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期出現了兩條路,
我聽智者這麼說,
我踏上人煙罕至的那條路,
於是每日每夜都不復相同。
──賴瑞.諾曼(譯註:Larry Norman(1947─2008),美國知名基督教音樂家、歌手、唱片製作人,有「基督教搖滾音樂之父」的美譽。)(向羅勃.佛洛斯特(譯註:Robert Frost(1874─1963),美國詩人,曾四度獲得普立茲獎。此處歌手賴瑞.諾曼諳擬的即為佛洛斯特的原詩〈未履之途〉(The Road Not Taken)。)致歉)
※※※
在反常的乾涸冬季後,三月爆發了一場傾盆大雨。來自加拿大的冷鋒降臨,被一股從奧瑞岡東部急衝直下峽谷的旋風扣留住。雖然春天的腳步不遠,但冬神還不打算將難得到手的統治權輕易釋出。卡斯凱德山脈覆上了一層新雪,屋外的雨水落在酷寒的地面,也正逐漸凍結,凡此皆足以讓麥肯安然窩在劈啪作響的暖火旁,捧著書喝熱蘋果汁。
但他反而將早晨的大好時光用在遠距連線到市區的電腦來辦公。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家裡的辦公室,穿著睡褲和T恤,打了幾通銷售電話──多半是打到東岸。他不時暫停片刻,聆聽晶瑩的雨滴落在窗戶上的清脆聲響,看著戶外結凍的冰緩慢穩定地增添加厚,遍布萬物。他漸漸變成困在自己家裡的重刑冰囚──而他也樂在其中。
打破例行公事的暴風雨也有其樂趣。白雪或冰冷的雨水剎時之間將人從各種期望、工作要求,以及約定和行程的專制中釋放。而且不像生病,這多半是共同而非個體的經驗。幾乎可聽到附近城市及周圍鄉里異口同聲的嘆息,大自然就其能力所及在這些地方介入,給互相競爭的疲憊人類暫時喘息的空間。為此而受影響的大眾因著共同的藉口而團結一致,心情忽然意外地變得有些輕飄飄。無法出現在事先約定的場合也毋需道歉。人人皆了解、也共用這同一個正當理由,生產製造的壓力突然紓緩下來,使人心歡暢。
當然,暴風雨干擾公事也是實情,當少數幾家公司小賺一筆時,有些公司也遭致虧損──表示有人並不樂見一切暫時停擺。但他們也不能怪任何人讓他們產量損失或進不了辦公室。即使頂多只有一兩天,每個人也不知不覺像成了自己天地裡的主宰,只因為那些小雨滴打到地面就凍結成冰。
連平淡無奇的活動也變得異常特別。例行的選擇成為冒險,且經常體驗到一種高度的清晰感。近傍晚時分,麥肯裹著厚重的衣裳外出,奮力走過近一百碼的長車道去信箱取信。冰雪已將這簡單的日常任務神奇地轉化為對惡劣天候的突襲:他舉起緊握的拳頭,對抗大自然的蠻力,藉著這樣藐視的舉動當面嘲笑大自然。他並不在意沒有人注意或理會這種事──光是這個念頭就讓他心裡竊喜了。
凍結成冰的雨滴刺痛他的臉頰和雙手,他小心翼翼,在略微起伏的車道走上走下。他心想,自己看起來八成像個醉茫茫的水手,正輕手輕腳地前往下一間酒吧。人面對暴風雨
的力道時,根本無法滿懷自信地向前邁開步伐。狂風會把人痛毆一頓。麥肯必須先蹲下兩次,最後才能像擁抱失聯的朋友般抱住信箱。
他暫停片刻,凝視這片被水晶吞沒的美景。萬物反射著光線,有助於營造傍晚明亮輝煌的景致。鄰居田地上的樹都披上半透明的斗篷,每棵樹都獨樹一格,卻又在如斯的風貌下融為一體。那是個燦爛的世界,轉瞬間,儘管只有短短的幾秒,但那耀眼的光芒幾乎將巨慟從麥肯的肩頭移除了。
他花了近一分鐘才撬開緊緊封住信箱門的冰。這番功夫的報償是一封信,上面只打了他的名字,沒有姓、沒有郵票、沒有郵戳,也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他在好奇下拆開信封的一端,但這可不是容易的差事,因為手指已經開始凍僵了。他轉身背對凜冽的寒風,終於把那一小張沒有摺過的長方形信紙從巢中引出來。上面只用打字機打了幾個字:
麥肯錫:
好一陣子沒聯絡了,很想念你。
如果你想聚聚,下週末我會去小屋。
老爹
麥肯全身僵住,一股噁心的厭惡感輾過全身,隨即又轉為憤怒。他刻意盡量不去想小屋的事,但每每想到,他的思緒就不善良也不純正。如果這是哪個人想出來的惡作劇點子,那他的確成功了。而署名「老爹」更讓一切雪上加霜。
「白痴!」他咕噥一聲,想到了郵差東尼,這個人過度友善、心胸寬大,但頭腦不太聰明。他幹嘛送這封荒謬的信過來?連郵票都沒貼!麥肯氣得把信封和紙條塞入外套口袋,轉身開始朝大略的方向滑回屋子。一開始阻撓他的猛烈狂風,如今卻縮短了他橫越自己腳下逐漸增厚的迷你冰河的時間。
