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卷一·『越過小鬼群的山丘』

  漫長的夜晚即將開始。

  「GRARARARARA!GRARARARA!」

  哥布林王看準月亮升起,「大白天」來臨的時刻,一聲令下。

  嘰嘰嘰的叫嚷聲轉眼間就傳達開來,哥布林軍開始前進。

  他們本來躲在草長得很高的草原上,這時一起起身,同時舉起盾牌。

  哥布林稱之為人肉盾牌——把捉來的女人或小孩綁在木板上的盾。

  這些衣服被剝光的俘虜,一共有十人左右。

  他們不時發出呻吟、痙攣,其中也有些人一動也不動。

  然而,哥布林對於他們百般凌虐過的俘虜是生是死,根本不當一回事。

  重要的是,只要舉起這種盾牌,那些冒險者就會根本不敢發射弓箭或魔法。

  即使那些冒險者捉住哥布林,然後同樣拿來當盾牌,其他哥布林也不會有所遲疑。

  他捫會把敵人連同同伴一起殺了,再大發這股怒氣,把那些冒險者大卸八塊。

  哥布林王大聲怪笑,心想那些冒險者實在是笨得可以。

  視線所向之處,有著牧場的燈光。更遠方照得燈火輝煌的,則是鎮上的燈光。

  那個鎮上有冒險者——冒險者!這個字眼是多麼可恨!

  哥布林王早已下定決心。

  要將他們一個個,活生生地用木樁串刺殺死。

  要先讓他們深深體認到自己對哥布林做了什麼事,然後才殺了他們。

  就像那些攻擊他的故鄉,然後因為他還是個小孩,就丟到荒野上的冒險者一樣。

  他們將要拿牧場當灘頭堡,進攻市鎮,把那些冒險者殺個精光,繁殖出更多的數目。

  最後更要前往那些人族的都城,滅了他們,就在那兒建立哥布林的王國。

  這些念頭像是痴人說夢,但對哥布林王而言,卻無疑是很實際的計畫。

  哥布林王是高階種,低階種的哥布林無法理解他的思考。

  然而,他們心中仍然有著洶湧翻騰的憤怒、仇恨與慾望。

  先前的偵察,讓他們得知那座牧場裡除了牛羊等肉類來源之外,還有個年輕女子。

  他們撥開草原前進的腳步,也就顯得血氣方剛。

  很快的,牧場的燈光近了。之後只要一口氣進攻就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

  「GRUUUU?」

  忽然間一陣氣味甜膩的霧氣籠罩住草原,打頭陣的舉盾哥布林衝了進去。

  舉著肉盾的哥布林身體忽然傾斜,往前撲倒。

  一隻,又是一隻,舉盾的哥布林接連倒下。

  哥布林王嚇了一跳,一眨眼間,有個黑影從牧場柵欄後頭衝了出來。

  ——是冒險者!施魔法!

