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天堂小屋/The Shack》
威廉·保羅·楊/William Paul Young
第 1 章
前言

  當一個人宣稱自己和上帝共度了整個週末,而且還是在一棟山間小屋裡,有誰不會感到懷疑呢?這就是《小屋》的故事。

  自從我和麥肯一起到鄰居家幫忙綑給牛吃用的乾草那天算起,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多年了。從那時起,我和他便常常像時下年輕人所說的「廝混」在一起,共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滾燙的印度拉茶加豆奶。我們的對話有著一種深刻的樂趣,總是點綴了很多笑聲,偶爾也會留下一、兩滴眼淚。老實說,我們年紀愈大,就愈常出去廝混。

  他的全名是麥肯錫.艾倫.菲利浦,不過多數人都叫他艾倫。這是他們的家族傳統:男人的第一個名字都一樣,但大家都知道他們中間的名字,可能是為了避免一世、二世、三世或大麥肯錫、小麥肯錫等無謂的稱呼。這對辨識電話推銷員也很有效,特別是那些喜歡用跟你很熟的語氣稱呼你的人。所以他和他的祖父、父親,還有他的長子都有麥肯錫這個名字,但一般人都用中間的名字稱呼他們。只有他的太太小娜和親近的好友叫他麥肯。

  麥肯在中西部某處出生,是個愛爾蘭裔家庭的農場小孩,家規嚴厲,相信雙手勞動的價值。他的父親雖然表面上篤信宗教,但這位過分嚴格的教會長老卻是不為人知的酒鬼,尤其是不下雨、或太早下雨,以及介於兩者之間的多數時候。麥肯絕少提到他,只要一提,他臉上的表情就會像退潮般頓時失色,僅留下暗淡無光的眼神。從他告訴我的幾個故事,我知道他老爸不是那種「一睡解千愁」的醉漢,而是惡毒卑鄙的「先打老婆再求上帝饒恕」的酒鬼。

  事情的關鍵點發生在一場青少年信仰復興特會上,十三歲的麥肯錫勉強向教會牧師坦露了心聲。麥肯受到當時牧師呼召的感動,淚眼坦承他不只一次目睹喝醉酒的爸爸把媽媽打得不省人事,而自己卻從來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幫助她。麥肯沒有料到的是,聽他懺悔的神職人員與他的父親在同一個教會服事,因此等他到家時,他爸爸已站在前廊等他,媽媽和姊妹們都離奇缺席。事後他才得知她們都被送到梅姑姑家,好讓父親能毫無顧忌地教訓這個逆子何謂尊重。他被綁在房子後面的大橡樹上將近兩天,每次他爸爸恍惚醒來、放下酒瓶,就會一邊念著《聖經》經文、一邊用皮帶鞭打他。

  兩週後,當麥肯終於能再抬起腳走路時,他乾脆動身離家出走。但離開之前,他在農場的每個酒瓶裡都下了劇毒,然後從外面的小屋旁挖出一個小錫盒,裡面裝了他所有的寶藏:一張全家福照片──每個人都因直視太陽而瞇著眼睛(他爸爸站在一邊沒有加入)、一張一九五〇年路克.伊斯特(譯註:Luke Easter(1915─1979),知名美國職棒大聯盟球員。)的菜鳥棒球卡、一個裝有約一盎司「我的印記」(他媽媽唯一擦過的香水)的小瓶子、一團毛線球和兩根針、一小架銀合金美國空軍F─八六噴射機,和他的畢生積蓄十五塊十三分美元。他溜回屋子,在父親又喝醉躺著鼾聲大作時,把一張紙條塞入媽媽的枕頭下,上面只寫著:「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諒我。」他發誓再也不回頭,而他也辦到了──只是為時不久。

