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千分之一的幸運·03

  吃完簡單的午餐後,吉敷先去見小田切。小田切沉默寡言,看樣子是個老實的年輕人。他說:

  看見盔甲武士經過走廊,並且替眾人拍照時,肉眼確實沒有看到當時窗外有人等事情,都是事實,絶對沒有捏造。吉敷看不出小田切有說謊的樣子。

  小田切還說:三矢公寓裡的人,他只認識管理員河野先生,完全不認識兩對藤倉夫婦和加納通子。

  吉敷原本對「他們」有一點懷疑,認為他們或許是集體串通好的。如果他們的行動都是團體行動,那麼他們就有犯下這次命案的可能性,種種不可能的奇異現象,也會變成可能的事了。那天晚上夜鳴石的哭聲,或拍到盔甲武士在窗外時,窗外的雪地上沒有腳印等等事,都是由他們的口中陳述出來的,除了他們之外,誰也不能為他們作證。

  可是,見過小田切後,他的這點懷疑便變淡了。吉敷對小田切有好感,覺得小田切沒有什麼可懷疑的。離開小田切的家後,吉敷立刻前往藤倉兄弟經營的「白色」小酒館。在雪地裡走的時候,他的鞋子因為進水,變得沉重,腳尖也凍得失去感覺了。

  如店名所顯示的,「白色」是以白漆漆成,有美國風小屋的店面。這間位於大樓一樓的小酒館,招牌就掛在店面上。推開門,店內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客人,但是四面的牆壁上掛著很多裝框的鶴的照片。這些應該都是藤倉次郎的作品吧!

  吧檯裡有一位看起來年將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正在擦拭玻璃杯;吧檯外面站著一位一直在笑,穿著圍裙的年輕女子,她是服務生吧?她好像已經笑很久了,而令她發笑的,好像是她旁邊的一個年輕男子。這個年輕男子的長相俊美,梳著油光的飛機頭。吧檯裡的男子無疑的就是藤倉一郎,吧檯外的,應該就是他的弟弟次郎。兩個人都不像十天前剛死了老婆的男人。

  一來到藤倉兄弟的面前,吉敷就不自覺地毛燥起來。在吉敷的推測裡,這對兄弟是以保險金為目的,不僅殺妻謀財,還將罪行嫁禍給通子,逼得通子不得不孤獨地逃亡的壞傢伙。這兩個人一點不擔心他們的姊姊嗎?沒有想過他們的姊姊或許已經死了嗎?

  吉敷一走近,年輕女子便說「歡迎光臨」。她的聲音十分開朗,大概是一直都在笑的關係。

  「你是藤倉次郎嗎?」吉敷接著把視線投向吧檯內,又說:「那一位是藤倉一郎吧?」吉敷的視線裡,或許帶著殺氣。

  「是的,你是誰?」弟弟次郎半露冷笑,有點輕蔑地說。他一定沒有想到來者是刑警,以為是記者之類的人物吧!

  吉敷很有狠狠揮出一拳,打爛他的臉的衝動。好不容易忍下衝動,才冷冷地秀出他的刑警證件。吉敷以前不懂自己的情緒,從來不瞭解自己的體內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暴戾之氣,直到站在這兩個人面前了,才終於瞭解。看到吉敷的證件後,次郎輕「啊」了一聲,臉上也露出些許「真麻煩」的神色。

  「怎麼了?不是還有話要說嗎?」吉敷說。

  「還要問什麼?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知道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我還沒有聽過。」吉敷說:「我昨天才從東京來。釧路是個好地方呀,我喜歡北海道,這家酒館也很不錯。」

  「你是專程來這裡說這些的嗎?」次郎說。他的哥哥一郎仍然沉默地擦著玻璃杯。

  「這裡的氣氛相當快樂嘛,實在很難讓人開口說什麼殺人命案之類的事。」

  次郎沉默了。他的沉默讓女服務生感覺氣氛有異,便自動地走到店的最裡面坐下來,假裝看雜誌。

  「一切都很順利,現在只等著保險金下來了。真好呀!」吉敷一邊說,一邊想起金越。他覺得內心被灰塵污染了,非常不舒服,情緒無藥可救的壞。這樣的情緒讓他的發言完全不像平日的他,而像一個蠻不講理的流氓。吉敷想到不管對誰說話都是這種口氣的金越,難道他的心中總是充塞著自己此刻的感覺吧?或許自己是太不瞭解金越了。

