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很小的時候,被姊姊嚴厲責罵的那次,到現在都還記得。
因為他惹哭了她。
理由他很清楚。
因為她談起要離開村子跑去鎮上玩,還要在牧場過夜。
她開開心心地說著這些,讓他羡慕得不得了。
他從未去過村外。
遠方的山叫什麼名字,山的另一頭有些什麼,他都不知道。
雖然知道只要沿著道路,就能去到鎮上,但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鎮。
更小的時候,他一直想著等自己長大,就要成為冒險者。
要離開村子,殺個一頭龍,再回來。
要當上勇者——白金等級的冒險者。
當然了,等到過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生日,他很快就明白這是痴人說夢。
不,真要做的話,並非辦不到。
只要丟下姊姊離開。
只要丟下代替死去的父親與母親養育他長大的姊姊離開。
他心想,那樣一來,至少當得上冒險者。
然而,他的選擇是——不選這條路。
所以,他對她生氣了。
被姊姊牽著手回家途中,姊姊是這麼責罵他的:
「嫉妒別人,會變成哥布林喔。」
還說「男孩子要保護女孩子才行喔。」
姊姊很聰明。
並非知識淵博,而是頭腦好。他認為姊姊應該是全村頭腦最好的一個。
而姊姊之所以能在村莊裡賺錢,也就是靠著教孩子們讀寫。
即使是小孩,在農村裡也是寶貴的人手,但會不會讀文字,差別非常大。
他自己也是一遇到什麼事,姊姊就會教導他動腦筋的重要。
說只要一直想下去,一定會想到好主意。
相信姊姊一定很想去鎮上讀書。
但姊姊選擇留在村裡。就為了照顧他。
所以,他也留在村裡。為了姊姊。
他認為對他而言,這是很自然的想法。
回到家一看,姊姊已經為他煮好加了牛奶和雞肉的燉濃湯。
他最喜歡姊姊燉的湯了。
明明吃過那麼多碗,卻已經不記得滋味了。
想必是因為從那次之後,就不曾再嘗到了……
§§§
——他緩緩醒來。
從稻草床上起身。熟悉的天花板。
他慢慢伸展四肢,舒展還很僵硬的身體,隨手拿起衣服。
那是一件樸素的麻上衣。雖然因為多次洗曬而磨破,仍飄出了微微的肥皂氣味。
總是穿著這件上衣而很少曬到太陽的皮膚,上上下下都留有傷痕。
他穿上用麻織成的平凡衣服,再披上加了棉的鎧甲內襯。
然後正要穿戴鐵盔與鎧甲,才總算想起他已經把這些護具送去修理了。
連盾牌也毀了。那只巨魔的一錘,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如此的致命(Critical)。
「……唔。」
無可奈何之下,他把劍佩掛在腰間,做為最低限度的裝備。
視野顯得格外寬廣、輕快而鮮明,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早安!今天睡得真好呢。」
有個開朗的聲音突襲似的喊住了他。
轉頭一看,她(兒時玩伴)把胸部放到開著的窗戶上,身子往室內探進來。
風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初夏早晨的空氣,睽違許久地撫過他的臉。
她身穿工作服,額頭上微微冒汗。射進來的陽光角度已經相當高了。
「抱歉。」
他淡淡地為了睡過頭而道歉。
她似乎已經開始照料家畜,他完全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難得休假。」
但她語調輕鬆,揮了揮手,顯得完全不放在心上。
「你不就是睏得連每天要做的巡視都蹺掉了?睡得好嗎?」
「嗯。」
「可是今天陽光會很強,你穿這外衣不熱嗎?」
「……也對。」
他緩緩點頭。她說得沒錯。
仔細想想,穿著鼓起的棉襖,也只會妨礙工作。
他粗魯地脫掉才剛穿上的鎧甲內襯,丟到床上。
「真是的,這麼粗魯。你這樣會把衣服弄皺喔?」
「無所謂。」
「還真是老樣子……」
她說了句真拿你沒辦法,就像看著年紀比自己小的男生似的眯起了眼。
「算了,沒關係啦。其實我肚子都餓扁了,叔叔也起床了……我們趕快去吃早飯吧。」
「知道了。」
他淡淡地回答她,走出房間,大剌剌地在走廊上前進。
已經先在餐廳就座的牧場主人看到他,瞪大了眼睛。
「早安。」
「嗯、嗯……」
他毫不在意地輕輕一鞠躬,在牧場主人對面坐下。牧場主人尷尬地動了動。