他還好,謝謝你的關心,不過到車道有點往左下傾斜的地方就不妙了。他沒花半點力氣就不經意地開始加快速度,滑行的鞋底幾乎沒有抓地力,和鴨子落在結冰的湖面上沒有兩樣。他雙手狂亂揮舞,希望能維持尚未發揮的平衡力。他發現自己直衝向車道旁那棵唯一的大樹──幾個月前,他才把那棵樹低處的枝幹砍掉。眼前那棵禿了一半的樹等不及要擁抱他,似乎巴不得來點小小的報復。他來不及多想,便選擇用膽小的方式脫身:他設法讓雙腳打滑,跌個一跤──反正他的腳一定會打滑跌跤。屁股痠痛總比臉上掛彩好。
但急速上升的腎上腺素使他過度反應,像慢動作似的,麥肯看著自己的腳在眼前舉起,彷彿被叢林裡的陷阱猛然拉向高處。他跌得很重,先是後腦杓,然後迅速滑到那棵微微發光的樹下隆起的根部,那樹俯瞰著他,看似得意又混雜著厭惡,而且一副非常失望的樣子。
世界似乎在一瞬間變黑了。他茫然躺在原地,盯著天空,瞇著眼讓驟然抖落的冰雪快速冷卻脹紅的臉。在短暫的瞬間,一切似乎出奇地溫暖平靜。他的憤怒在片刻間被這股衝擊打垮了。「到底誰才是白痴?」他喃喃自語,希望沒有人目睹這一切。
寒冷很快溜進他的外套和毛衣,麥肯知道在身體下融化又結凍的冰雨不久就會讓他非常難過。他一面呻吟、一面覺得自己像個老頭子,然後翻過身子用手和膝蓋撐地。這時他才看到亮紅色的滑行軌跡從事發地點一路延伸到終點。彷彿因為忽然意識到自己受了傷,一陣隱約的重擊感開始爬上後腦杓。本能驅使他觸碰那陣隆隆重擊的源頭,他的手從而染上了血跡。
糙冰和碎石刺入麥肯的雙手和膝蓋,他半爬半滑,好不容易來到車道的平坦處。費了好大的勁,他終於能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向屋子緩緩移動,在冰雪與地心引力的威力下謙卑而行。
一進入家中,麥肯便依序將層層外衣脫掉,凍得半僵的手指就像手臂末端腫大的棍子,不太靈巧。他決定把滲染血跡的亂象留在門口,忍痛退到浴室檢視傷口。冰冷的車道毫無疑問贏了。後腦杓的傷口滲出血來,繞著幾顆仍嵌在頭皮裡的小卵石。他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後腦傷口已腫得不像話,就像一隻座頭鯨從他稀疏的頭髮中破浪而出。
麥肯發現自行包紮是件苦差事,他用手拿著小鏡子,想從浴室鏡子的顛倒畫面中看到後腦杓。在短暫的挫敗後,他放棄了,因為他的手搆不著正確的方向,也不確定究竟是哪一面鏡子反射出假象。他小心觸探溼潤的傷口,順利將最大的幾個碎片挑出,直到痛得無法繼續為止。他順手拿起急救藥膏,將傷口盡量止血,然後在浴室抽屜裡找到一些紗布,蓋住後腦杓,用毛巾綁好。他瞥了一眼鏡子,心想自己的模樣還真有點像《白鯨記》裡的粗野水手。這念頭使他大笑,隨即又痛得臉抽搐起來。
他得等小娜順利回家才能得到像樣的醫療照顧──和護理師結婚就有這種好處。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愈可憐,就能得到愈多同情。只要看起來夠慘烈,每一次磨練通常會有些補償。他吞下幾顆止痛藥減輕抽痛,然後跛行到前門的入口處。
麥肯絲毫沒有忘記那張紙條。他在染血的潮溼衣物堆中搜索,終於在外套口袋中找到,瞄了一眼,然後回到辦公室。他找到郵局的電話,撥號過去。果不其然,莊重且保守所有人秘密的郵政局長安妮接了電話。「你好,請問東尼在嗎?」
「啊,麥肯,是你嗎?認出你的聲音了。」她當然認出來了。「對不起,東尼還沒回來。其實,我剛才用無線電和他通過話,他只到野貓區的半路,還沒到你那裡。你要我叫他打給你,還是留個言給他就好?」
「喔,嗨,是妳嗎,安妮?」雖然她的中西部口音一聽就知道,但他還是忍不住裝傻。「對不起,我剛這裡有點忙,沒聽到妳說的話。」
她笑了。「得了,麥肯。我知道你聽得很清楚。你別想耍我這個老千,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如果他還能活著回來,你要我跟他說什麼?」
「其實妳已經回答我的問題了。」
電話的另一端沒有聲音。「其實我不記得你有問問題,怎麼啦,麥肯?還在猛吸大麻,還是只在星期天早上猛吸,才能熬過主日禮拜?」她一講完就開始笑,好像被自己絕妙的幽默感給逗樂了。
「得了,安妮,妳知道我不吸大麻的──從來不吸,也從來不想吸。」安妮當然不知道這回事,但麥肯不想冒險,讓她在這一兩天內把這段對話記擰了。她的幽默感變形為津津有味的故事,不久又成為「事實」,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可以想見教會的禱告名單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沒關係,我另外再找東尼好了,沒什麼重要的事。」