  「別再來找我們了!到底還想問我們什麼事呢?」吧檯後面的哥哥一郎,終於開口了。但是他的手仍然在擦拭玻璃杯,眼睛的視線也沒有離開過玻璃杯。一郎和次郎一樣,有著大眼睛,臉上有肉,燙過的頭髮也是梳著大背頭。這個男人是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出生的。

  「想問你們是有罪還是沒有罪的。」

  次郎「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臉上一臉彆扭的表情。次郎有雙眼皮,鼻子和他的兄長很像,有點圓,皮膚白淨,確實長得不錯。他是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生的。

  「你們的姊姊——藤倉令子怎麼樣了?她去哪裡了?」吉敷來回地看著這對兄弟的臉。

  「我們怎麼知道她去哪裡。她不見了。」哥哥說。

  「不見了?哦?失蹤了嗎?」

  「……」

  「你們的姊姊燙著一頭捲髮,身上穿著深褐色的運動衫,和褐色的女式西褲。對吧?」

  哥哥一郎抬起頭,首次停下擦拭玻璃杯的手。「你怎麼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哼,還是會關心自己的姊姊嘛!希望你們對加納通子也這麼關心。」

  「她在哪裡?找到她了嗎?」

  「去青森署看看就知道了。她現在躺在白色的木頭箱子裡,箱子上面還被貼上『身份不明』的紙條。」

  兄弟兩人臉上的表情果然都變了。

  「本來死的人應該是加納通子吧?但是,非常不巧的,最後死的人是你們的姊姊。」

  藤倉兄弟什麼話也沒說。

  「最好別把我和釧路署的刑警混為一談,我可是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們的計劃。」因為顧忌小酒館內的其他客人,吉敷小聲地說著。「你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嫁禍給加納通子,並且叫她逃走,然後再叫你們的姊姊令子,在通子逃害的旅途中,殺死通子。如果殺人滅口成功,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

  藤倉兄弟依舊沉默不語。

  「你們掌握了加納通子的什麼弱點?通子到底欠你們什麼?」

  「你到底是誰?和加納通子是什麼關係?」哥哥一郎發問,吉敷一時語塞。

  「為什麼特地從東京來這裡?」

  「哼!你想我是為什麼呢?」

  「聽說加納通子——小姐,在東京時結過婚,對方是一位刑警。」一郎慢慢地說,手又開始擦起玻璃杯。這個男人腦袋好像不壞。次郎聽到兄長的發言後,又是「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呀!」次郎低聲說道,然後又「哼」了一聲,態度非常輕蔑。吉敷毫不客氣地走到次郎面前,不容分說地用力抓緊次郎草綠色夾克衫的胸口。

  「你要幹什麼?」次郎縮緊脖子說。

  「不要客氣,你再說呀!說嘛!還是你要去外面說?」

  「不要這樣!」次郎邊說邊害怕地掙扎,看來他不是會打架的男人。

  哥哥一郎從吧檯的下面鑽出來,站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不要在店裡面這樣!」

  一郎的聲音很冷靜,讓吉敷有點意外。吉敷想:討厭的傢伙!兄弟兩個人都令人厭惡!

  「所以我說到外面說呀!你想攪局的話,我可能會砸壞店裡東西。」

  「總之,不要動手。警察可以隨便使用暴力嗎?」

  「如果酒館的老闆可以殺害妻子,警察有什麼不能使用暴力的?」吉敷低聲恫嚇。「怎麼樣?敢殺女人,卻害怕被男人打嗎?」

  「滾開!暴力刑警!」次郎大喊。他身上的夾克衫發出被撕裂的聲音。吉敷的手離開次郎身上的夾克衫的同時,順勢快速地一拳揮向次郎左眼的下方。他是手下留情了,所以次郎沒有被打倒在地。次郎一邊喊痛,一邊雙手護著眼睛,縮著身體往後退,結果便撞上了吧檯。