  「GAAAU!」

  哥布林王以尖鋭的聲調大喊。

  「GAUGARRR!」

  哥布林薩滿揮動法杖,大喊了幾句話,就施放出一道閃電,擊中冒險者胸口。

  但趁著一名冒險者倒地的當下,剩下的冒險者們轉眼間就拉近距離,扛起了人肉盾牌。

  他們對哥布林看也不看一眼,立刻拔腿就往後跑。

  薩滿再度揮動法杖,開始詠唱咒語,想攻擊逃走的冒險者。

  「GAAA!?」

  一枝尖鋭的箭插上了他的胸口。

  薩滿連連張嘴,往後一倒,就此斃命。

  哥布林晚上看得見東西,立刻找到了射手的身影。

  就在牧場內的一棵樹上——是個森人。是森人射手。

  一群哥布林弓兵連忙以短弓回射,但她嗤之以鼻,往下跳進草叢中。

  等扛起人肉盾牌的冒險者們越過柵欄撤退後,接著上前的則是一群武裝冒險者。

  他們帶響身上的武具,放低姿勢,直線往哥布林軍衝鋒。

  「GORRRRR!」

  哥布林王趕緊,喝叱部隊,下令迎擊,但他們的意識仍是一片朦朧。

  斷斷續續有「眠雲(Sleep)」飛來,哥布林意識不清,隨即被箭射中。

  「真是的,竟然用這種『盾牌』,品味是有多糟糕……」

  妖精弓手一邊以透出厭惡的表情冷嘲熱諷,一邊奔馳在原野上,有如風一般地放箭。

  對森人而言,射箭就和呼吸一樣,即使閉上眼睛也射得中。

  哥布林士兵就像稻草迎風,接連遭到射殺。

  就整體而言,射殺的數量沒什麼大不了,但仍然確實地逐步削減著他們的戰力。

  「我幹掉了幾個施法者!」

  「好啊,大撈一筆的時候到啦,大家上!」

  「呀喝!金幣自己送上門來囉!」

  哥布林軍陷入混亂,尚未重整態勢,冒險者們就完成了接敵。

  這樣一來,雙方都再也無法使用有可能把自己人牽連進去的魔法。

  冒險者這方面本來就不願意牽連自己人,但就連那些哥布林,也不例外。

  他們不介意同伴當盾牌而死,但保護自己的盾牌變少,就會覺得傷腦筋。

  而且即使想施法術,哥布林終究是哥布林,他們本性膽小又卑鄙。

  於是一場亂戰開始了。

  刀劍交擊聲響徹四周,血腥味飛過夜晚的草原。哀號、慘叫、戰吼。

  其中摻進了武具碰出的響聲,每當一隻或一人倒斃,影子就減少一個。

  「真是的,多成這樣,實在令人煩躁吶!」

  長槍手哈哈大笑,掃過好幾隻哥布林的腳。

  蜥蜴僧侶以跳舞般的動作,撲上去刺死被放倒的哥布林。

  「也是,畢竟連小鬼殺手兄都舉手投降,當然會這樣了。」

  「這些都,無所謂……可是,不要跑出『避箭(Deflect Missile)』的範圍,知道嗎?」

  拿著法杖的魔女,喘得豐滿的胸部不斷晃動,接連施展法術。

  她身旁則有早已用光「酩酊」的礦人道士,正在甩動投石索。

  「受不了,嚙切丸說得沒錯,這要是只有一個人,手腳和法術都不夠用啊。」

  從甩到底的投石索擲出的石頭,畫出美妙的拋物線,擊碎了一隻哥布林的頭蓋骨。

  「呵,這下可就連瞄都不用……唔!」

  礦人一句話說到一半,犀利地眯起眼睛。妖精弓手最先察覺他的異狀,吼道:「礦人,怎麼了!」

  「長耳朵,騎兵(Rider)要來啦!是那些哥布林的騎手!」

  兩輪明月之下,遠方傳來的狼嚎迴蕩在草原上。

  一群跨坐在灰色巨狼身上的哥布林,揮著劍衝了過來。

  「射擊!不要讓他們接近!」

  「好啊,排槍陣!不要讓他們跨過來!」

  長槍手一聲令下,待在附近的冒險者們就組成隊伍,各自舉起自己的武器。

  狼群無視箭雨躍起。冒險者們朝著狼群露出的腹部,猛力揮出刀刃。

  刺耳的慘叫。噪音。

  「喔咕啊啊啊!?」

  一名冒險者抵擋不住衝鋒而被按倒,咽喉被咬住。

  但許多狼都被武器刺殺,背上的哥布林也被甩下。

  「各位,我們上!」

  蜥蜴僧侶發出吼聲揮刀砍去,砍掉了落狼的騎手首級。