「今、今天……你起得,還真,晚啊。」
「是啊。」
他點了點頭。
「我睡過頭了。晚點,我會去巡視。」
「是嗎……」
牧場主人似乎微微沉吟了一聲。他張開嘴,又閉上,揉著眉心。
「……你多少,要休息一下。身體是資本,不是嗎?」
「……」
他靜靜點了點頭。
「是。」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像樣的對話。
他一直都知道牧場主人為人善良,也知道牧場主人將只是侄女的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扶養。
然而,他也早就知道牧場主人討厭他,或者至少覺得不知該怎麼和他相處。
人的喜惡各不相同。他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多說什麼。
「啊啊,抱歉抱歉,我來晚了!我馬上上菜喔,吃吧吃吧!」
過了一會兒,她跑進餐廳,把菜色逐一端上餐桌。
乳酪與麵包、加了牛奶的湯。全都是牧場生產的。
他一如往常地大口嚼食。
吃完飯後,他把空了的餐具疊起來,碰響椅子站起。
「我要走了。」
「啊,這樣啊。糟糕,送貨的時間已經到啦……!」
聽他這麼一說,她也趕緊收拾餐具。
牧場主人看著她沒規矩地咬著麵包站起,有些遲疑地插了嘴:
「……需不需要馬車?」
「叔叔太擔心了啦。我說過多少次了,別看我這樣,力氣可是多到有剩……」
「我來搬。」
他簡短地說了。她與牧場主人的視線隨即刺了過來。是自己的意圖沒讓他們聽懂嗎?
「讓我,來搬。」
他又說了一次。她困惑地視線亂飄,搖了搖頭。
「咦,不用啦,這樣……多不好意思。你難得休假……」
「身體會變鈍。我也有事,要去公會。」
他淡淡地繼續說明。
他有意識到自己的沉默寡言。至於是否從以前就這樣,便不得而知。
但他曉得是她一直在多方照顧著這樣的自己。
也正因為如此,他認為該好好說清楚的事,就必須明白地說出來。
「不成問題。」
淡淡地回答完後,他離開了餐廳。
聽腳步聲,就知道她急忙小跑步追了上來。
來到外頭一看,台車已經停在玄關前。
要送去冒險者公會的食品,似乎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經打包完畢。
他用力拉了拉繩子,確定貨物都綁緊後,便拉著橫桿開始往前走。
車輪轉動得喀噠作響,在沙石路上輕輕一彈,沉甸甸的重量壓到雙手上。
「……你還好嗎?」
走到要穿過牧場柵欄時,她才總算喘著氣用跑的追上來,接著就湊近去盯著他的臉。
「嗯。」
他默然地點點頭,用力拉著台車。
有著成排行道樹的路通往鎮上。他牢牢踏在泥土上,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她說得沒錯,今天天氣多半會很熱。隨著正午將近,日照非常強烈。
轉眼間,他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這時他才想到,自己忘了帶手帕。
正想說只要汗水不流進眼睛,倒也不用在意,忽然就有個柔軟的物體輕輕撫過頭部。
「真是的,你這樣根本就沒有休息到吧?」
她開玩笑地鼓起臉頰,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汗。
「你一回來就倒到床上去,昏睡了好幾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模樣,然後搖了搖頭。這應該沒什麼大不了。
「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吧。」
「是『不過才』三天。」她這麼說。
「所以我才說你不可以太操勞、太逞強。」
她一邊伸手擦著他的額頭一邊說。
「畢竟你累倒是事實,得好好休息才行!」
他拖著台車,嘆了一口氣。
「……你的個性。」
「怎樣?」
「很像叔叔啊。」
她嘟起了嘴,露出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的表情。
「……只是過勞,不用擔心。」
但她似乎還是無法接受,於是他嫌麻煩似的補上一句。
不,他並不是真的嫌麻煩。
只是要重新體認自己連健康管理都做不好的現實,未免太沒出息。
——不過,我應該好好地重新審視。
