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卷一·『瞌睡之中』

  還很小的時候,被姊姊嚴厲責罵的那次,到現在都還記得。

  因為他惹哭了她。

  理由他很清楚。

  因為她談起要離開村子跑去鎮上玩,還要在牧場過夜。

  她開開心心地說著這些,讓他羡慕得不得了。

  他從未去過村外。

  遠方的山叫什麼名字,山的另一頭有些什麼,他都不知道。

  雖然知道只要沿著道路,就能去到鎮上,但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鎮。

  更小的時候,他一直想著等自己長大,就要成為冒險者。

  要離開村子,殺個一頭龍,再回來。

  要當上勇者——白金等級的冒險者。

  當然了,等到過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生日,他很快就明白這是痴人說夢。

  不,真要做的話,並非辦不到。

  只要丟下姊姊離開。

  只要丟下代替死去的父親與母親養育他長大的姊姊離開。

  他心想,那樣一來,至少當得上冒險者。

  然而,他的選擇是——不選這條路。

  所以,他對她生氣了。

  被姊姊牽著手回家途中,姊姊是這麼責罵他的:

  「嫉妒別人,會變成哥布林喔。」

  還說「男孩子要保護女孩子才行喔。」

  姊姊很聰明。

  並非知識淵博,而是頭腦好。他認為姊姊應該是全村頭腦最好的一個。

  而姊姊之所以能在村莊裡賺錢,也就是靠著教孩子們讀寫。

  即使是小孩,在農村裡也是寶貴的人手,但會不會讀文字,差別非常大。

  他自己也是一遇到什麼事,姊姊就會教導他動腦筋的重要。

  說只要一直想下去,一定會想到好主意。

  相信姊姊一定很想去鎮上讀書。

  但姊姊選擇留在村裡。就為了照顧他。

  所以,他也留在村裡。為了姊姊。

  他認為對他而言,這是很自然的想法。

  回到家一看,姊姊已經為他煮好加了牛奶和雞肉的燉濃湯。

  他最喜歡姊姊燉的湯了。

  明明吃過那麼多碗,卻已經不記得滋味了。

  想必是因為從那次之後,就不曾再嘗到了……

  §§§

  ——他緩緩醒來。

  從稻草床上起身。熟悉的天花板。

  他慢慢伸展四肢,舒展還很僵硬的身體,隨手拿起衣服。

  那是一件樸素的麻上衣。雖然因為多次洗曬而磨破,仍飄出了微微的肥皂氣味。

  總是穿著這件上衣而很少曬到太陽的皮膚,上上下下都留有傷痕。

  他穿上用麻織成的平凡衣服,再披上加了棉的鎧甲內襯。

  然後正要穿戴鐵盔與鎧甲,才總算想起他已經把這些護具送去修理了。

  連盾牌也毀了。那只巨魔的一錘,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如此的致命(Critical)。

  「……唔。」

  無可奈何之下,他把劍佩掛在腰間,做為最低限度的裝備。

  視野顯得格外寬廣、輕快而鮮明,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早安!今天睡得真好呢。」

  有個開朗的聲音突襲似的喊住了他。

  轉頭一看,她(兒時玩伴)把胸部放到開著的窗戶上,身子往室內探進來。

  風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初夏早晨的空氣,睽違許久地撫過他的臉。

  她身穿工作服,額頭上微微冒汗。射進來的陽光角度已經相當高了。

  「抱歉。」

  他淡淡地為了睡過頭而道歉。

  她似乎已經開始照料家畜,他完全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難得休假。」

  但她語調輕鬆,揮了揮手,顯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你不就是睏得連每天要做的巡視都蹺掉了?睡得好嗎?」