  他身為戰鬥民族的僧侶,不時以尖鋭的聲調呼喊像是蜥蜴人禱詞的話。

  ——若從結論說起,冒險者們的這場戰鬥進行得極為有利。

  本來只要是正面迎敵,那麼除非運氣太差,否則冒險者沒有理由會打輸小鬼。再者……

  他說:『要埋伏。他們習慣奇襲,卻不習慣被奇襲。』

  他說:『要壓低姿勢。瞄準腳下攻擊。他們個子小,但是不會飛。』

  他說:『他們肯定會用人肉盾牌。先施展催眠法術,然後趁機救人。』

  他說:『當下就算覺得殺得了這些小鬼,也別出手。一旦醒來反而麻煩。』

  他說:『別施展攻擊法術,把次數留給其他法術。』

  他說:『劍、槍、箭、斧,各種武器都殺得了他們。法術留來做武器做不到的事。』

  他說:『一開始就要先擊潰施法者。』

  他說:『不要被繞到背後。要隨時移動,揮武器的動作要小。要維持住體力。』

  他說——……

  哥布林殺手的戰術悉數收到立竿見影的功效,讓冒險者們都不禁咋舌。

  冒險者雖然不是士兵,卻也懂得戰術。但他們從來不曾「徹底針對小鬼」來研擬戰術。

  雖然一再強調,但老手自不用提,即使對新手冒險者而言,小鬼都是弱小的敵人。

  「真是的!不但能賺錢,還能好好表現給她看,那我怎麼能不幹!」

  因此只要像這樣擬定對策,營造出一對一的戰況,哥布林根本不是對手。

  只要長槍手與其他戰士們揮動武器縱橫衝殺,小鬼們的首級就接連飛起。

  但這時他們看見遠處有個背負月亮站著的影子聳立起來。

  「出來啦!鄉巴佬——不對,是別的!?」

  「GURAURAURAURAURAU!」

  這陣低沉的吼叫,迴蕩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上。

  一個身軀高大得幾乎令人誤認為巨魔,手上棍棒沾滿鮮血與腦漿的——小鬼英雄(Champion)。

  出現的雖是哥布林,卻強大得有可能左右整場戰鬥的走向。

  但看到這種大獵物還不心動,就有辱冒險者的名號。

  「好啊!大獵物來啦!我正好打小兵打得煩了呢!」

  重戰士露出兇猛的笑容,背著武器率先上前。

  女騎士舉起盾牌,一副嫌麻煩的模樣跟在他身後。

  「真是的,我正忙著數拿下的哥布林首級呢……」

  「別說那麼多,陪我就對了!」

  「好好好,真拿你沒辦法。」

  他們一邊拌嘴,一邊高高興興地投身於戰鬥之中。

  武器呼嘯飛舞,血花四濺,平原上四處上演大同小異的光景之下……

  「不過啊,說要打的當事人自己跑哪兒去啦?」

  長槍手略做喘息,用狼的毛皮擦拭沾滿血的長槍,呼出一口氣。

  畢竟草原的遠方,又有新的黑影隆起。

  是那些哥布林的增援。要是不調整好呼吸就危險了。他將長槍一轉,重新擺好架式。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誰……對吧?」

  魔女以勾人的聲音輕聲細語,從長煙管深深吸一口煙,輕輕一吹。

  桃色的甜膩氣體乘著風飄去,擾亂嗅到這些氣體的哥布林五感。

  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去,也看得出增援的哥布林動作變得遲鈍。

  「是啊,想也知道吧。」

  妖精弓手一邊對那些昏昏沉沉的哥布林拉弓,一邊笑著說了。

  「——當然是去殺(Slay)哥布林了。」

  §§§

  ——為什麼會弄成這樣?

  哥布林王連滾帶爬地奔跑。

  一看出沒有勝算,他立刻拔腿就跑,離開戰場。

  背後傳來刀劍交擊聲、慘叫聲、魔法的聲響。

  相信也有些慘叫是冒險者發出的,但大多都來自哥布林。

  本來這場戰鬥,是一次為了確實拿下灘頭堡而進行的奇襲。然而……

  ——本來我們應該是掠奪的一方。為什麼卻會弄成這樣?

