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卷一·『冒險者的饗宴』

  「要我去逃命?」

  她——牧牛妹站在廚房準備早餐,突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睜大眼睛。

  「……這是為什麼?」

  「出現,腳印了。」

  牧牛妹隱約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換做是毫不知情的人,多半會覺得是小孩,又或者是妖精(Fairy)的惡作劇。

  沾上泥土與糞便的小小赤腳踏出的腳印。一種踐踏牧草卻完全不當一回事的傲慢。

  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他也一直理解那是什麼。

  該來的時候來了。沒錯,他和她都這麼想。雖然他們都希望這一刻不要來。

  「……小鬼(哥布林)。」

  他,哥布林殺手,談起哥布林的事,是家常便飯。

  他身穿盔甲站在餐桌旁。模樣雖然反常,卻和平時一樣。

  然而,他丟下每天都不忘的巡視工作,對她說出:「快逃」這種話,卻是第一次。

  她停下烹飪的工作,目光落到手上。該說什麼話呢?她在摸索遣詞用字。

  「……可是,憑你的本事,應該打得贏吧?」

  她要的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話。

  相信他一定會淡淡地說:「沒錯」、「對」或是「我是這麼打算」。

  他應該會說,但……

  「……我,辦不到。」

  他說這句話的聲音非常小,嗓音顫抖,像是硬擠出來的。

  咦……牧牛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發出這麼一聲。

  她震驚地回頭一看,他一瞬間全身一震,顯得有些動搖。

  「哪怕有一百隻,如果是在洞窟裡,我就打得贏。不管怎麼打,我都會贏。」

  他在害怕?

  他會害怕?

  牧牛妹震驚地睜大眼睛。

  牧場四周早已根據他獨特的計算,架設了堅固的柵欄與石牆。

  也有兩三個以驅趕野獸為名目而裝設的陷阱。

  離完美還很遙遠。

  但這些年來他已經竭盡所能地思考,極力加強防守,這點牧牛妹也是知道的。

  他被她盯著看,一瞬間遲疑似的低下頭,但隨即正面承受她的視線。

  不,他一直努力在承受。

  「敵人,是王(Lord)。」

  哥布林殺手這麼斷定。

  腳印約有十種。

  這個群體決定襲擊防守堅固的設施,因此派出十隻前往勘查。顯然是有頭目在指揮。

  是鄉巴佬(大哥布林),還是薩滿?不,從這規模來推敲,多半是……

  小鬼王(Goblin Lord)。

  若是毫不知情的人聽了,多半會一笑置之。

  但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地理解到,這是什麼對手。

  這群哥布林的數目多半超過一百隻。

  既然已經派了先遣隊來勘查,那麼襲擊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沒有時間去找諸侯或國家求救。

  不,即使有時間,王公貴族也不可能為了哥布林這種小事費心費力。

  這點哥布林殺手一直都知道。

  牧牛妹也一直都知道。

  因為十年前,也是這樣。

  「……哥布林的,群體。」

  要在原野上,迎擊超過一百隻心狠手辣又邪惡的怪物?

  「我不是白金等級……不是,勇者。」

  人手不夠。

  他沒有力量。

  也就是說——

  「……我,辦不到。」

  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才會要她逃命。

  現在,還來得及。

  牧牛妹輕輕走到他的正前方,隔著鐵盔,正視他。

  等到看出他不會再說話,就微微點了點頭。

  「……好。」

  「你決定了嗎。」

  「嗯。」

  她吸氣、呼氣。胸中需要的,是為了說出短短三句話所需的,勇氣。

  「……對不起喔。」

  一旦說了一句,之後就輕鬆了。

  「我,不走。」

  她強行動起有些僵硬的臉頰,甚至還成功地擠出了笑容。

  她不讓他問為什麼。因為這事就是再明白不過了嘛。

  「誰叫你打算留下來。」

  「……」

  他,什麼話都不說。

  「看吧?果然。你每次為難的時候就會不說話,從以前就是這樣。」

  「……不會只是沒命這麼簡單。」

  「嗯,我想也是。」

  她儘力裝作平靜,點了點頭。

  他也儘可能裝得平靜,以更加平淡的嗓音說:

  「我,看過。」

  「……嗯。」

  她並不是不懂他話中的含意。

  他是為了什麼而戰,又是為了什麼而一直做著這樣的事?