  「嗯。」

  「可是今天陽光會很強,你穿這外衣不熱嗎?」

  「……也對。」

  他緩緩點頭。她說得沒錯。

  仔細想想,穿著鼓起的棉襖,也只會妨礙工作。

  他粗魯地脫掉才剛穿上的鎧甲內襯,丟到床上。

  「真是的,這麼粗魯。你這樣會把衣服弄皺喔?」

  「無所謂。」

  「還真是老樣子……」

  她說了句真拿你沒辦法,就像看著年紀比自己小的男生似的眯起了眼。

  「算了,沒關係啦。其實我肚子都餓扁了,叔叔也起床了……我們趕快去吃早飯吧。」

  「知道了。」

  他淡淡地回答她,走出房間,大剌剌地在走廊上前進。

  已經先在餐廳就座的牧場主人看到他,瞪大了眼睛。

  「早安。」

  「嗯、嗯……」

  他毫不在意地輕輕一鞠躬,在牧場主人對面坐下。牧場主人尷尬地動了動。

  「今、今天……你起得,還真,晚啊。」

  「是啊。」

  他點了點頭。

  「我睡過頭了。晚點,我會去巡視。」

  「是嗎……」

  牧場主人似乎微微沉吟了一聲。他張開嘴,又閉上,揉著眉心。

  「……你多少,要休息一下。身體是資本,不是嗎?」

  「……」

  他靜靜點了點頭。

  「是。」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像樣的對話。

  他一直都知道牧場主人為人善良,也知道牧場主人將只是侄女的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扶養。

  然而,他也早就知道牧場主人討厭他,或者至少覺得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

  人的喜惡各不相同。他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多說什麼。

  「啊啊,抱歉抱歉,我來晚了!我馬上上菜喔,吃吧吃吧!」

  過了一會兒,她跑進餐廳,把菜色逐一端上餐桌。

  乳酪與麵包、加了牛奶的湯。全都是牧場生產的。

  他一如往常地大口嚼食。

  吃完飯後,他把空了的餐具疊起來,碰響椅子站起。

  「我要走了。」

  「啊,這樣啊。糟糕,送貨的時間已經到啦……!」

  聽他這麼一說,她也趕緊收拾餐具。

  牧場主人看著她沒規矩地咬著麵包站起,有些遲疑地插了嘴:

  「……需不需要馬車?」

  「叔叔太擔心了啦。我說過多少次了,別看我這樣,力氣可是多到有剩……」

  「我來搬。」

  他簡短地說了。她與牧場主人的視線隨即刺了過來。是自己的意圖沒讓他們聽懂嗎?

  「讓我,來搬。」

  他又說了一次。她困惑地視線亂飄,搖了搖頭。

  「咦,不用啦,這樣……多不好意思。你難得休假……」

  「身體會變鈍。我也有事,要去公會。」

  他淡淡地繼續說明。

  他有意識到自己的沉默寡言。至於是否從以前就這樣,便不得而知。

  但他曉得是她一直在多方照顧著這樣的自己。

  也正因為如此,他認為該好好說清楚的事,就必須明白地說出來。

  「不成問題。」

  淡淡地回答完後,他離開了餐廳。

  聽腳步聲,就知道她急忙小跑步追了上來。

  來到外頭一看,台車已經停在玄關前。

  要送去冒險者公會的食品,似乎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經打包完畢。

  他用力拉了拉繩子,確定貨物都綁緊後,便拉著橫桿開始往前走。

  車輪轉動得喀噠作響,在沙石路上輕輕一彈,沉甸甸的重量壓到雙手上。

  「……你還好嗎?」

  走到要穿過牧場柵欄時,她才總算喘著氣用跑的追上來,接著就湊近去盯著他的臉。

  「嗯。」

  他默然地點點頭,用力拉著台車。

  有著成排行道樹的路通往鎮上。他牢牢踏在泥土上,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她說得沒錯,今天天氣多半會很熱。隨著正午將近,日照非常強烈。

  轉眼間,他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這時他才想到,自己忘了帶手帕。

  正想說只要汗水不流進眼睛,倒也不用在意,忽然就有個柔軟的物體輕輕撫過頭部。

  「真是的,你這樣根本就沒有休息到吧?」

  她開玩笑地鼓起臉頰,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汗。

  「你一回來就倒到床上去,昏睡了好幾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模樣,然後搖了搖頭。這應該沒什麼大不了。

  「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吧。」

  「是『不過才』三天。」她這麼說。

  「所以我才說你不可以太操勞、太逞強。」

  她一邊伸手擦著他的額頭一邊說。

  「畢竟你累倒是事實,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拖著台車,嘆了一口氣。

  「……你的個性。」

  「怎樣?」

  「很像叔叔啊。」

  她嘟起了嘴,露出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的表情。

  「……只是過勞,不用擔心。」

  但她似乎還是無法接受,於是他嫌麻煩似的補上一句。

  不,他並不是真的嫌麻煩。

  只是要重新體認自己連健康管理都做不好的現實,未免太沒出息。

  ——不過,我應該好好地重新審視。

  為了不再犯下同樣的失誤。

  「……你說的這些,是那個女神官小姐的診斷?」

  她的嗓音有些尖鋭起來。他目光往旁一瞥,只見她鬧起彆扭似的,微微鼓起了臉頰。

  「不是。」

  他再度瞪向前方,用力拖動橫桿,說道:

  「是另一個冒險者。」

  「是喔?」她以漸趨柔和的聲調,小聲應了一句。

  「……跟你一起冒險的人,變多了說。」

  「也才只有這次。」

  「你這話聽起來,像是還打算再去呢。」

  「……」

  他不回答。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

  要說沒有這樣的打算,就是在騙人。上次那趟,沒有那麼差。

  只不過,如果要問到他有沒有意思主動邀約……

  這時,一陣風輕輕吹過。

  枝葉搖擺的婆娑聲,加上從葉子縫隙間灑下的陽光,是那麼耀眼,讓他眯起了眼睛。

  對話中斷了。

  風吹過的聲響。兩人的腳步聲。呼吸。台車行進的喀噠聲。

  一陣鳥鳴傳來。還聽得見孩童嬉戲聲。離鎮上的喧囂還很遠。

  「很放鬆。」

  他忽然喃喃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咦……?」

  「比獵殺哥布林,心情要輕鬆些。」

  「拿這個當比較對象,好像不太對吧……」

  「……是嗎。」

  看來自己不擅長好好表達。

  多半還是不要亂說話比較好吧。

  他一邊以眼角餘光看著她傷腦筋的表情,一邊默默拖著台車前進。

  「……呵呵。」

  她忍俊不禁似的笑了笑。

  「怎麼?」

  「沒~什麼啊?」

  「是嗎。」

  「是啊是啊。」

  她哼著聽不太出是什麼旋律的歌曲走著。

  雖然搞不太懂是怎麼回事——……但既然她心情好,應該就是好事。

  他們把台車停在後門,進了大廳一看,發現公會內空蕩蕩的。

  畢竟快要中午了,相信大部分的冒險者都已經出發了。

  說不定也和最近都城那邊很亂有關?他不知道。

  扣掉狀似委託人的人以外,就只有幾個熟面孔冒險者留在這裡。

  等候用的椅子上只零星坐了幾個人,排在櫃檯前的隊伍也很短。

  「啊,太棒了,這樣應該很快就可以把交貨手續辦好。」

  她開心地拍起手。

  「我先去把手續辦一辦……你有事要辦,對吧?」

  「嗯。」

  「那,結束之後我們先會合,然後一起回去……就這麼說定!」

  「知道了。」

  他目送笑著跑走的她離開,轉過身來,放眼望向大廳。

  還看不到他要找的人物。似乎來得太早了些啊。

  於是他大剌剌地走向牆邊那個平常固定坐的位子……

  「……啊?」

  結果和先待在那的人碰了個正著。

  這個以狐疑表情看著他的,是那名使長槍的冒險者。

  長槍手把長槍和手腳都隨意一擺,慵懶地坐在那兒,不客氣地盯著他打量。

  「你這傢伙體格很好,卻都沒曬黑啊……我沒見過你,新來的嗎?」

  「不是。」

  他搖頭回答。他們應該不至於沒見過,而且他也不是新來的。

  但看來對長槍手而言,就是無法把現在的他與平常穿鎧甲的模樣劃上等號。

  長槍手的口氣,與對陌生同行說話的口氣完全一樣。

  「我想也是啦。如果是想以冒險者身份大撈一票的傢伙,現在應該都跑去都城那邊了啊。」

  這麼說來,是來休假的囉?長槍手點點頭,心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於是笑了笑。

  「都城那邊可亂了,會有人想逃出來,我也不是不懂。」

  長槍手以輕巧的身手重新坐好,把長槍拉過來抱住。

  「聽說那邊鬧魔神鬧得可大了。什麼這一戰是為了世界而戰,要揚名立萬也不是夢想云云。」

  「你不去嗎。」

  「我?別開玩笑了。我是為了我自己而戰,什麼錢啊和平啊,這些東西我沒興趣。」

  再說——長槍手若有深意地看向櫃檯。

  他也跟著看去,只見熟識的櫃檯小姐正像只陀螺鼠似的跑來跑去。

  即使冒險者變少,公會的忙碌程度似乎也不會因此下降。

  「不過終歸只是很個人的理由。到頭來,根本不需要什麼好聽的口號。」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說著長槍手輕巧地下了椅子。