為了不再犯下同樣的失誤。
「……你說的這些,是那個女神官小姐的診斷?」
她的嗓音有些尖鋭起來。他目光往旁一瞥,只見她鬧起彆扭似的,微微鼓起了臉頰。
「不是。」
他再度瞪向前方,用力拖動橫桿,說道:
「是另一個冒險者。」
「是喔?」她以漸趨柔和的聲調,小聲應了一句。
「……跟你一起冒險的人,變多了說。」
「也才只有這次。」
「你這話聽起來,像是還打算再去呢。」
「……」
他不回答。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
要說沒有這樣的打算,就是在騙人。上次那趟,沒有那麼差。
只不過,如果要問到他有沒有意思主動邀約……
這時,一陣風輕輕吹過。
枝葉搖擺的婆娑聲,加上從葉子縫隙間灑下的陽光,是那麼耀眼,讓他眯起了眼睛。
對話中斷了。
風吹過的聲響。兩人的腳步聲。呼吸。台車行進的喀噠聲。
一陣鳥鳴傳來。還聽得見孩童嬉戲聲。離鎮上的喧囂還很遠。
「很放鬆。」
他忽然喃喃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咦……?」
「比獵殺哥布林,心情要輕鬆些。」
「拿這個當比較對象,好像不太對吧……」
「……是嗎。」
看來自己不擅長好好表達。
多半還是不要亂說話比較好吧。
他一邊以眼角餘光看著她傷腦筋的表情,一邊默默拖著台車前進。
「……呵呵。」
她忍俊不禁似的笑了笑。
「怎麼?」
「沒~什麼啊?」
「是嗎。」
「是啊是啊。」
她哼著聽不太出是什麼旋律的歌曲走著。
雖然搞不太懂是怎麼回事——……但既然她心情好,應該就是好事。
他們把台車停在後門,進了大廳一看,發現公會內空蕩蕩的。
畢竟快要中午了,相信大部分的冒險者都已經出發了。
說不定也和最近都城那邊很亂有關?他不知道。
扣掉狀似委託人的人以外,就只有幾個熟面孔冒險者留在這裡。
等候用的椅子上只零星坐了幾個人,排在櫃檯前的隊伍也很短。
「啊,太棒了,這樣應該很快就可以把交貨手續辦好。」
她開心地拍起手。
「我先去把手續辦一辦……你有事要辦,對吧?」
「嗯。」
「那,結束之後我們先會合,然後一起回去……就這麼說定!」
「知道了。」
他目送笑著跑走的她離開,轉過身來,放眼望向大廳。
還看不到他要找的人物。似乎來得太早了些啊。
於是他大剌剌地走向牆邊那個平常固定坐的位子……
「……啊?」
結果和先待在那的人碰了個正著。
這個以狐疑表情看著他的,是那名使長槍的冒險者。
長槍手把長槍和手腳都隨意一擺,慵懶地坐在那兒,不客氣地盯著他打量。
「你這傢伙體格很好,卻都沒曬黑啊……我沒見過你,新來的嗎?」
「不是。」
他搖頭回答。他們應該不至於沒見過,而且他也不是新來的。
但看來對長槍手而言,就是無法把現在的他與平常穿鎧甲的模樣劃上等號。
長槍手的口氣,與對陌生同行說話的口氣完全一樣。
「我想也是啦。如果是想以冒險者身份大撈一票的傢伙,現在應該都跑去都城那邊了啊。」
這麼說來,是來休假的囉?長槍手點點頭,心想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於是笑了笑。
「都城那邊可亂了,會有人想逃出來,我也不是不懂。」
長槍手以輕巧的身手重新坐好,把長槍拉過來抱住。
「聽說那邊鬧魔神鬧得可大了。什麼這一戰是為了世界而戰,要揚名立萬也不是夢想云云。」
「你不去嗎。」
「我?別開玩笑了。我是為了我自己而戰,什麼錢啊和平啊,這些東西我沒興趣。」
再說——長槍手若有深意地看向櫃檯。
他也跟著看去,只見熟識的櫃檯小姐正像只陀螺鼠似的跑來跑去。
即使冒險者變少,公會的忙碌程度似乎也不會因此下降。
「不過終歸只是很個人的理由。到頭來,根本不需要什麼好聽的口號。」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說著長槍手輕巧地下了椅子。
他也注意到魔女正以肉感的動作,扭腰擺臀走了過來。
「再見啦。我要去遺蹟冒險(約會)了,祈禱我武運昌隆吧。」
「我會的。」
他靜靜地點頭,長槍手就笑著說「真是個不苟言笑的傢伙」。還說「但我不討厭就是了」。
他們兩人相偕離去之際,魔女轉過來面向他,意深旨遠地閉起一隻眼睛微笑。
「你慢坐,囉。」
「嗯。」
於是他在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下。