  那個群體已經不行了。既然受到那支部隊阻撓,再待下去也沒有好處。只要自己活下來就好。

  就先回到巢穴,用那些女俘虜來繁殖,然後再度挑戰吧。

  就和第一次一樣。

  這個被稱為哥布林王的哥布林,是「過客」。

  是一個被冒險者殲滅的巢穴中,唯一的生還者。

  可以說他的一切,都是為了殺死冒險者而存在。

  ——這件事,並不是,那麼困難。

  那個因為他是小孩就輕忽大意,轉身背向他的女冒險者,就被他第一個下了毒手。

  他學到只要拿一塊石頭全力毆打頭部,他們就會立刻安分下來。

  知道棍棒更好用之後,就改用棍棒。接著更學會運用武器,穿戴鎧甲。

  知道那些冒險者們會組隊後,也構思了有效指揮群體的方法。

  那段流離失所的漫長日子,將他的身體與智慧,都鍛鍊到了足以勝過凡人戰士的地步。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被稱為王者(Lord)。

  這次的事,也是一樣。

  哥布林王在兩個月亮下,背對戰場,拚命飛奔。

  他撥開草原上的草,蹬著地,跑向森林。跑向森林之中。裡頭有洞窟,有他的巢穴。

  他失敗了。可是,只要自己活下來,就還有下一次。

  記取教訓,用女人繁殖同胞,下次要做得漂亮。下次一定要……

  「……我早知道你在打這個主意。」

  一個冰冷而無機的平淡嗓音,擋在他的去路上。

  哥布林王不由得停下腳步。他慢慢舉起手上的戰斧。

  這人就佇立在眼前的暗處。

  來人身穿廉價的皮甲與鐵盔,左手綁著小小的盾牌,右手拿著一把不長不短的劍。

  全身沾滿了紅黑色的血,站在令人作嘔的血泊上。

  「蠢貨。大軍就該用來當聲東擊西的幌子。」

  王雖非精通,但仍聽懂了這句共通語。

  他不知道這個冒險者是什麼人。

  但他清楚理解到這個人做了什麼事。

  「你的故鄉,已經沒了。」

  「ORGRRRRRRRRRR!」

  王發出咆哮,朝哥布林殺手撲了過去。

  戰斧以恨不得劈碎頭蓋骨的力道揮出,哥布林殺手用盾牌擋住。

  金屬猛力撞擊的劇烈聲響。

  哥布林殺手盾牌重重一甩,彈開斧頭後,尖鋭地挺劍一刺。

  「唔……!」

  一聲低呼。

  劍尖埋進王的胸口,傳回的卻是堅硬的手感。是胸甲。

  他並未因此動搖,但仍一瞬間動作僵硬,戰斧已經橫掃而來。

  他急中生智,往旁跳開後滾倒在草地上,躲過這一斧。接著單膝跪地,重重呼出一口氣。

  「……」

  哥布林殺手站起來,把劍握在手上一轉,舉盾擺好架式。

  「GRRRRR……」

  王下流地笑了笑,用雙手握緊戰斧。

  力氣與武器,都有著壓倒性的差距。

  先前的負傷。一個月的休假。雖說是不可或缺的,然而……

  哥布林殺手充分理解到自己的身手已經生疏。

  但這不成問題——不可以當成問題。

  站在眼前的是哥布林。光是這一點,對他就太足夠了。

  「……!」

  哥布林殺手就像離弦的箭,朝王飛奔過去。

  他壓低身子,左手扯下一把草,撒了過去。

  王揮開舖滿整個視野的草葉這瞬間,他揮出了劍。

  鮮血四濺。慘叫。

  「GARUARARARA!?」

  王眉心流血,大聲哀號,胡亂揮動戰斧。

  哥布林殺手還來不及咂舌暗罵這一劍砍得太淺,身體就受到一陣衝擊。一種雙腳離地的飄浮感,以及衝擊與劇痛。

  「嘎,哈……!」

  他背部重摔在地,空氣從肺裡泄出。低頭一看,盾牌已經半碎裂。

  即使感覺變得生疏,身體卻不會忘記已經記住的動作。

  反射性舉起的盾牌,再度救了他的命。

  「……我不擅長,正面對打吶。」

  哥布林殺手喃喃撂下這句話,拿劍當枴杖撐起身體。

  「GAROOO!」

  王不放過這個破綻,舉起戰斧,踏開草葉衝了過來。

  哥布林殺手微微點頭。

  他高高舉起劍,將半碎裂的盾牌舉到身前,劍尖指向王。

