
巨魔全身中箭,不耐煩地將戰錘揮得有如風暴肆虐。
他揮出的每一錘,都打得大廳震盪碎裂、屍體血肉橫飛。
即便如此,哥布林殺手仍然一寸一寸地,慢慢拉近間距。
巨魔不滿地看著這名搖搖欲墜的戰士,表情下流地一歪,笑了笑。
「對了,記得人族的小丫頭已經用盡神蹟,筋疲力竭了啊……」
他再度將巨大的手掌往前伸。
「『卡利奔克爾斯·克雷斯肯特(火碟成長)……』」
他哼出咒語,轉眼間就創造出一顆白熾的火球。
每個人都吞了吞口水。
「嗚、啊……!」
女神官勉力想站起,但膝蓋又是一軟,錫杖從她顫抖的手上鬆脫。
「無須擔憂。若運氣好活下來,吾會大發慈悲留她活口。」
火焰漸漸轉白,發出純青的光芒照亮冒險者們,開始將週遭的一切烤焦。
他們沒有手段能夠阻止。
「當飼料也好,孕母也罷——畢竟小鬼少了,總得繁殖回去才行吶。」
這時,哥布林殺手就像一枝箭,躍向熊熊燃燒的火球前方。
巨魔嗤之以鼻。這麼虛弱的戰士又能做什麼?明明早已命在旦夕。
「那吾就如你所願,把你燒個精光,連焦炭也不留……!」
具有真實力量的言語迸發而出,輕易地改寫了世界的定律,轉化為強大的熱能。
「『雅克塔(投射)』!」
火球燃燒著大氣,飛擲而出。
死亡直逼而來。
女神官,又或者是妖精弓手,發出了尖叫。
蜥蜴僧侶與礦人道士上前想護住她們。
接著……
「蠢貨。」
迎擊的男子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巨響。
閃光。
隨後回歸寂靜。
「啊……喔……?」
這一瞬間,巨魔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先是一陣輕微的飄浮感,接著他巨大的身軀重重撞在大廳的土石堆裡。
是因為火球威力提升得太強,才被反作用力震得腳步不穩?還是說,是那些傢伙動的手腳?
兩種猜測都錯了。
「……!?」
巨魔受到一陣衝擊,一口氣喘不過來。視野中可以看見自己的雙腳。
這雙腳——缺了腰部以上的部位。
哥布林殺手全身冒出煙霧,走了過來。
事到如今,巨魔才總算理解到自己被砍成了兩截。
「嘎,咳噗……!」
巨魔想說話,但開口瞬間,就有黑而稠的血塊往上衝。
吐出血塊的同時,巨魔的鼻子裡嗅出了一種參雜在鐵鏽氣味中的奇妙香氣。
是海潮。
海水灌滿了大廳。
摻入巨魔的血,以及哥布林殺手的血,染成淡淡的紅色。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他究竟……做了什麼!?
巨魔肚破腸流,劇痛令他說不出話,結果一個無機質的嗓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轉移(Gate)』的捲軸。」
哥布林殺手將已經解開繫繩、正被超自然火焰逐步焚燬的捲軸扔了過去。
捲軸浸到海水,仍被火焰慢慢吞噬,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把它接到海底。」
哥布林殺手的話,令妖精弓手——不,是令在場每個人都啞口無言。
冒險者一拿到捲軸就會立刻賣掉,但其中卻有一種是他們不想放手的。
那就是記載了失傳法術「轉移」的捲軸。
這種古代遺物在使用前,必須以擁有真實力量的言語加注去處,就能夠創造出一個通往遠方的傳送門。
這種工具對冒險者來說既可成為王牌,也可成為救命繩,但幾乎從來不會流到市面上。
想得到這種東西,就非得親自去闖蕩遺蹟搜索一番不可……
若非白金等級的冒險者,除非幸運到了極點,否則是拿不到的。
哥布林殺手毫不吝惜,且不是用來逃脫,而是用來攻擊。
事先還對冒險者公會的魔女支付了高額的酬勞,請她把傳送門接往海底。
於是從傳送門噴出的高壓海水,瞬間就把火球連同巨魔的肉體給一刀兩斷。
「喔,咕,喔啊,嘎,啊啊啊啊……!?」
巨魔茫然看著跪下軟倒的下半身,嘔出鮮血,在海水池子裡掙扎。
傷口沒有痊癒的跡象。巨魔的再生能力雖高,卻絶非不死之身。
——死。死……?死……!?