茫然仰望著冒險者公會那很高的天花板。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長槍手和魔女是同個團隊的。
雖然他本來自認和這兩個人都算常打照面。
「請問一下,哥布林殺手先生!這裡有沒有一位哥布林殺手先生!?」
這次是個有點畏縮的呼喊聲。他戴頭盔時養成了習慣,只把視線轉過去。
一看之下,來人披著沾滿醒目油污的皮圍裙——是工坊的少年學徒。
「是我。」
「啊,太好了。我就算看到臉也認不出來說。師傅找你過去,說已經完工了。」
「知道了,我馬上去。」
冒險者公會,和許多商店都有合作。
是公所,是旅店,是酒館,是雜貨店,也是武具店。
當然倒也不是說除了公會以外,就沒有商店存在。
但就國家的立場而言,多半不想讓這些游民四處遊蕩。
如果可以,自然會希望把這些人集中在一個地方,這種想法也並非無法理解。
他所去的地方,也就是這種設置在公會內的工坊之一。
公會深處的一個房間裡,熊熊燃燒的火爐前,有一名老人一心一意地揮著鎚子。
從只是把鐵漿灌進模子裡的劣質劍,到經過紮實鍛打的劍。
當然這些都是以量取勝的量產品,和天下無敵的名劍自然沒得比。
但能分毫不差地鍛造出很多把性能相同的劍,相信也可說是一種天賦。
「……你來啦?」
這名臉皺蓄鬚,乍看之下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礦人的老翁,瞪了他一眼。
或許是因為一直看著爐火,他一隻眼睛閉上,另一隻眼睛瞪得格外大的模樣,顯得相當兇殘。
「你要求很多,卻只買便宜的東西,實在是很會給我找費工的事情做。」
「抱歉。」
「覺得抱歉,就小心點用。」
「我自認用得很小心。」
「……實在是,連諷刺都聽不懂。」
好啦,過來。老翁招了招手,他走上前去,結果就把皮甲和鐵盔重重往他雙手塞了過去。
「我想是沒問題,但你還是穿穿看。我幫你調整。不多收你工錢。」
「幫了大忙。」
先前如此髒污、凹陷、變形的盔甲,已經修復得還算能看。
雖然未能恢復原狀,仍比修復前好得多了。
至少值得把性命託付在這副盔甲上。
「……對了,捲軸採買到了嗎?」
「錢我是收了,所以我會幫你問,但那玩意本來就很缺貨,而且很貴。」
老人沒趣地哼了一聲,轉身重新面向火爐。
他拿起自己鍛造的一把粗獷而粗劣的鐵劍,檢查狀況,啐了一聲,又拿去加熱。
「要是有哪個冒險者找到了以後拿來賣,我會幫你留著,不過也只能這樣。」
「我明白,這樣就好。」
他把裝滿金幣的袋子交給學徒後,就為了避免礙事而走向工坊角落。
老師傅很貼心,還送了新的棉質內襯。令人感謝。
護手、護脛、鎧甲、胸甲,以及頭盔。
他以熟練的動作,機械式地整理好裝備,就聽到學徒不可思議地問起:
「師傅,請問一下……他,是銀等級的冒險者,沒錯吧?」
「是啊,似乎是。」
「他為什麼穿那樣的鎧甲?如果不想發出聲響,可以穿真銀(Mithril)的鏈甲……」
「你不懂嗎?」
「是。我有說錯嗎?比起那種捲軸,一把魔劍還有用得多……」
「對哥布林揮起傳說魔劍揮得開開心心的傢伙,就只是個大蠢蛋(Munchkin)(注5)罷了。」
注5 TRPG用語,指喜歡鑽規則漏洞來博取強大資源、在遊戲中欺負弱小敵人取樂的玩家。
老翁使出渾身力氣敲打鐵劍,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
——今天是個很容易遇到人的日子。
他從工坊回到大廳後,看到朝他小跑步靠近的人影,心懷感慨地這麼想。
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來人嬌小的胸部晃動,臉上滿是笑容。
「哥布林殺手先生!」
這名大動作揮手,腳步彷彿隨時都會彈跳起來的少女,是那位女神官。
「怎麼了。」
「這個,請看,這個……!」
女神官似乎連答話都心焦,手伸進神官服的懷裡,拉出了識別牌。
掛在那兒的一塊小牌子不是白瓷,換成了亮麗的黑曜石。
——啊啊,是這麼回事啊。
他對開心得笑臉盈盈的女神官點了點頭。
「……你從第十階,升上第九階了嗎。」
「是!我順利升等了!」
冒險者的等級基準是貢獻度……也有人稱之為經驗值,但說穿了就是獲得的酬勞。
冒險者獲得一定額度的酬勞後,接受經過人格加權的審查,若沒問題,就能順利升等。
以她的情形來說,相信人格是完全不成問題的。換言之,就是她的實力受到肯定了?