  下個瞬間,哥布林殺手蹬地飛奔。

  王的戰斧直逼而來。他主動迎上去硬碰硬,同時刺出了劍。

  劇烈撞擊。

  哥布林殺手的盾牌完全碎了。

  王的戰斧順勢半砍進他的下臂,再度將哥布林殺手打得離地。

  相對的,哥布林殺手的劍則在交錯之際,撕裂了王的腹部。

  鮮血溢出,飛濺在夜晚的草原上。

  「GAU……」

  然而,離致命傷還很遙遠。王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嗚、咕……!?」

  哥布林殺手再度重摔在地,掙扎著想站起。

  然而,他站不起來。即使想找東西支撐,劍也已經攔腰折斷。

  「GURRR.」

  王覺得無趣地哼了一聲。

  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殺死同胞的仇敵。就砍下他的手腳,釘到柱子上示眾,直到他沒命為止吧。

  哥布林王想像出這黑暗的未來,大聲狂笑,故意吊人胃口似的走上前。

  哥布林殺手一動也不動,王朝他的頭盔踢了一腳。

  「……」

  要說不順眼,的確看不順眼。獵物死到臨頭時,總該覺得害怕。

  然而,算了,不重要。

  死了就會結束。一切都會結束。今晚只要殘酷地給予死亡,就這麼算了吧。

  王緩緩舉起戰斧……

  ——嘎。

  下一瞬間,戰斧卡到了東西。

  「GAU……?」

  是碰到樹幹了嗎?王狐疑地察看背後。

  然而,那兒什麼都沒有。空無一物。

  只剩稍遠的距離外才有樹。

  「GA、RRRR……!?」

  王心想這次真的就要劈下去,卻察覺到斧頭一動也不動。

  不,連王的軀幹本身都變得一動也不動。

  全身被某種物體用力擠壓。

  就像被一種看不見的牆壁夾住。

  「GA、GAO……!?」

  王無法動彈,混亂中視線亂飄。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回答他的,是一段有如神蹟般朗朗唸誦,聽來十分清新的祈禱。

  一名嬌小的少女,從草叢中走出來。

  她額頭冒汗,顫抖的手上握著錫杖。

  一名拚命向地母神祈禱的女神官。

  ——原來是這丫頭幹的好事嗎!

  「GAAAUAUAUAUAUAUA!」

  哥布林王把所有他會的難聽話,都朝女神官吼了出去。

  看我拔掉你四肢豢養起來,讓你求死不能。不,看我用木樁從你的屁股直穿到嘴巴。

  看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斷。還是乾脆燒了你的臉?

  這小丫頭看起來就很軟弱,只要稍加威脅,多半立刻就會屈服……

  「……!」

  但事實並非如此。

  女神官仍然蒼白著臉,咬緊嘴唇,拚命挺出顫動的錫杖。

  王急了。

  「GA、Ro……?」

  ——這小丫頭,也許不可貌相。

  王想到這於是改口,以哀求的聲音求饒。

  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是我們錯了。

  我會回到森林森處,安分地度過餘生,再也不會出現在有人居住的地方。

  還請饒了我。求求你。

  王用生澀的共通語說個不停……如果可以,相信他已經拜伏在地。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也是一名女冒險者,放過了王——放過那時還只是尋常哥布林的他。

  她對還只是個孩子的王說:「以後再也不可以做這種事囉」,然後就放了他。

  只是就在她轉身瞬間,他理所當然地撲了上去,把她千刀萬剮。

  以為自己是強者的女子哭嚷著求饒的模樣,讓王心中陰暗的情緒迅速沸騰。

  只要活下去,復仇的機會遲早會來臨。

  ——到時候我就第一個凌虐這小丫頭吧……!