「喔,啊啊啊啊啊!?喔啊啊啊啊啊!?」
似乎因為腦部缺血,巨魔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狼狽地哭喊。
他無法理解。
「好了,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這個人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向巨魔的上半身。
——不是哥布林啊。
這名步步逼近的男子說過的話,在腦中迴蕩。
這也就表示,也就表示……
他竟然只為了殺哥布林,就準備了這種東西!?
「算了,不重要。」
連巨魔自己,也不曉得是想求饒,還是想咒罵。
他試圖吐出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喉嚨卻被哥布林殺手的鞋底踐踏。
巨魔連聲音也發不出,只能氣喘吁吁地反覆張口閉口,茫然看著那無機質的鐵面罩。
「比起你這種傢伙。」
哥布林殺手舉起手上的劍。
在這最後一刻,巨魔從他那被鐵盔遮住的黑暗之中,看見了一雙閃出光芒的冰冷眼眸。
「哥布林還難纏得多了。」
巨魔的意識因劇痛、屈辱、恐懼與絶望而沉入黑暗中,很乾脆地消失了。
§§§
當他們回到遺蹟入口,等待著他們的是森人們準備的馬車。
龍牙兵把俘虜送到他們的居住地,於是他們才趕緊派人來迎接。
仔細一看,伴隨馬車前來的森人戰士們,全都披戴著閃閃發光的裝備。真沒想到只用木頭、皮革與石頭等天然材料,能夠做出這麼好的裝備。
「各位辛苦了!不知道裡面的情形,還有那些哥布林怎麼……」
但幾名冒險者默默上了馬車。
就連平常會想說話的礦人道士也始終閉著嘴。
他們都累了。
「……總之,我們要開始探索內部。到鎮上的路上,還請各位好好休息。」
森人戰士狐疑之際這麼說完,就走進遺蹟內。
馭者見狀後對馬喊了一聲,馬車發出聲響開始前進。
不知不覺間夜晚過去,太陽再度升起。
從蒼白的天空與地平線另一頭投射過來的黎明之光,剌在眾人身上。
他們搭馬車穿越遼闊的原野,離城鎮的路程算來大概要一個晚上吧。
旅伴們依然在車篷裡抱著武器,縮起身體。
眾人各自採取舒服的姿勢,沒有人想動——不對。
妖精弓手悄悄湊到女神官耳邊,說:
「……問你喔。」
「……怎麼了?」
女神官抬起一臉茫然的頭。
她靈魂飽受磨耗,精疲力盡……但仍堅強地微笑。
「他,一直在做那種事情嗎?」
妖精弓手也和她大同小異。全身染成紅黑色,只想馬上倒頭大睡。
在她所指的方向,哥布林殺手背靠木箱,低頭不動。
他仍身穿凹陷損壞的鎧甲,抱著快要折斷的劍……總算,在睡了。
蜥蜴僧侶的「治療(Refresh)」,讓他的傷勢消失得無影無蹤。
說到治療能力,白瓷的女神官和銀等級的他自然沒得比。
問題在於——蜥蜴僧侶搖著尾巴這麼說。
——問題在於累積的疲勞。
打倒巨魔後,他仍想巡遍整座遺蹟,把生還的哥布林趕盡殺絶。
明明比在場的每個人都更疲憊。
而他絲毫不想表現出來……
「……是啊。」
女神官以為難的表情回答。
「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這樣啊。」
「……可是,別看他那樣,對週遭還算滿關心的喔。」
她用纖細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這名一動也不動的男子身上的鎧甲。在那髒污的皮甲上溫柔一撫。
「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教我這麼多事情。」
這樣啊。妖精弓手又說了一次,點了點頭。
她在生氣。
她不能接受。
這種事不能叫作冒險。怎麼說都不能。
「……嗯,我還是,討厭歐爾克博格。」
因為……
——對我而言,冒險是件開心的事。
這種做法,不算冒險。
沒有體驗前所未有的經歷或發現新事物的喜悅,也沒有興奮感與成就感。
留下的,就只有空虛的疲勞。
有個傢伙根本不懂冒險的美好,沒完沒了地持續獵殺小鬼。
她絶對無法容許這種事。
她是冒險者。是個喜歡冒險而離開森林的冒險者。
妖精弓手以下定決心的表情點了點頭。
即使短時間內辦不到。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讓這傢伙『冒險』。」
不然,他也好我們也好,豈不是每個人,都得不到救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