「我本來有點不安,但跟巨魔打過,似乎有很大的影響……」
女神官用手指搔了搔害羞得發紅的臉頰這麼說。
「是嗎。」
——她說的巨魔是什麼來著。
接著他想起前陣子地下遺蹟的那個敵人就叫巨魔,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相信那次探索有著足夠的意義。
他想了一會兒,冷淡地加了句:
「……太好了。」
「這也全都多虧有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率真的視線,清澈的眼神,深深刺在他身上。
他一口氣卡在喉頭,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不。」
過了一會兒,他好不容易發出的聲音,像是硬擠出來似的沙啞。
「我什麼都沒做。」
「不對,沒有這回事。」
女神官笑眯眯地回答。
「我們一開始認識時,你不就救了我一命嗎?」
「……但,你的同伴全軍覆沒了。」
「那是,這個……」
女神官表情微微一僵,顯得支支吾吾。
他心想,這也難怪。
畢竟即使在他的記憶之中,留下的也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殘酷光景。
無論劍士、女魔法師、女武鬥家,擁有的一切都被奪走、踐踏。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但仍下定決心,說道:
「但我還是蒙你救了性命。我認為至少應該要好好向你道謝。」
說著女神官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就像綻開的花朵一樣燦爛。
「謝謝您救了我一命……!」
她深深一鞠躬。而他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女神官說接下來她要去神殿,向神官長報告升等的消息。
他目送雙手牢牢握住錫杖,小跑步跑開的女神官離開,自己也站了起來。
「……」
朝櫃檯一看,她似乎還忙著處理各種手續。
「我先去卸個貨。」
他這麼一說,她就大動作揮手回應。
他離開大廳,繞到公會入口。
將堆在台車上的蔬菜與食材一一搬下來,運到廚房門口附近。
在溫暖的氣候與陽光中大肆活動,轉眼就讓他頭盔下的額頭開始冒汗。
但保護頭部很重要。萬萬不可大意。就在他這麼說服自己時……
「欸,可以打擾一下嗎?」
忽然聽到背後傳來這道清新的嗓音,讓他放下貨物,慢慢轉身。
「歐爾克博格……你在做什麼?」
是妖精弓手。她的長耳朵豎得筆直。
「什麼?是嚙切丸?喔,你已經可以活動啦?」
「聽說小鬼殺手兄昏睡了三天左右……看來身體已無大礙了啊。」
「咦?聽腳步聲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這麼回答並肩站在她背後的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
看來在剿滅哥布林後,這三名異人還留在這個鎮上。
冒險者本來就是有如無根野草一般的游民,變更據點也是家常便飯。
「這裡真是個好市鎮。待起來很舒服……那麼,我再問你一次,你在做什麼?」
妖精弓手湊過來看得津津有味。
他拍了拍放在台車上的木箱,淡淡地回答:
「我在卸貨。」
「哼~……我說,你該不會是缺錢,所以在兼差——之類的?」
「不是。」
他嫌麻煩地說了。
「有事嗎。」
「啊啊,對了對了。這個人啊,有點事情要找你。」