  「想得美。」

  一道冰冷的嗓音,就像把刀砍在他身上。

  「GA、RR……!?」

  這句話宛如從地底吹過的風,讓王的身心都凍僵了。

  哥布林殺手已經緩緩站起。

  他一滴滴流出鮮血的左手綁著碎裂的盾牌,右手握著折斷的劍。他以大剌剌的腳步,走了過來。

  王動彈不得,一把劍從側面伸來,抵住他的喉嚨。

  「GA……GO……!?」

  折斷的劍砍不了東西,也無法突刺。

  然而——王的氣管被壓扁,只能以不成聲的咳嗽嚷嚷。

  「王……?可笑。」

  王拚命掙扎,試圖逃脫。

  「你,就是只哥布林。」

  王拚命張開嘴,想吸取空氣。

  「只不過是,骯髒的——」

  但這些願望不會實現。

  「哥布林……!」

  王缺氧而發黑的臉伸出舌頭,嘴角不斷冒泡,眼球跳出眼眶。

  「而我,則是……」

  王在沉入黑暗的意識中開了口。

  ——這小子,是怎樣?

  「專殺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王的雙眼當場一翻。

  成了小鬼之王的怪物痙攣了兩三次,隨即死去。

  「……小鬼的首級,一個。」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劍從哥布林的手上落地。

  而他整個人就像斷了線似的,往前軟倒……

  「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拋開錫杖,跑過去抱住了他。

  這個沾滿鮮血與泥土,全身穿戴護具的男子身體,沉甸甸地壓在她苗條的手臂上。

  「聖壁」晚了一步消失,王的屍體倒在哥布林殺手身旁。

  她全不放在心上,檢查哥布林殺手的身體。

  左手的傷很深。搞不好已經砍進骨頭。

  「請你,不要逞強……!」

  「……嗚、咕……」

  女神官不顧雙手被血弄髒,也不管他在呻吟,手掌按上傷口。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御手撫平此人的傷痛』!」

  一種像是在磨耗靈魂,拼了性命、發自內心,且十分迫切的祈禱。

  ——過去,第一次冒險時發生的那種事,我再也不想看到了。

  地母神溫和地接受了她的請求,將指尖伸向哥布林殺手的下臂。

  她剩下的最後一次神蹟,就在這裡完成。

  他事先吩咐過女神官,要她趁他當誘餌時,用「聖壁」把王堵死。

  雙重祈求本來屬於防禦性神蹟的「聖壁」來做為牢籠,這樣的作戰在她眼中已經不足為奇。

  但要她施展三道「聖壁」的指示,女神官並未確實遵守。

  不能把神蹟用光——也能說她正是受到了這則啟示。

  否則,這個奇特、古怪又正經八百的男子的性命,肯定已經在這裡結束。

  「……你啊,我之前,不也說過嗎。」

  「哥布林殺手,先生…………」

  他以沙啞的嗓音應了聲。女神官眼淚直流。

  「我不認為,逞強,就能贏。」

  哥布林殺手試著慢慢坐起身。

  女神官制止他,用身體從他手臂下方撐起。

  女神官拚命支撐住這光是攙扶都很困難的重量。

  她以苗條而嬌小的體格,千辛萬苦地把他扛到肩上,拚命站起來。

  「……你還說,你沒逞強。哥布林殺手,先生……」

  「……」

  「請你多,對很多事情……!更留心一點……!」

  「這樣啊。」

  「……」

  「……是我不好。」

  女神官眼淚流個不停,哽嚥著,連連搖頭。

  淚流滿面的少女,一步又一步,牢牢踏穩腳步往前走。

  哥布林殺手一邊儘可能不造成她的負擔,一邊淡淡地說道:

  「因為我一直很信任你。」

  女神官一邊哭泣,一邊用哭皺的臉笑了。

  「……你這個人,真讓人拿你沒轍。」

  她想到在第一次冒險中死去的同伴。

  也想到現在還在受傷、死去的冒險者們。

  想到被殺的哥布林。想到在眼前被殺的哥布林王。

  這種種都浮現在女神官的腦海中,但女神官意識到的,是身旁這個人的份量。

  攙扶他行走,對她疲憊至極的身體而言是沉重的負擔。

  她腳步遲緩,寸步難行。戰場的喧囂很遙遠,鎮上的燈光則在更遠方。

  ——然而這段路程,走來卻很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