  她並不是不懂。

  「相信這個群體,遲早會被討伐。」

  他以開導幼童似的口氣說了。

  「……可是,別以為能得救。就算到時候還活著,心也會死。」

  ——我也,不認為自己救得了你。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此明顯的威脅,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因此,即便他說的當然是實話。但……

  沒錯,但——

  「所以,你必須走。」

  「就說我不要了嘛。」

  為什麼即使處在這樣的狀況下,知道有個人掛唸著自己,還是會如此令人高興呢?

  所以,她非得回報他不可。非得讓他瞭解不可。

  「因為,我就是不想再有第二次嘛。」

  話語自然而然地逸出。

  「這樣豈不是會弄得無家可歸……會讓你無家可歸。」

  她接著在心中暗自補上一句。

  ——雖然也不只是你一個人啦。

  她也已經沒有別的地方了。

  除了這裡之外,沒有其他可以稱為故鄉的地方。

  沒錯,雖然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稱呼這裡,但,即使是過了十年之後的現在……

  「……」

  他茫然看著她。

  從鐵盔裡頭,從黑暗中,視線直指她的眼睛。

  被他這麼直視,她心中突然湧出一種火燒般的羞恥。

  她忍不住撇開雙眸,胡亂張望,臉紅地低下頭。

  儘管覺得沒出息,但還是接連冒出許多像是在辯解的話。

  「而、而且,你想想,就算去避難,要是家畜、牛啦、羊啦,都沒了的話,你懂吧?」

  「……」

  「之後就會,呃,所以,這個……」

  「……」

  是嗎?他喃喃說了這句話。嗯。她也小聲應了一句。

  「真的,對不起喔。其實,我也有自覺,知道自己是在任性。」

  「……別露出這種表情。放心吧。」

  牧牛妹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種眼角還噙著淚水的,窩囊的笑容。

  他竟然會說這種話,相信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糟。

  「我會儘力而為。」

  他——哥布林殺手,說完就轉身背向她。

  他關上門,走過走廊,去到屋外。

  他把整個牧場巡了一圈,牢牢記住,然後走上通往城鎮的道路。他心想:真是離譜。

  只要逃到鎮上去就好了。

  又或者是,只要把她打昏、綁起來,送去別的地方就好了。

  之所以不這麼做,不讓自己這麼做……

  全是因為他不希望這麼做。

  因為他再也不想,讓她哭泣。

  「男孩子得要保護女孩子才行……是吧。」

  「……喂。」

  他自言自語,卻有人應聲。

  哥布林殺手的去路上,有著一臉嚴肅不語、雙手抱胸的牧場主人身影。

  不小心被聽見了……不,也許本來就聽得見。

  「……至少打聲招呼,再走。」

  牧場主人瞪著他,忿忿地撂下這句話。他心想:有道理。

  自己一直在給他們添麻煩,一直在依賴他們。

  「對不起,我——……」

  「那丫頭,是個好孩子。」

  他正要道歉,牧場主人就制止他,一臉嚴肅地說了。

  仔細一看,牧場主人的表情苦澀,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

  「她長成了一個好孩子。」

  「……是啊。」

  「所以,不准惹她哭。」

  哥布林殺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不說話。

  如果只是用言語回答就可以,要怎麼說都行。只要動動舌頭,讓喉嚨震動就行。

  但他一再猶豫,最後仍避免說出謊言。

  「……我會,努力。」

  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地方——他背負著這句低喃,邁出了腳步。

  §§§

  冒險者公會再度恢復熱鬧。

  熙熙攘攘的喧囂,武具碰出的聲響,笑聲。