妖精弓手若有隱情地故意含糊其詞,用拇指朝蜥蜴僧侶一指。
蜥蜴僧侶用舌頭撫摸鼻間,頻頻動著雙手。
「小鬼殺手兄。這個……該怎麼說呢……」
「什麼。」
「貧僧,呃——想跟你買那個。」
「我就是問你要什麼。」
他淡淡地一問,礦人道士就賊笑著說:
「長鱗片的傢伙啊,是想要乳酪啦。」
「老老實實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妖精弓手也像貓似的眯起眼睛接話。
蜥蜴僧侶咻一聲從嘴巴噴氣,但兩人似乎毫不介意。
多半是因為在平常負責整合意見的嚴肅角色身上,找出了意外的一面吧。
所以沒有理由放過這個欺負他的機會?他和這三人來往沒多久,有太多事情他還不清楚。
「這個行嗎。」
他開了一個箱子,拿出一塊乳酪,扔了過去。
「喔喔!」
蜥蜴僧侶一雙大眼睛瞪大轉動,同時用雙手接住。尾巴不斷拍打地面。
「錢就付給公會。」
「唔、唔,知道了,小鬼殺手兄!喔喔,甘露!這種貨色,足可值上一袋金幣!」
蜥蜴僧侶已經高興得沖昏了頭,張開下顎,一口咬上整塊乳酪。
妖精弓手笑著說:真拿他沒辦法。
「他這人很正經,但要是不偶爾放鬆一下,會喘不過氣來的。」
「是嗎。」
他並不覺得不悅,靜靜地點了點頭,開始搬運下一箱貨物。
抓住木箱,扛起來,放下。反覆這樣的過程。他並不討厭單純、重複的工作。
但重複了幾次後,忽然抬頭一看,卻看見妖精弓手還站在那。
她閒著沒事做,扭扭捏捏地換了個位子,盯著他看。
「……怎麼,你還在啊。」
「我、我不能在嗎?」
「沒有。」
他緩緩搖頭。
「可是,今天會變熱喔。」
「……我、我說啊!」
她說起話有些破音,長耳朵頻頻上下擺動。
他嘆了一口氣,問道:
「……這次又怎麼了。」
「呃,我們,現在,在調查,遺蹟。」
「遺蹟。」
「你想想,就像上次那樣嘛,我們又不知道魔神在打什麼主意。」
「是嗎。」
「可是,我們團隊,幾乎沒有前鋒不是嗎?」
畢竟我是獵兵,他是僧侶,礦人又是施法者。
她用指尖把鬢髮繞成一圈一圈地撥弄,撇開視線說道。
說得極有道理。
「的確。」
「所以,那個……」
妖精弓手欲言又止,低下頭去。他等待著她把話說完。
「也許,我們,會找你參加。」
「……」
原來是這種事啊。他默默抓起木箱,扛了起來。
妖精弓手的長耳朵無力地垂下。他放下木箱。
「……我會考慮。」
「——!」
不用看也知道她的一雙長耳朵正筆直豎起。
「是啊,也對,你考慮一下吧!」
妖精弓手輕輕一揮手,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向公會入口。
礦人道士拉著只顧吃乳酪的蜥蜴僧侶衣袖從後追上,捻著鬍鬚說:
「……長耳丫頭也真難搞。老老實實邀請不就好了?是不是啊,嚙切丸。」
「閉嘴啦,礦人。小心我射你,箭喔?」
「喔喔,好怕好怕……」
看來似乎被妖精弓手聽見了。他默默目送這兩個愈吵感情愈好的人離開。
不知不覺,卸貨的工作也大致結束了。
他輕吐一口氣,搖了搖頭盔。
陽光的角度變得很高,夏天已經近了。
就在這時。
「嘿!」
「喝!」
忽然間,他聽見了吆喝聲,以及金屬與金屬劇烈碰撞的清脆聲響。
——刀劍交擊聲。
不,多半隻是他先前沒意識到,這些聲響肯定早就響個不停。
因為當他轉頭尋找,發現聲音來源就在公會後門——就在眼前的廣場上。
「看招,看招,怎麼啦!你們這樣可是連哥布林都殺不了啊!」
「嗚!可惡,這傢伙這麼大隻,我們要找空檔攻擊!從右邊迂迴。」
「好我來啦!」
仔細一看,身穿鎧甲的重戰士正舉重若輕地揮動大劍,和兩名少年對練。
是重戰士團隊裡的斥候……以及前陣子前往下水道的新手戰士嗎?