  十三歲根本還不算是個大人,但麥肯的選擇不多,而且適應得很快。關於之後那幾年的事,他說得不多。那段時間他多半待在海外,在世界各地工作,寄錢給外祖父母,再由他們轉交給媽媽。在某個遙遠的國度,我想他甚至在某種恐怖的衝突中拿過槍。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就極為痛恨戰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二十多歲時,他終於在澳洲的一家神學院落腳。上夠了神學與哲學的課之後,麥肯回到美國,與媽媽和姊妹們取得和解,然後搬到奧瑞岡州,在當地認識並娶了娜內特.山繆爾森。

  在口水滿天飛的世界裡,麥肯是個實際動腦與動手的人。他的話不多,除非你直接問他,而這又是多數人知道應避免的事。當他真的說話時,你又會納悶他是否是個外星人,因為他對人類思想與經驗的看法和每個人都不一樣。

  問題是,他的道理通常讓人不舒服,因為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寧願只聽自己習慣的論調,而那些論調通常都乏善可陳。認識他的人大致還算喜歡他,只要他不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好。他真的開口講話時,他們也不會不再喜歡他──只是他們都會對自己不再那麼滿意。

  麥肯有一次告訴我,他年輕時會比較自由地表達心聲,但他承認這種言談多半是一種掩飾傷痛的生存機制,最後常常會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周遭的人身上。他說他有一種指出別人的錯誤並加以羞辱、同時又維持自己虛假的權力感與控制感的方法。聽起來不太討喜。

  行文至此,我回想自己向來認識的麥肯──相當平凡,絕對不是明顯特別的人,除非真正認識他的人才會這麼認為。他將屆五十六歲,而且相當不起眼,是個微胖、頭髮漸禿、矮小的白人,很多男人都可以用這些詞語來形容。你在人群中可能不會注意到他,他在每週進城一次開業務會議的地鐵裡打盹時,你若坐在他旁邊可能也不會覺得奇怪。他在野貓路上家中的小辦公室完成大多數的工作,賣的是我不會裝懂的高科技組件:就是能讓一切跑得更快的小玩意兒,彷彿生活中的一切還不夠快似的。

  你不會明白麥肯有多聰明,除非你剛好偷聽到他可能正在和專家進行的對話。我曾經聽過,他說出口的語言忽然不太像英文,我發現自己難以理解如寶石之河般滔滔湧出的概念。他幾乎對任何事都能言之有物,即使你感覺到他對事物有著強烈的信念,但他就是有種溫和的方式,能同時讓你也保有自己的信念。

  他最喜愛的話題都是關於上帝與創造,以及人為什麼相信自己所做的事。他會眼睛一亮,嘴角上揚,露出微笑,而且忽然像小朋友般,疲憊消融了,人也變得年輕不老,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抑。但同時,麥肯又不太篤信宗教,他與宗教似乎有種愛恨交織的關係,甚至與他懷疑的上帝之間,也是這種憂鬱、遙遠、冷漠的關係。小小的冷嘲熱諷偶爾會從自制的縫隙中流出,像從他內心深井中射出的尖銳毒箭。雖然有時我們倆在星期天會同時出現在當地的傳統教會(我們喜歡稱呼那個教會叫「聖約翰浸信會第五十五獨立聚會所」),但是你可以看出他在那兒不太自在。

  麥肯和小娜已結褵三十三年以上,過著相當幸福的日子。他說小娜救了他的命,也為此付出了珍貴的代價。出於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即使我感覺他早年曾嚴重傷害過她,但她現在似乎比以往更愛他。我想既然我們的傷害多數都由關係而來,所以療癒也將從關係而來,我也知道對局外人而言,上帝的恩典很少是合理的。

  無論如何,麥肯娶了條件比自己好的人。小娜是維繫家人情感的接著劑。麥肯在一個有著大片灰色地帶的世界裡掙扎,而她的世界則多半黑白分明。小娜自然而然地擁有許多常識,她甚至不認為這是一種恩賜。她為了養家而放棄了追求當醫生的夢想,但做為一名護士,她在自己選擇的照料癌症末期病人這份工作上,已經有傑出的表現,也獲得不少讚賞。麥肯與上帝的關係是寬廣,小娜則是深入。