  因為趕赴對抗混沌之戰的人們回來了。

  當然也有些人並未歸來。

  但這些事不會被人提起。

  沒現身的人,是在遺蹟、洞窟、原野或荒山上,死在怪物的攻擊下。

  又或者是去到別的土地發展,再不然就是撈了一票之類的然後決定退休。

  沒有人問起這些。消失的人,會在不知不覺間漸漸被人遺忘。

  冒險者的末路,往往就是這樣。

  所以當這個人碰響搖鈴走進來,倒也沒有太多人注意他。

  一名身穿廉價皮甲與鐵盔,手上綁著小小的盾牌,腰間佩著一把不長不短鐵劍的男子。

  「哥布林殺手……怎麼?竟然還活著喔?」

  長槍手朝他瞥了一眼,調侃了一聲。

  其他冒險者的反應也大同小異。

  這陣子他並未現身,不知道是接了長期的委託,還是在休假。

  每天都會出現然後去獵殺小鬼的人,已經有點像是這個公會特有的風景之一。

  哥布林殺手一如往常,踩著大剌剌的腳步,卻並非走向他固定坐的那張椅子。

  他甚至也不是走向櫃檯,而是大剌剌踏進等候室的中央。

  坐得近的冒險者狐疑地抬頭看著他。

  他的臉被鐵盔遮住,看不見表情。

  「不好意思,大家聽我說。」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但一片喧囂之中,他的嗓音卻清楚地迴蕩在整個公會內。

  這時許多冒險者才終於看向哥布林殺手。

  「我有事情要拜託大家。」

  一片交頭接耳的聲浪。

  「哥布林殺手要拜託人?」

  「這可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啊。」

  「而且,他不是專門單獨行動(Solo)的嗎?」

  「不,聽說他最近跟一個女孩子組隊。」

  「啊啊,那個瘦瘦的女生啊……說到這,他是不是還跟幾個人組了隊?」

  「像是蜥蜴人還有礦人之類的。我還以為那傢伙只對小鬼有興趣呢。」

  「除了女神官以外,聽說還帶了個漂亮的森人女孩呢。」

  「可惡,我也乾脆去獵殺哥布林吧……」

  哥布林殺手環顧四周,依序看向每一個面面相覷、小聲交談的冒險者。

  有些人的名字他知道,也有些人的名字他不知道。但,所有人的長相他都見過。

  「有一大群哥布林要來了。會來到鎮外的一個牧場。時間多半就在今晚。數目我不清楚。」

  他對這樣一群人淡淡地說明。冒險者們的交頭接耳聲更大了。

  「但從斥候的腳印很多這點推斷,應該有王在……換言之,應該不下一百隻。」

  一百隻哥布林!由王率領!?

  這可不是開玩笑。大部分的冒險者,都會接剿滅哥布林的委託做為第一件工作。

  雖然也有很多人失敗而死,其中靠運氣或靠實力活下來的人,此時此地才會待在這裡。

  他們對於哥布林的可怕——不,應該說是對哥布林的棘手,已經有過切身的體認。

  誰會想沒事找事,去跟一大群這種怪物打?

  何況還有王……專精的不是戰鬥力,也不是魔力,而是強在統率力的變異種。

  這不只是單純的怪物群體,已經可以稱之為哥布林的軍隊了。

  相信就連什麼都不知道的新人,也會拒絶這種工作。

  樂意挑戰這種事的,也就只有哥布林殺手了。

  但就連這個哥布林殺手,都不想單獨應付,這麼說來……

  「時間不夠。如果是洞窟裡就罷了,既然是野戰,憑我一人實在寡不敵眾。」

  哥布林殺手環視一圈,睥睨四周的冒險者。

  「我想請大家幫忙,拜託了。」

  他說著一鞠躬。

  一瞬間,冒險者公會裡充滿了一片竊竊私語。

  「怎麼辦?」

  「哪有什麼怎麼辦?」

  「哥布林啊……」

  「他自己上不就好了?」

  「我可不幹。」

  「我也是。而且哥布林髒得要命。」

  誰都不直接對哥布林殺手說話。

  他也始終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喂。」

  所以,當這個低沉的嗓音響起時,冒險者們再度交頭接耳起來。

  「你啊,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是那名使長槍的冒險者。他以犀利的眼神瞪著哥布林殺手。