  他也注意到魔女正以肉感的動作,扭腰擺臀走了過來。

  「再見啦。我要去遺蹟冒險(約會)了,祈禱我武運昌隆吧。」

  「我會的。」

  他靜靜地點頭,長槍手就笑著說「真是個不苟言笑的傢伙」。還說「但我不討厭就是了」。

  他們兩人相偕離去之際,魔女轉過來面向他,意深旨遠地閉起一隻眼睛微笑。

  「你慢坐,囉。」

  「嗯。」

  於是他在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

  茫然仰望著冒險者公會那很高的天花板。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長槍手和魔女是同個團隊的。

  雖然他本來自認和這兩個人都算常打照面。

  「請問一下,哥布林殺手先生!這裡有沒有一位哥布林殺手先生!?」

  這次是個有點畏縮的呼喊聲。他戴頭盔時養成了習慣,只把視線轉過去。

  一看之下,來人披著沾滿醒目油污的皮圍裙——是工坊的少年學徒。

  「是我。」

  「啊,太好了。我就算看到臉也認不出來說。師傅找你過去,說已經完工了。」

  「知道了,我馬上去。」

  冒險者公會,和許多商店都有合作。

  是公所,是旅店,是酒館,是雜貨店,也是武具店。

  當然倒也不是說除了公會以外,就沒有商店存在。

  但就國家的立場而言,多半不想讓這些游民四處遊蕩。

  如果可以,自然會希望把這些人集中在一個地方,這種想法也並非無法理解。

  他所去的地方,也就是這種設置在公會內的工坊之一。

  公會深處的一個房間裡,熊熊燃燒的火爐前,有一名老人一心一意地揮著鎚子。

  從只是把鐵漿灌進模子裡的劣質劍,到經過紮實鍛打的劍。

  當然這些都是以量取勝的量產品,和天下無敵的名劍自然沒得比。

  但能分毫不差地鍛造出很多把性能相同的劍,相信也可說是一種天賦。

  「……你來啦?」

  這名臉皺蓄鬚,乍看之下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礦人的老翁,瞪了他一眼。

  或許是因為一直看著爐火,他一隻眼睛閉上,另一隻眼睛瞪得格外大的模樣,顯得相當兇殘。

  「你要求很多,卻只買便宜的東西,實在是很會給我找費工的事情做。」

  「抱歉。」

  「覺得抱歉,就小心點用。」

  「我自認用得很小心。」

  「……實在是,連諷刺都聽不懂。」

  好啦,過來。老翁招了招手,他走上前去,結果就把皮甲和鐵盔重重往他雙手塞了過去。

  「我想是沒問題,但你還是穿穿看。我幫你調整。不多收你工錢。」

  「幫了大忙。」

  先前如此髒污、凹陷、變形的盔甲,已經修復得還算能看。

  雖然未能恢復原狀,仍比修復前好得多了。

  至少值得把性命託付在這副盔甲上。

  「……對了,捲軸採買到了嗎?」

  「錢我是收了,所以我會幫你問,但那玩意本來就很缺貨,而且很貴。」

  老人沒趣地哼了一聲,轉身重新面向火爐。

  他拿起自己鍛造的一把粗獷而粗劣的鐵劍,檢查狀況,啐了一聲,又拿去加熱。

  「要是有哪個冒險者找到了以後拿來賣,我會幫你留著,不過也只能這樣。」

  「我明白,這樣就好。」

  他把裝滿金幣的袋子交給學徒後,就為了避免礙事而走向工坊角落。

  老師傅很貼心,還送了新的棉質內襯。令人感謝。

  護手、護脛、鎧甲、胸甲,以及頭盔。

  他以熟練的動作,機械式地整理好裝備,就聽到學徒不可思議地問起:

  「師傅,請問一下……他,是銀等級的冒險者,沒錯吧?」

  「是啊,似乎是。」

  「他為什麼穿那樣的鎧甲?如果不想發出聲響,可以穿真銀(Mithril)的鏈甲……」

  「你不懂嗎?」

  「是。我有說錯嗎?比起那種捲軸,一把魔劍還有用得多……」

  「對哥布林揮起傳說魔劍揮得開開心心的傢伙,就只是個大蠢蛋(Munchkin)(注5)罷了。」

  注5 TRPG用語,指喜歡鑽規則漏洞來博取強大資源、在遊戲中欺負弱小敵人取樂的玩家。

  老翁使出渾身力氣敲打鐵劍,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

  ——今天是個很容易遇到人的日子。

  他從工坊回到大廳後,看到朝他小跑步靠近的人影,心懷感慨地這麼想。

  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來人嬌小的胸部晃動,臉上滿是笑容。

  「哥布林殺手先生!」

  這名大動作揮手,腳步彷彿隨時都會彈跳起來的少女,是那位女神官。

  「怎麼了。」

  「這個,請看,這個……!」

  女神官似乎連答話都心焦,手伸進神官服的懷裡,拉出了識別牌。

  掛在那兒的一塊小牌子不是白瓷,換成了亮麗的黑曜石。

  ——啊啊,是這麼回事啊。

  他對開心得笑臉盈盈的女神官點了點頭。

  「……你從第十階,升上第九階了嗎。」

  「是!我順利升等了!」

  冒險者的等級基準是貢獻度……也有人稱之為經驗值,但說穿了就是獲得的酬勞。

  冒險者獲得一定額度的酬勞後,接受經過人格加權的審查,若沒問題,就能順利升等。

  以她的情形來說,相信人格是完全不成問題的。換言之,就是她的實力受到肯定了?

  「我本來有點不安,但跟巨魔打過,似乎有很大的影響……」

  女神官用手指搔了搔害羞得發紅的臉頰這麼說。

  「是嗎。」

  ——她說的巨魔是什麼來著。

  接著他想起前陣子地下遺蹟的那個敵人就叫巨魔,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相信那次探索有著足夠的意義。

  他想了一會兒,冷淡地加了句:

  「……太好了。」

  「這也全都多虧有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率真的視線,清澈的眼神,深深刺在他身上。

  他一口氣卡在喉頭,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不。」

  過了一會兒,他好不容易發出的聲音,像是硬擠出來似的沙啞。

  「我什麼都沒做。」

  「不對,沒有這回事。」

  女神官笑眯眯地回答。

  「我們一開始認識時,你不就救了我一命嗎?」

  「……但,你的同伴全軍覆沒了。」

  「那是,這個……」

  女神官表情微微一僵,顯得支支吾吾。

  他心想,這也難怪。

  畢竟即使在他的記憶之中,留下的也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殘酷光景。

  無論劍士、女魔法師、女武鬥家,擁有的一切都被奪走、踐踏。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但仍下定決心,說道:

  「但我還是蒙你救了性命。我認為至少應該要好好向你道謝。」

  說著女神官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就像綻開的花朵一樣燦爛。

  「謝謝您救了我一命……!」

  她深深一鞠躬。而他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女神官說接下來她要去神殿,向神官長報告升等的消息。

  他目送雙手牢牢握住錫杖,小跑步跑開的女神官離開,自己也站了起來。

  「……」

  朝櫃檯一看,她似乎還忙著處理各種手續。

  「我先去卸個貨。」

  他這麼一說,她就大動作揮手回應。

  他離開大廳,繞到公會入口。

  將堆在台車上的蔬菜與食材一一搬下來,運到廚房門口附近。

  在溫暖的氣候與陽光中大肆活動,轉眼就讓他頭盔下的額頭開始冒汗。

  但保護頭部很重要。萬萬不可大意。就在他這麼說服自己時……

  「欸,可以打擾一下嗎?」

  忽然聽到背後傳來這道清新的嗓音,讓他放下貨物,慢慢轉身。

  「歐爾克博格……你在做什麼?」

  是妖精弓手。她的長耳朵豎得筆直。

  「什麼?是嚙切丸?喔,你已經可以活動啦?」

  「聽說小鬼殺手兄昏睡了三天左右……看來身體已無大礙了啊。」

  「咦?聽腳步聲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這麼回答並肩站在她背後的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

  看來在剿滅哥布林後,這三名異人還留在這個鎮上。

  冒險者本來就是有如無根野草一般的游民,變更據點也是家常便飯。

  「這裡真是個好市鎮。待起來很舒服……那麼,我再問你一次,你在做什麼?」

  妖精弓手湊過來看得津津有味。

  他拍了拍放在台車上的木箱,淡淡地回答:

  「我在卸貨。」

  「哼~……我說,你該不會是缺錢,所以在兼差——之類的?」

  「不是。」

  他嫌麻煩地說了。

  「有事嗎。」

  「啊啊,對了對了。這個人啊,有點事情要找你。」

  妖精弓手若有隱情地故意含糊其詞,用拇指朝蜥蜴僧侶一指。

  蜥蜴僧侶用舌頭撫摸鼻間,頻頻動著雙手。

  「小鬼殺手兄。這個……該怎麼說呢……」

  「什麼。」

  「貧僧,呃——想跟你買那個。」

  「我就是問你要什麼。」

  他淡淡地一問,礦人道士就賊笑著說:

  「長鱗片的傢伙啊,是想要乳酪啦。」

  「老老實實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妖精弓手也像貓似的眯起眼睛接話。

  蜥蜴僧侶咻一聲從嘴巴噴氣,但兩人似乎毫不介意。

  多半是因為在平常負責整合意見的嚴肅角色身上,找出了意外的一面吧。

  所以沒有理由放過這個欺負他的機會?他和這三人來往沒多久,有太多事情他還不清楚。

  「這個行嗎。」

  他開了一個箱子,拿出一塊乳酪,扔了過去。

  「喔喔!」

  蜥蜴僧侶一雙大眼睛瞪大轉動,同時用雙手接住。尾巴不斷拍打地面。

  「錢就付給公會。」

  「唔、唔,知道了,小鬼殺手兄!喔喔,甘露!這種貨色,足可值上一袋金幣!」

  蜥蜴僧侶已經高興得沖昏了頭,張開下顎,一口咬上整塊乳酪。

  妖精弓手笑著說:真拿他沒辦法。

  「他這人很正經,但要是不偶爾放鬆一下,會喘不過氣來的。」

  「是嗎。」

  他並不覺得不悅,靜靜地點了點頭,開始搬運下一箱貨物。

  抓住木箱,扛起來,放下。反覆這樣的過程。他並不討厭單純、重複的工作。

  但重複了幾次後,忽然抬頭一看,卻看見妖精弓手還站在那。

  她閒著沒事做,扭扭捏捏地換了個位子,盯著他看。

  「……怎麼,你還在啊。」

  「我、我不能在嗎?」

  「沒有。」

  他緩緩搖頭。

  「可是,今天會變熱喔。」

  「……我、我說啊!」

  她說起話有些破音,長耳朵頻頻上下擺動。

  他嘆了一口氣,問道:

  「……這次又怎麼了。」

  「呃,我們,現在,在調查,遺蹟。」

  「遺蹟。」

  「你想想,就像上次那樣嘛,我們又不知道魔神在打什麼主意。」

  「是嗎。」

  「可是,我們團隊,幾乎沒有前鋒不是嗎?」

  畢竟我是獵兵,他是僧侶,礦人又是施法者。

  她用指尖把鬢髮繞成一圈一圈地撥弄,撇開視線說道。

  說得極有道理。

  「的確。」

  「所以,那個……」

  妖精弓手欲言又止,低下頭去。他等待著她把話說完。

  「也許,我們,會找你參加。」

  「……」

  原來是這種事啊。他默默抓起木箱,扛了起來。

  妖精弓手的長耳朵無力地垂下。他放下木箱。

  「……我會考慮。」

  「——!」

  不用看也知道她的一雙長耳朵正筆直豎起。

  「是啊,也對,你考慮一下吧!」

  妖精弓手輕輕一揮手,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向公會入口。

  礦人道士拉著只顧吃乳酪的蜥蜴僧侶衣袖從後追上,捻著鬍鬚說:

  「……長耳丫頭也真難搞。老老實實邀請不就好了?是不是啊,嚙切丸。」

  「閉嘴啦,礦人。小心我射你,箭喔?」

  「喔喔,好怕好怕……」

  看來似乎被妖精弓手聽見了。他默默目送這兩個愈吵感情愈好的人離開。

  不知不覺,卸貨的工作也大致結束了。

  他輕吐一口氣,搖了搖頭盔。

  陽光的角度變得很高,夏天已經近了。

  就在這時。

  「嘿!」

  「喝!」

  忽然間,他聽見了吆喝聲,以及金屬與金屬劇烈碰撞的清脆聲響。

  ——刀劍交擊聲。

  不,多半隻是他先前沒意識到,這些聲響肯定早就響個不停。

  因為當他轉頭尋找,發現聲音來源就在公會後門——就在眼前的廣場上。

  「看招,看招,怎麼啦!你們這樣可是連哥布林都殺不了啊!」

  「嗚!可惡,這傢伙這麼大隻,我們要找空檔攻擊!從右邊迂迴。」

  「好我來啦!」

  仔細一看,身穿鎧甲的重戰士正舉重若輕地揮動大劍,和兩名少年對練。

  是重戰士團隊裡的斥候……以及前陣子前往下水道的新手戰士嗎?