兩人終究是白瓷等級,動作還很莽撞,但從會試圖合作這點來看,資質似乎不差。
「這對策不錯……但是講出來就沒戲唱啦。」
「唔哇!?」
「哇~!?」
只是由於經驗與實力差距太大,兩人還是被重戰士耍著玩。
多半是他站著不動看人練武的模樣意外地醒目吧。
「……怎麼,這不是哥布林殺手嗎?」
有人以狐疑——不,是面對可疑人物說話的低沉聲調,朝他開口。
是身穿騎士盔甲的女子。記得她應該是和重戰士同一隊的人物。
「這兩三天都沒看見你。聽說你被巨魔打扁了,原來還活著啊?」
「對。」
「……你,一直都穿這樣嗎?」
「對。」
「……是嗎。」
女騎士忍著頭痛似的按住眉心,一副覺得他無藥可救的模樣搖了搖頭。
他雖然覺得也沒這麼奇怪,但特意不問下去。
「不過,我印象中那個戰士不是你們隊上的人。」
「嗯?啊啊,想說可以和我們隊裡的小毛頭對練。」
說是看見他在角落拿劍空揮練習,所以就找他攀談,拉了進來。
像這種從鄉下立志來到城市的少年冒險者,劍術多半都是自修。
只要像這樣好好鍛鍊他們一次,就連這個新手戰士,也多少能增加些活命的機會。
「好了,還得去教兩個小丫頭該怎麼行動呢……」
斥候與戰士,兩名新人少年果敢地對抗重戰士。至於另一頭……
聖女與督伊德少女則在一旁看得心驚膽跳,彷彿恨不得一口咬上柵欄。
「再說,那個體力呆子應該也愈來愈喘了,我就去參一腳吧。」
女騎士露出剽悍的笑容,執起自豪的大盾與劍,躍過了柵欄。
「來,我們一決高下!既然你平常動不動就發下豪語說自己可以以一當千,相信不會嫌我卑鄙!」
「啥!?你這傢伙,虧你還立志當聖騎士!」
「廢話少說!」
重戰士雖然嚷著這樣根本不是在訓練新人,但仍正面迎擊,看來人實在很好。
大劍虎虎生風,大盾擋了下來,精妙的滑步溜過尖鋭的反刺,趁隙而入。
從兩名少年趁機喘了口氣,兩名少女跑向他們的情形來看……
「騎士小姐也一樣愛管閒事呢。」
嘻嘻兩聲銀鈴般的笑聲。不知不覺間,櫃檯小姐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他身旁。
「啊,哥布林殺手先生,如果不介意,要不要來一杯?畢竟天氣很熱……」
「不好意思。」
櫃檯小姐是從廚房走出來的,這時朝他遞出了手上拿的杯子。
他不客氣地接過,從頭盔的縫隙中大口喝完杯子裡的液體。
冰冷,甘甜。
「我放了一點檸檬和蜂蜜。」
聽說對消除疲勞很有效的。聽她這麼一說,他就點點頭,心想原來如此。
應該考慮做為攜帶食品的可能性。他牢牢記在腦子裡。
「最近啊,似乎有在考慮成立訓練所,專門像那樣培育新人。」
「哦——」
他擦去了嘴角的水珠。
「僱用退休的冒險者來運作……畢竟新人當中,往往有很多人什麼都不知道。」
只要能多習得一些知識,不就更有可能活著回來?