  哥布林殺手靜靜地抬起頭。

  「要知道這裡是冒險者公會,我們可是冒險者耶?」

  「……」

  「我們才沒理由聽你的什麼鬼請求。提出委託啊。換句話說,得要有酬勞。大家說是不是?」

  長槍手向四周的冒險者們尋求同意。

  「對啊,沒錯。」

  「沒錯,我們是冒險者!」

  「哪能拿命去做白工!」

  接二連三有人對哥布林殺手喊話。

  他站著不動,環顧四周。倒也不是在求助。

  坐在靠裡頭一張桌旁的妖精弓手滿臉通紅,正要站起,卻被礦人道士他們給拉住。

  魔女坐在角落的長椅上,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

  朝櫃檯一看,熟識的櫃檯小姐正趕緊跑向裡頭的辦公室。

  他察覺自己在尋找女神官的身影,隨即在鐵盔底下,閉上了眼睛。

  「嗯,這意見有道理。」

  「那當然。所以你就說來聽聽啊。說說你會給出什麼酬勞,讓我們去對付一百隻哥布林。」

  已經不再需要猶豫。這種東西,他早在十年前就捨棄了。

  聽他問起,哥布林殺手明明白白地說了:

  「一切。」

  公會內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不太清楚哥布林殺手這句話的意思。

  「酬勞就是我擁有的一切。」

  他淡淡地說下去。

  這名冒險者說,只要大家願意去跟一百隻哥布林戰鬥,他願意奉上自己的一切。

  使長槍的冒險者聳聳肩膀,說道:

  「那,如果我叫你把櫃檯小姐給我,你肯嗎?」

  「她不是我的東西。」

  哥布林殺手面對這句令人嗤之以鼻的台詞,同樣回答得正經八百。

  即使長槍手說「這傢伙真是聽不懂玩笑話」,他也不放在心上。

  「酬勞是我的東西,我可以自由定奪的東西。例如裝備、財產、能力、時間,還有——」

  「性命?」

  對。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沒錯,性命也算。」

  「那,如果我叫你死,你會怎麼做?」

  長槍手不禁傻眼,以像是在看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物體似的神情這麼說。

  他本以為不用想也知道哥布林殺手會怎麼回答,但……

  「……不,這我辦不到。」

  啊啊,果然啊。緊繃的氣氛微微鬆弛下來。

  眾人心想,這個人雖然瘋了,但還是會怕死啊。

  「要是我死了,也許有人會哭。有人吩咐過我,要我別讓她哭。」

  吞著口水聽得入神的冒險者們面面相覷。

  「所以我的性命,似乎不能由我決定怎麼處置。」

  使長槍的冒險者吞了吞口水。

  他瞪向哥布林殺手的臉。這張臉被鐵盔遮住,看不出表情。

  但他仍將視線筆直對上了盔甲裡頭的一雙眼睛。

  「……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

  「但你,似乎是玩真的,這我看得出來。」

  「對。」

  哥布林殺手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是玩真的。」

  「……臭混蛋。」

  長槍手發出低吼,用力搔了搔自己的頭髮。

  他在哥布林殺手面前踱來踱去,還拿槍的底端敲打地板。

  就這樣煩惱了好一會兒,接著嘆了口氣,死心似的開了口:

  「我要你的命有屁用……你這臭小子,事後請我喝一杯。」

  說著他在哥布林殺手的皮甲上「咚」的打了一拳。

  哥布林殺手腳步踉蹌。接著只見這頂鐵盔茫然轉向長槍手的臉。

  長槍手回瞪他,像是在說:「怎樣啦?」

  「行情就是這樣好不好?銀等級的冒險者好心願意幫你打哥布林欸。你應該感到高興,委託人。」

  「……對。」

  哥布林殺手生硬地點了點頭。

  「……抱歉。謝謝你。」

  「別說了別說了,這種話等到我們打贏了再說。」

  長槍手瞪大眼睛,尷尬地搔了搔臉頰。

  因為他作夢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麼一天,聽見眼前這個人對他說「謝謝」。

  「我、我也去!」

  一道堅毅而清新的嗓音迴蕩在公會內。

  冒險者們的視線一口氣轉了過去。

  妖精弓手踢開椅子起身,這時卻「嗚」的一聲發起窘來。一雙長耳朵在搖動。

  「……我也,去打哥布林。」

  即使如此,儘管說話嗓音變得沙啞,她仍明白地說出了這句話。

  接著妖精弓手似乎湧起了勇氣,直線走到哥布林殺手身邊,朝他一指:

  「相對的……下次,你要來跟我一起冒險!因為我找到了一個遺蹟!」

  「好。」

  哥布林殺手極其乾脆地點了點頭。妖精弓手的長耳朵豎了起來。

  「只要到時還活著,我就接受這要求。」

  「這種話不用講出來啦……」

  妖精弓手瞪著鐵盔,哼了一聲,然後轉過身去。

  「你們兩個也會來吧?」

  礦人道士被她問到,一副沒轍的模樣,捻著鬍鬚嘆了一口氣。

  「沒辦法……我可不會只要一杯啊,嚙切丸。我要酒桶。給我一整桶酒唄。」

  「知道了,我會安排。」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好啊!」礦人道士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子。

  「還有,我也可以跟著去冒險嗎?長耳朵。」

  「那當然!我們不是一隊的嗎?」

  妖精弓手笑了。礦人道士也哈哈大笑。

  「這麼說來,貧僧也非去不可了啊。」

  接著蜥蜴僧侶緩緩站起。他用舌頭迅速舔了舔鼻尖。

  「啊啊,這沒什麼,不必在意。畢竟是朋友的請託。不過,如果要說酬勞……」

  「乳酪嗎。」

  「唔。那玩意實在美味。」

  「那不是我的東西。但是,那種乳酪,是那座被盯上的牧場生產的。」

  「此話當真?既然如此,可就沒道理要放過那些從地底爬出來的惡鬼了啊。」

  他點點頭,一雙大眼睛轉了轉,以奇怪的手勢合掌。

  哥布林殺手已經知道,這是蜥蜴人特有的幽默。

  於是四名冒險者聚集到了哥布林殺手身旁。

  長槍手、妖精弓手、礦人道士、蜥蜴僧侶,以及哥布林殺手。

  沒看見女神官的身影。

  「這樣就是五個人了啊……」

  「不對,是,六個人。」

  魔女早已無聲無息地站起。

  她悠哉地擺動肢體走過去,站到長槍手身旁。

  「雖然,搞不好我已經是第七個人了……對吧?」

  魔女意深旨遠地說完,從胸口拔出一根長煙管。

  「……『印夫拉瑪拉耶(點火)』。」

  她將煙管一轉,塞進煙草,用手指點火,然後叼住。

  一陣甜膩的煙霧瀰漫在整個公會之中。

  剩下的冒險者們心浮氣躁地竊竊私語。

  當然他們倒也不是想對牧場見死不救。

  然而,也有很多人不想為了微薄的酬勞賣命。

  這也難怪,每個人都會愛惜自己的性命。

  還需要有人再推一把……

  「公、公會方面也有!公會方面也有委託!」

  一個活力充沛的聲音,推了這一把。

  只見櫃檯小姐抱著一大疊文件衝了出來。

  她辮子劇烈擺動,喘著大氣,滿臉通紅。

  櫃檯小姐在冒險者們的注目之下,高高舉起了抱來的大疊文件。

  「每殺一隻哥布林,我們就給予一枚金幣的懸賞金!這可是大好機會呢,各位冒險者!」

  喔喔……!冒險者們興奮了起來。

  懸賞金當然是由公會支出。這可不只是普通的大方。

  她花了多少力氣來說服上司,顯然已經不必多提。

  「……嘖,真沒辦法啊。」

  在這個情勢下,終於有一名冒險者——重戰士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坐在他身旁的女騎士似乎嚇了一跳,抬頭看著他。

