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森車站前用過午餐後,吉敷立刻搭乘十四點四十分,從青森車站開出的「初雁十六號」,前往盛岡。他深信通子去盛岡了。
到達盛岡時,已經十七點十五分,冬天的太陽早已下山。
吉敷以前來過盛岡數次,那時通子的父母雖然常常生病,但還健在,所以曾經陪伴她回到盛岡的娘家。通子的家與盛岡城的舊址之間,夾著中津川的昆沙門橋,離新渡戶稻造誕生地的地點很近。
通子是獨生女,而且是父母年紀大了以後才生出來的,所以盛岡的父母希望她一有空,就回家讓他們看看。他們還說:沒有見到孫子以前不想死。吉敷沒有親自聽到那樣的話,但是,好像每次通子去看他們時,他們都會那麼說。
從盛岡車站走路回娘家,是有點距離,但是吉敷陪通子來盛岡時,卻從來沒有坐過計程車。他們會沿著車站前的大馬路走,很快就可以走到河邊。到了河邊後再過橋,離家就不遠了。那條叫做開運橋的橋,他們已經走過無數次了。
開運橋的橋下附近,有一家叫做「白楊舍」的咖啡館。坐在那家咖啡館的窗邊座位時,可以俯視河面,看著種在窗外的幾株白樺樹。通子很喜歡那家咖啡館,每次回來盛岡時,一定會帶吉敷光顧那裡;她和那家咖啡館的女主人,好像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
出了現代化的車站大廳,踩過車站前廣場的花磚,再經過車站前的短短大路,就是開運橋了。
吉敷沒有上橋,他走橋下岔路的右邊小路,然後在小路盡頭的地方右轉,很快就看見建築在河邊的「白楊舍」了。方形紙罩的燈座亮著,雖然是過年的日子,「白楊舍」好像照场業。
推開門,店內還是老樣子,沒有什麼客人,只有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坐在吧檯邊。老闆娘在吧檯裡。吉敷記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廣瀨憲子。已經五年半不見,她似乎老了一點點。
因為推門的關係,掛在門上的鈴鐺響了。吧檯裡的老闆娘一般說著「歡迎光臨」,一邊抬起頭來看顧客。一看到進來的人是吉敷,便立刻說道:「哎呀,好久不見了!」
吉敷的心裡也油然生出懷舊的情緒。不過,如果是在外面的街上遇到老闆娘的話,自己恐怕不能立刻認出她;可是,五年半不見的她,卻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是因為自己的外貌和以前一樣,沒有變化嗎?還是自己心中所想像的理由呢?
「好久不見了。」吉敷也說。他本來想坐在吧檯邊,便往吧檯走去,但是轉念一想,還是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下。從窗戶看出去的景物依舊。開運橋和沿河的建築物的倒影,映在河面上,沒有倒影的地方,便反射著夕陽的餘暉。北邊河川的河水,看起來非常乾淨。
種植在窗邊的白楊樹仍然瘦瘦的,這幾年好像都沒有長大的樣子。以前和通子來這裡時,總是坐這個位子。
「坐吧檯這邊也可以呀!」憲子端著水杯,從吧檯裡走出來。吉敷聽到她腳步接近的聲音了。
「坐這裡就好了。」吉敷說。坐在吧檯的男人,轉頭看了吉敷這邊一眼。
「你們都喜歡這個位子。」她一邊說,一邊坐在吉敷對面的椅子上。
「上次通子來的時候,也是坐這裡。」
「什麼時候?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吉敷心想:通子果然來過了。
「這個嘛——兩、三天前吧?——不,好像更早一點,是去年的事了。」
「她來的時候,有說什麼事嗎?」
「沒有啊。她只是坐在這裡,拚命地寫信。」
「寫給誰?」
「寫給你的。就是這個。」
她從圍裙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白色的小信封。吉敷接過來,看著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吉敷竹史さま
。剛才在青森署見過的筆跡,現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是通子的字。通子以前就有這樣的習慣,名字後面的敬稱總愛用平假名來書寫。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只寫著通子。
「還好嗎?好幾年不見了。」廣瀨憲子說。
「唔?還好。」吉敷回答。他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
「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很想看信吧?那就請好好看信,我去那邊,不打擾你了。」憲子站起來,走向吧檯的客人。她彎腰鑽進吧檯裡,然後和坐在吧檯的年輕客人閒聊。
吉敷急忙拆開信封。並不是很厚的信,這讓吉敷有些不高興。信紙摺疊成四折。
通子
PS:請不要去釧路。我不想這樣寫,但是還是這樣寫了。
沒有寫再見。吉敷想。通子沒有寫道別之類的詞句。
吉敷再度看看窗外,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行駛在開運橋上的汽車,也都亮了車頭燈。視線回到室內,他舉手招呼憲子。「請給我咖啡。」