  吉敷站好馬步,擺好姿勢,準備迎接對方的反擊。如果對方真的反擊了,他的下一拳將會落在對方的鼻梁上。但是,次郎沒有反擊,一郎站在他與次郎的中間。

  「使用暴力是不好的行為吧!」一郎的聲音十分冷靜,他的聲音反而讓吉敷更生氣。

  「可以殺人,卻不可以使用暴力嗎?」吉敷咬牙切齒般地說道。

  「你誤會了。你有證據嗎?」

  「證據?哼!」

  「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們殺死自己的妻子?」

  吉敷把頭轉到一邊,重新拉好領帶。

  「你簡直像戰爭前的特別警察或舊式的刑警,完全不把老百姓放在眼裡。」

  一郎的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吉敷的心中。吉敷環視酒館內,兩個客人和那個女服務生都驚恐地看著他們。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在場的其他人都坐立難安,都有立刻衝出酒館的念頭。吉敷雖然已經儘量壓低聲音了,但是客人們仍然很正確地感覺到吉敷的神經處於異常的狀態。

  吉敷第一次表現出流氓一樣的言行,這是他當上刑警以後,從來也不會做的事。這是金越常做,卻是吉敷非常輕蔑的行為。慢慢恢復冷靜後,吉敷終於可以體會到:當人的精神出現不平衡的狀態時,就會做出異於平常的舉動。

  他想:只要是男人,就有這一部分;有彷彿暴漢的那一部分,也有像紳士的那一部分,精神狀態健康的時候,就是紳士的時候。好好記住現在的情緒吧!記住現在這種鬱鬱不樂、十分悲慘的情緒;這種彷彿陷入無底的泥淖之中,只能無意義地乾著急的情緒。金越在發飆的時候,情緒也是這樣的吧?

  痛苦的情緒,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人拖向沉淪的一面。吉敷對自己這樣的變化感到吃驚。

  「如果沒有別的話要問,請你回去吧!」一郎說。「我們還要做生意。」

  「我會回去。」吉敷說。次郎已把剛才撞翻的桌椅重新擺好,他的左手掩著左眼,眼睛的下方已浮腫起來了。吉敷一邊看著他,一邊慢慢往門口走去。

  「我再說一句。今天雖然到此為止,但是,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讓你們現出原形。」吉敷說。

  「哼!你也能解開盔甲武士的幽靈之謎嗎?」弟弟次郎護著左眼的下方,仍舊叫囂著。

  「當然!」吉敷毫不示弱地說:「別以為所有的刑警都和釧路署裡的一樣,我會讓你們知道天底下還有不一樣的刑警。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會有刑警解開這些謎團,不會讓你們輕輕鬆鬆就得到保險金的。」

  哥哥一郎還是沒有說話,好像很仔細地在沉吟吉敷話中的含意。

  「你剛才問我們掌握了加納通子的什麼弱點,對嗎?」弟弟次郎突然這樣說。吉敷一句話也不說地等待他說下去。

  「我就告訴你吧!那個女人對我唯命是從。」聽到次郎這麼說,一郎立刻看著弟弟的臉,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她愛上我了,不管我叫她做什麼,她都會去做。所以,她才會拋棄你這個東京的胡塗蟲,來到我身邊。你懂了嗎?」

  吉敷停下腳步,血氣上衝。他想衝過去,狠狠地補上一拳,讓藤倉次郎的兩隻眼睛都腫起來。但是,他壓抑住這個衝動了。他很快地轉身,走向出口,經過退縮到角落的女服務生旁邊。當他走到女服務生的身邊時,他小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啊,不。」女服務生回答,她的聲音還在發抖。

  推開門,走到外面的馬路時,天空已經開始降下細雪,細雪冷卻了吉敷血氣上衝的腦袋。他慢慢地走到叫得到計程車的地方。他的情緒已經漸漸平靜,並且想起自己為何會去「白色」的原因。

  剛才自己的行動不是偵察時應有的態度,會有那樣的表現,實在太差勁了。已經不是昨天才當刑警的人了,為何還會做出那麼愚蠢的行為?那樣一來,不是暴露了的底牌,讓最重要的嫌犯有警覺心了嗎?萬一打草驚蛇讓對方逃跑了,那該怎麼辦?

  吉敷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訝,這是以前從沒有的經驗。他感到悲哀、難過、焦急,情緒跌到無底的深淵。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以前他一直深信自己是個溫和的人,這個自信心如今完全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