  兩人終究是白瓷等級,動作還很莽撞,但從會試圖合作這點來看,資質似乎不差。

  「這對策不錯……但是講出來就沒戲唱啦。」

  「唔哇!?」

  「哇~!?」

  只是由於經驗與實力差距太大,兩人還是被重戰士耍著玩。

  多半是他站著不動看人練武的模樣意外地醒目吧。

  「……怎麼,這不是哥布林殺手嗎?」

  有人以狐疑——不,是面對可疑人物說話的低沉聲調,朝他開口。

  是身穿騎士盔甲的女子。記得她應該是和重戰士同一隊的人物。

  「這兩三天都沒看見你。聽說你被巨魔打扁了,原來還活著啊?」

  「對。」

  「……你,一直都穿這樣嗎?」

  「對。」

  「……是嗎。」

  女騎士忍著頭痛似的按住眉心,一副覺得他無藥可救的模樣搖了搖頭。

  他雖然覺得也沒這麼奇怪,但特意不問下去。

  「不過,我印象中那個戰士不是你們隊上的人。」

  「嗯?啊啊,想說可以和我們隊裡的小毛頭對練。」

  說是看見他在角落拿劍空揮練習,所以就找他攀談,拉了進來。

  像這種從鄉下立志來到城市的少年冒險者,劍術多半都是自修。

  只要像這樣好好鍛鍊他們一次,就連這個新手戰士,也多少能增加些活命的機會。

  「好了,還得去教兩個小丫頭該怎麼行動呢……」

  斥候與戰士,兩名新人少年果敢地對抗重戰士。至於另一頭……

  聖女與督伊德少女則在一旁看得心驚膽跳,彷彿恨不得一口咬上柵欄。

  「再說,那個體力呆子應該也愈來愈喘了,我就去參一腳吧。」

  女騎士露出剽悍的笑容,執起自豪的大盾與劍,躍過了柵欄。

  「來,我們一決高下!既然你平常動不動就發下豪語說自己可以以一當千,相信不會嫌我卑鄙!」

  「啥!?你這傢伙,虧你還立志當聖騎士!」

  「廢話少說!」

  重戰士雖然嚷著這樣根本不是在訓練新人,但仍正面迎擊,看來人實在很好。

  大劍虎虎生風,大盾擋了下來,精妙的滑步溜過尖鋭的反刺,趁隙而入。

  從兩名少年趁機喘了口氣,兩名少女跑向他們的情形來看……

  「騎士小姐也一樣愛管閒事呢。」

  嘻嘻兩聲銀鈴般的笑聲。不知不覺間,櫃檯小姐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他身旁。

  「啊,哥布林殺手先生,如果不介意,要不要來一杯?畢竟天氣很熱……」

  「不好意思。」

  櫃檯小姐是從廚房走出來的,這時朝他遞出了手上拿的杯子。

  他不客氣地接過,從頭盔的縫隙中大口喝完杯子裡的液體。

  冰冷,甘甜。

  「我放了一點檸檬和蜂蜜。」

  聽說對消除疲勞很有效的。聽她這麼一說,他就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

  應該考慮做為攜帶食品的可能性。他牢牢記在腦子裡。

  「最近啊,似乎有在考慮成立訓練所,專門像那樣培育新人。」

  「哦——」

  他擦去了嘴角的水珠。

  「僱用退休的冒險者來運作……畢竟新人當中,往往有很多人什麼都不知道。」

  只要能多習得一些知識,不就更有可能活著回來?

  她說著望向遠方,笑了一笑。

  雖說只是透過文件,但相信櫃檯小姐這些年來,見證了許多冒險者的死。

  她會這樣想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

  「而且啊——」櫃檯小姐又說。

  「就算退休了,也要努力活到死為止。我想不管對誰來說,這都是有必要的。」

  「是嗎。」

  他把空了的杯子還給櫃檯小姐。

  「是啊,就是這樣。」

  櫃檯小姐一如往常,活力充沛地點了點頭,辮子大大甩動。

  「所以,哥布林殺手先生也得小心顧好身體才行喔?」

  「……感覺最近,老是聽到有人這麼對我說。」

  「先聲明,在您把身體確實休養好為止,我大概有一個月不會幫忙仲介委託。」

  「唔……」

  他小聲沉吟。

  「下次再昏倒,就禁止您冒險半年。」

  「……那樣,我會很困擾。」

  「對吧?所以,請你好好記取教訓。」

  櫃檯小姐嘻嘻一笑,然後告訴他點收貨物的手續已經辦妥。

  新進冒險者們攻向前輩。他背對這些聲響,走向公會入口。

  台車旁邊,兒時玩伴的她正無所事事地站在那兒。

  她一注意到哥布林殺手,立刻表情一亮。

  他靜靜地說了聲:

  「我們回去吧。」

  「嗯,回去吧。」

  回程的台車,感覺輕得多了。

  等他回到牧場後,就拿起曬乾的石頭,開始搭建石牆。

  雖然已經有了籬笆,但對付哥布林,防範再怎樣都不嫌多。

  牧場主人也說:「算了,大概可以阻擋野獸吧」,也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了。

  他默默工作,等到太陽通過正上方,她便提著籃子走來。

  他和她兩個人一起坐在草地上,吃著有三明治與冰涼葡萄酒的午餐。

  總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悠閒。

  等石牆大致搭建完畢,將明天要送去的食材堆放到台車上後,太陽也下山了。

  他和說要去準備晚餐的她分開,漫無目的地在牧草地上四處走動。

  初夏的風輕輕吹響牧草。

  頭上有著滿天的星星與兩輪月亮。

  對他而言,星星就只是用來找出方位的工具。

  換做小時候,他倒是曾經聽著英雄的傳說而滿心雀躍,想把星座的故事背起來。

  然而現在……

  「……怎麼啦?」

  「嗯?」

  背後傳來踏在草地上的輕微聲響。他並未回頭。

  「我是來跟你說,吃飯了。還有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她以自然的動作,在仰望星空的他身旁坐下。

  他思考一下,也在她身邊坐下。鏈甲發出輕微的聲響。

  「……想未來。」

  「未來。」

  「沒錯。」

  「這樣啊……」

  對話中斷,兩人默默看著星空。

  然而……這種沉默並不令人討厭。這是他們兩人想要的沉默,想要的寂靜。

  要說有什麼聲響,也就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遠方鎮上的喧囂、蟲鳴,以及他們兩人的呼吸。

  他們自認知道彼此想說什麼話。

  他是凡人。

  會衰老。會受傷。累了就會倒下。總有一天會撐不下去。

  即使不死,再也殺不了哥布林的一天,必定會來臨。

  到時候,他該怎麼做才好?

  他不明白。

  ——比我想像得還要沮喪呢。她看著他的側臉這麼想。

  「……對不起喔?」

  忽然間,她自然而然、脫口而出地說了這句話。

  「什麼事。」

  他睜大眼睛,納悶地歪了歪頭。

  由於帶著鐵盔,動作硬是顯得很大,很孩子氣。

  「不,什麼事都沒有。沒~事。」

  「你真奇怪。」

  她嘻嘻竊笑,於是他沒好氣地這麼說。

  ——是不是在鬧彆扭呢?

  她覺得他的這些小地方,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於是用力一拉他的手。

  「唔……」

  他的視野一轉,後腦勺被輕輕接住。

  放眼望去,有著滿天的星斗,和兩輪明月。接著,他與她目光交會。

  「……會被油弄髒喔。」

  「沒關係。反正都要洗,而且也要洗澡。」

  「是嗎。」

  「是啊。」

  她把他的頭放到自己的膝上。一邊摸著頭盔,一邊把嘴唇湊過去輕聲細語地說:

  「我們慢慢來,慢慢想嘛。」

  「慢慢來,是嗎。」

  「對,不用那麼急。」

  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在。

  感覺就像緊繃的弓弦慢慢鬆開。

  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得知她臉上的表情。相信她也清楚他的表情。

  這天的晚餐,是燉濃湯。

  §§§

  就這樣,悠閒的生活持續了一個月左右。

  當然在這段期間內,冒險者與魔神的戰鬥仍持續進行,而且愈演愈烈……

  但戰鬥的尾聲卻突兀地降臨。

  據說後來有一名新進冒險者受到聖劍的引導,在冒險的最後,終於討伐了魔神王。

  這位冒險者——是名年紀輕輕的少女——受封為史上第十名白金等級冒險者。

  都城裡召開了盛大的慶祝典禮,連這個邊境的小鎮上,似乎也舉辦了一個小小的慶典。

  但話說回來,這些事情都和他沒有關係。

  在他的生活中,留意的就只有天氣、家畜、農作物與身邊的人。

  時間緩緩流逝。

  這是一段打著瞌睡般的日子。

  但凡事都不例外,結束總是來得唐突。

  一種黑黝黝的駭人跡象,從被朝露沾濕的牧草地上浮現出來。

  那是許多沾上泥土與糞便的,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