她說著望向遠方,笑了一笑。
雖說只是透過文件,但相信櫃檯小姐這些年來,見證了許多冒險者的死。
她會這樣想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
「而且啊——」櫃檯小姐又說。
「就算退休了,也要努力活到死為止。我想不管對誰來說,這都是有必要的。」
「是嗎。」
他把空了的杯子還給櫃檯小姐。
「是啊,就是這樣。」
櫃檯小姐一如往常,活力充沛地點了點頭,辮子大大甩動。
「所以,哥布林殺手先生也得小心顧好身體才行喔?」
「……感覺最近,老是聽到有人這麼對我說。」
「先聲明,在您把身體確實休養好為止,我大概有一個月不會幫忙仲介委託。」
「唔……」
他小聲沉吟。
「下次再昏倒,就禁止您冒險半年。」
「……那樣,我會很困擾。」
「對吧?所以,請你好好記取教訓。」
櫃檯小姐嘻嘻一笑,然後告訴他點收貨物的手續已經辦妥。
新進冒險者們攻向前輩。他背對這些聲響,走向公會入口。
台車旁邊,兒時玩伴的她正無所事事地站在那兒。
她一注意到哥布林殺手,立刻表情一亮。
他靜靜地說了聲:
「我們回去吧。」
「嗯,回去吧。」
回程的台車,感覺輕得多了。
等他回到牧場後,就拿起曬乾的石頭,開始搭建石牆。
雖然已經有了籬笆,但對付哥布林,防範再怎樣都不嫌多。
牧場主人也說:「算了,大概可以阻擋野獸吧」,也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了。
他默默工作,等到太陽通過正上方,她便提著籃子走來。
他和她兩個人一起坐在草地上,吃著有三明治與冰涼葡萄酒的午餐。
總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悠閒。
等石牆大致搭建完畢,將明天要送去的食材堆放到台車上後,太陽也下山了。
他和說要去準備晚餐的她分開,漫無目的地在牧草地上四處走動。
初夏的風輕輕吹響牧草。
頭上有著滿天的星星與兩輪月亮。
對他而言,星星就只是用來找出方位的工具。
換做小時候,他倒是曾經聽著英雄的傳說而滿心雀躍,想把星座的故事背起來。
然而現在……
「……怎麼啦?」
「嗯?」
背後傳來踏在草地上的輕微聲響。他並未回頭。
「我是來跟你說,吃飯了。還有就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她以自然的動作,在仰望星空的他身旁坐下。
他思考一下,也在她身邊坐下。鏈甲發出輕微的聲響。
「……想未來。」
「未來。」
「沒錯。」
「這樣啊……」
對話中斷,兩人默默看著星空。
然而……這種沉默並不令人討厭。這是他們兩人想要的沉默,想要的寂靜。
要說有什麼聲響,也就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遠方鎮上的喧囂、蟲鳴,以及他們兩人的呼吸。
他們自認知道彼此想說什麼話。
他是凡人。
會衰老。會受傷。累了就會倒下。總有一天會撐不下去。
即使不死,再也殺不了哥布林的一天,必定會來臨。
到時候,他該怎麼做才好?
他不明白。
——比我想像得還要沮喪呢。她看著他的側臉這麼想。
「……對不起喔?」
忽然間,她自然而然、脫口而出地說了這句話。
「什麼事。」
他睜大眼睛,納悶地歪了歪頭。
由於帶著鐵盔,動作硬是顯得很大,很孩子氣。
「不,什麼事都沒有。沒~事。」
「你真奇怪。」
她嘻嘻竊笑,於是他沒好氣地這麼說。
——是不是在鬧彆扭呢?
她覺得他的這些小地方,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於是用力一拉他的手。
「唔……」
他的視野一轉,後腦勺被輕輕接住。
放眼望去,有著滿天的星斗,和兩輪明月。接著,他與她目光交會。
「……會被油弄髒喔。」
「沒關係。反正都要洗,而且也要洗澡。」
「是嗎。」
「是啊。」
她把他的頭放到自己的膝上。一邊摸著頭盔,一邊把嘴唇湊過去輕聲細語地說:
「我們慢慢來,慢慢想嘛。」
「慢慢來,是嗎。」
「對,不用那麼急。」
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在。
感覺就像緊繃的弓弦慢慢鬆開。
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得知她臉上的表情。相信她也清楚他的表情。
這天的晚餐,是燉濃湯。
§§§
就這樣,悠閒的生活持續了一個月左右。
當然在這段期間內,冒險者與魔神的戰鬥仍持續進行,而且愈演愈烈……
但戰鬥的尾聲卻突兀地降臨。
據說後來有一名新進冒險者受到聖劍的引導,在冒險的最後,終於討伐了魔神王。
這位冒險者——是名年紀輕輕的少女——受封為史上第十名白金等級冒險者。
都城裡召開了盛大的慶祝典禮,連這個邊境的小鎮上,似乎也舉辦了一個小小的慶典。
但話說回來,這些事情都和他沒有關係。
在他的生活中,留意的就只有天氣、家畜、農作物與身邊的人。
時間緩緩流逝。
這是一段打著瞌睡般的日子。
但凡事都不例外,結束總是來得唐突。
一種黑黝黝的駭人跡象,從被朝露沾濕的牧草地上浮現出來。
那是許多沾上泥土與糞便的,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