  「你要去喔?」

  「我對什麼哥布林殺手看不順眼……不過既然都有酬勞了,是吧?」

  「你這傢伙真不老實。」

  女騎士美麗的臉頰一鬆,露出慧黠的微笑。

  「你直說出現在你故鄉的哥布林是他剿滅的,不就好了?」

  「啊啊,少囉嗦!這不重要,我是想賺那一隻小鬼一枚金幣的酬勞!」

  我也是。沒錯,我也是。我欠他人情。幾個人相視點頭,站了起來。

  「那你自己又怎樣?你先前不是嫌得要死?」

  「我可是立志要成為聖騎士耶?既然有人向我求助,當然不會拒絶。」

  女騎士賊笑兮兮,讓重戰士也死了心似的笑了。

  「沒辦法。既然大哥哥和大姊姊都要去,那我們也去吧?」

  「是啊,雖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們幾個,這種話可不能說出來喔。」

  重戰士的團隊紛紛互開玩笑,全都站了起來。

  「……我說啊。」

  「什麼啦?」

  看到他們這樣,新手戰士對見習聖女開了口。

  「我,還沒打過哥布林。」

  「……是啊。畢竟聽說很危險嘛。」

  「可是,我想,差不多該打一打了。」

  「……你喔,實在是。」

  真拿你沒辦法。聽少女鬧彆扭似的這麼說,少年舉起了手。

  看到眾人紛紛加入,有人忽然鬆懈了似的輕舒一口氣。

  「……我好歹也是跟他同一天當上冒險者的。這大概也是所謂的緣分吧。」

  「少了這個每天一定會露臉說:『哥布林』的傢伙,總覺得怪怪的。」

  「雖然有這個傢伙在是覺得很煩,但……少了他,也不太對勁呢,是吧?」

  「再說我正好缺錢……一隻哥布林,一枚金幣,不壞。」

  「真是的,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脾氣這麼古怪的委託人。」

  有人說話。有人點頭。冒險者們接二連三站了起來。

  沒錯,他們是冒險者。

  胸中有夢想,有志氣,有野心,想為人們而戰。

  只是沒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氣。然而,有人推了一把。再也沒有理由遲疑。

  剿滅哥布林?好啊。這是他們的工作。既然有委託,那就接吧。

  「雖然我們不是夥伴,也不是朋友,但我們是冒險者嘛。」

  有一名冒險者舉劍高呼。其他冒險者也跟上。

  不拿劍的人,也舉起法杖、長槍、斧頭、弓或拳頭,一起呼喝。

  有新手。有老手。

  有戰士。有魔法師。有神職人員。有盜賊。

  有凡人。有森人。有礦人。有蜥蜴人。有圃人。

  聚集在公會的冒險者們異口同聲地大聲呼喊,踏響地板。

  哥布林殺手籠罩在這陣怒吼中,緩緩環顧四周。

  他和櫃檯小姐對看了一眼。她滿頭大汗,慧黠地閉上一隻眼睛給他看。

  哥布林殺手對櫃檯小姐一低頭。他認為應該要對她低頭。

  「……真是太好了,對吧?」

  身後的人嘻嘻笑了幾聲。

  回頭一看,女神官如影隨形地來到哥布林殺手身邊。

  這沒什麼。她從一開始就打算跟來。

  「……是啊。」

  哥布林殺手點了點頭。

  這一天,第一次有一大群冒險者,搶著接剿滅哥布林這種稀鬆平常的委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