他大聲制止正要鑽出吧檯的憲子。店裡的客人只有吉敷和那個年輕男人,他實在沒有必要這麼大聲的。吉敷的精神有些恍惚,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腦筋稍微清醒時,咖啡已經在他的眼前了。
「聽說你們已經離婚了。之前我竟然都不知道。」憲子一邊說,一邊拿來已經打開蓋子的糖罐子。
「你們的感情不是很好嗎?為什麼會離婚呢?」還是被憲子開口問了。
「原因很多。」吉敷如此回答這個討厭的問題,腦子裡也自然地回憶起五年前的事情。
通子說出那樣的話時,吉敷感到一陣青天霹靂。「我想我們不行了。」
「什麼不行了?」吉敷當時不以為意地隨口反問。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晴朗的十一月的星期天上午。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行這樣在一起生活了。」聽到通子這樣的回答,吉敷驚訝得說不出話。
雖然他沒有信心可以讓通子過著充分滿足的生活,但卻覺得他們的共同生活的日子應該可以順利地持續下去。當時的她,仍然熱衷於一直以來都很喜愛的鍍金工藝,還去銀座參觀了「釧路濕地之鶴」的攝影展;而吉敷自己則是過著忙碌的刑警生活,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裡。通子當時的生活,看起來是相當充實的。
那一天的話,就只說到那裡,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感覺——不,應該說是通子對吉敷的感覺,好像愈來愈疏離。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只能讓人如此判斷。直到現在吉敷還是不明白分手的原因,所以即使憲子問了,他也無法說明。
那一席話之後,過了半年左右,他們終於離婚了。離婚時,通子說了一句吉敷現在都還記得,卻像謎一樣的話。她說:「如果沒有去看鶴的攝影展,就不會這樣了。」
吉敷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意思,認為通子大概是去看了鶴的攝影展後,心中只想藉著鍍金工藝,來表現出鶴的神態的心思,所以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從那個攝影展回來以後,通子變沉默了。原本是個開朗的女性,卻突然變得不愛說話;吉敷下班回家時,經常看到她坐在陰暗的屋內,只開著手邊的小燈,專心地描繪鶴的姿態。
「原因很多?」憲子再問,吉敷露出了苦笑。
「我好像不該問的樣子。」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忘了。」
「騙人,那麼重要的事怎麼可能忘了。」她的背部靠著籐椅的椅背,籐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沒辦法,忘了就是忘了。」吉敷喃喃自語般地說。通子也喜歡藤工藝。
「不談這個了。這次通子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和以前一樣嗎?」
「不,完全變了。她的臉色蒼白,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果然!吉敷不禁如此想。信裡的語氣還算開朗,事實上卻不是那樣的。
「我忍不住想問她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你也是五年沒有見到她了嗎?」
「不是。這幾年來她來過幾次,但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這一次和上一次大概相隔了一年左右。」
「她寫好信後,就立刻離開了嗎?」
「嗯,大概在店裡待了一個小時吧!她一直坐在你現在坐的位子上,寫完信後,就看著河面,要離開這裡的時候才把信交給我。她說:如果你一個月內來這裡,就把這封信交給你,如果你沒有在一個月內來這裡,就把這封信燒掉。」
「她有說她要去哪裡嗎?」
「沒有說。不過,我有問她:會在盛岡待一陣子嗎?她默默地搖頭了。」
「她的樣子像在旅行嗎?」
「嗯,她身邊有旅行袋。」
「是褐色的旅行袋嗎?」
「是吧!」
「只有一個旅行袋嗎?」
「我想是一個沒有錯。」
「有穿外套嗎?」
「沒有穿外套。她穿得有點單薄。」
「上衣呢?」
「是夾克衫吧。」
「什麼顏色的?」
「我想是藍色的。」
「下面呢?」
「你在問她是不是穿裙子嗎?我想她好像是穿著深灰色的裙子。」
「還有灰色的襪子。」
「對。你都已經知道了呀?」
「夾克衫的下面,是芥末色的襯衫嗎?」
「這個嘛……記不了這麼多啦。真不愧是刑警。你在追查通子什麼事嗎?」
憲子好像不知道「夕鶴九號」的事件。
「我沒有追查她。她在信裡也叫我不要調查她的事。」
「是嗎?那封信是怎麼一回事?」
「誰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吧!她一直很喜歡開玩笑的。」
「是呀!」憲子也說。
即先生之意,漢字寫成「樣」,是對人的敬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