  這對奇特的佳偶有五個異常漂亮的孩子。麥肯喜歡說他們好看的外表都是遺傳自他:「……因為小娜的美貌依然不減。」三個男孩中有兩個已經離家:強新婚燕爾,在當地一家公司擔任業務,而泰勒剛從大學畢業,去外地攻讀碩士學位。賈許和妹妹凱薩琳(凱特)仍住在家裡,在當地的社區大學就讀。然後是遲來的孩子梅莉莎,我們喜歡叫她蜜思。她……嗯,你會在接下來的書頁裡更了解他們其中幾個。

  最近這幾年該怎麼說呢?應該是獨特非凡吧。麥肯變了,他現在比以前更不同、更特別。我認識他這麼久,他一向是相當溫和善良的人,但自從他三年前住院後,他變得……嗯,更親切了。他已經變成那種相當罕見的、能對自己感到完全自在的人。在他身邊,我也感到無法在任何人身邊感受到的自在。每次我們要分開時,我總會有一種剛剛經歷一場此生最精采對話的感覺,即使通常是我在說話。關於上帝,麥肯的理解不再只是廣泛,而是極為深入。但他為這種探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現在和七年前的狀況截然不同,七年前巨慟進入他的生命時,他幾乎完全不說話。大約就在當時,而且將近有兩年的時間,我們不再一起廝混,好像彼此間有一種沒有說出口的協議。我只是偶爾在當地的雜貨店裡看到麥肯,在教會就更少見到他了。我們雖然通常會交換一個禮貌的擁抱,接下來卻不會多說什麼。他連正眼看我都很困難,或許他不想進行一段可能會撕裂他受創心靈的談話。

  但在一場嚴重的意外後,一切都改觀了,那是跟……我又來了,又差點偷跑。這一切我們都會在適當的時機一一提及。我只想說最近這幾年,麥肯似乎重新獲得了生命,也移除了巨慟的重擔。三年前發生的事完全改變了他的生命之歌,我也等不及要為你演奏這首曲子。

  雖然麥肯的口語表達能力相當好,卻對自己的寫作技巧不太有把握。他知道我對寫作有熱情,便問我是否願意代為捉刀,「為孩子們和小娜」寫下這個故事──他的故事。他要用一個故事來幫助自己向他們表達深刻的愛,也幫助他們了解他的內心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那個地方:那裡只有你一個人,如果你相信上帝,祂可能也在。當然,即使你不相信上帝,祂可能還是在。那就像祂的作風。祂被稱為愛管閒事大師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你即將讀到的是我和麥肯努力了好多個月才化為文字的內容。它有一點,呃……不,是非常奇幻。無論其中的某些部分究竟是真是假,我都不予評斷,只能說有些可能無法以科學證明的事,卻仍可能是真的。我會誠實地告訴你,身為這個故事的一分子,我的內心深處受到極大的影響,我過去從未碰觸過內心這片地方、甚至不知道內心存在著這樣的地方。坦白說,我巴不得麥肯告訴我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大部分時候,我會跟他一起待在那個世界,但有些時候──當具體可見的世界和電腦似乎才是「真實的」世界──我會跟他與那個世界失聯,也會產生懷疑。

  最後有幾項不負責任的聲明:麥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恰巧看到這個故事卻覺得很不喜歡,那麼他要說:「對不起……但這本來就不是寫給你的。」然而話說回來,或許這就是寫給你的。你即將讀到的是麥肯竭盡所能記住的事。這是他的故事,不是我的,所以我出現了幾次,都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這是以麥肯的眼光來看。

  回憶有時是棘手的同伴,尤其是對意外的記憶。儘管我們一致力求精確,但書頁間若反映出一些與事實不符的錯誤及謬誤的回憶,我也不會太訝異。那些都不是有意造成的。我可以保證,書中的對話與事件都是就麥肯記憶所及如實記錄,所以也請稍微高抬貴手,因為你會發現,這些都不是容易與他人談論的事。

  ──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