「那好,反正待在安全的室內就對了。你都不知道,像你這樣的老頭,平衡感早就不知道在這幾年跑哪兒去了。我可不想看你很丟臉地跌一跤。看這情況,東尼可能根本就到不了你那裡。我們下雪、下冰雨、黑漆漆的夜晚都還送得了信,可是這種結凍的雨,鐵定是個挑戰。」
「謝了,安妮,我會努力記住妳的勸告。再聊了。再見。」他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彷彿一根根小錘子隨著他的心跳節奏敲打著頭部。「那就怪了,」他心想,「是誰膽敢把那種東西放進我們家的信箱?」止痛藥尚未完全發揮藥效,卻足以使他剛萌芽的憂慮欲振乏力;他突然變得疲倦萬分。他把頭趴在書桌上,以為自己才剛昏沉沉地睡著,電話就把他驚醒。
「呃……喂?」
「嗨,老公。你聽起來好像剛剛在睡覺?」是小娜,儘管他感覺自己聽得出每段對話底下隱含的那種呼之欲出的悲傷,但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出奇地開朗。她和他平常一樣,也喜歡這種天氣。他轉開書桌檯燈,瞄了一眼時鐘,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昏睡了兩小時。
「呃,對不起。我可能不小心睡著了。」
「喔,你聽起來是有點沒睡醒的樣子。都還好吧?」
「還好。」儘管外頭的天色幾乎全暗,但麥肯看得出暴風雨尚未減弱,甚至又下了幾吋冰雪。樹枝低垂,他知道有些樹枝會因承受不了這樣的重量而折斷,尤其是起風時。
「我去拿信時,在車道上費了些力氣,但除此之外,一切平安。妳人在哪裡?」
「我還在亞琳這裡,我想我和孩子們今晚會在這兒過夜。和家人在一起,對凱特一定有好處……她似乎恢復一些平衡了。」亞琳是小娜的妹妹,住在河對岸的華盛頓州。「反正路面太滑,出門實在太危險了。希望明天早上雨就停了。真希望我在天氣還沒變得這麼惡劣之前就到家,不過算了。」她稍停下來。「家附近怎麼樣?」
「喔,美得讓人目不轉睛,而且用看的比用走的安全多了。相信我,我說什麼也不要妳在這亂七八糟的時候還得想辦法回來。根本動彈不得。我甚至認為東尼不可能把我們的信送到。」
「我以為你已經拿到信了?」她發出疑問。
「沒有,我其實沒拿到信。我以為東尼來過了,就出去拿。結果,」他猶豫著,低頭盯著之前放在書桌上的紙條。「什麼信也沒有。我打電話給安妮,她說東尼八成沒辦法上山區了,我也不想再出去看他來了沒。」
「不管了,」他迅速轉移話題,以免引來更多問題。「凱特在那兒還好吧?」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接著是一聲長嘆。小娜開口時,把聲音壓得很低,他聽出她在另一頭摀著嘴說話。「麥肯,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跟她講話就像對著岩石說話一樣,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穿透,有家人在旁邊時,她好像會從自己的殼裡出來一些些,然後就又消失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直禱告再禱告,希望老爹會幫我們找到方法碰觸到她,可是……」她又停了一下,「感覺祂好像沒有在聽。」
這就是了。小娜最喜歡用「老爹」來稱呼上帝,那表達了她與上帝的親密友誼所帶來的喜悅之情。
「老婆,我相信上帝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切都會獲得解決的。」這些話對他完全不具安慰作用,但他希望這些話可以緩和從她的聲音中聽到的憂慮。
「我知道,」她嘆道。「我只是希望祂能快一點。」
「我也是。」麥肯也只能這麼說。「那妳和孩子們不要亂跑,注意安全。替我向亞琳和吉米問安,也代我謝謝他們。希望明天就可以見到你們。」
「好吧,老公,我也該去幫一下忙了。大家都忙著找蠟燭,以免停電。你說不定也該去找一下。地下室的水槽上面有幾根。冰箱裡還有剩的麵包,你可以熱來吃。你確定你可以嗎?」
「可以啦,我的自尊心又受重傷了。」
「好啦,別當真!希望我們明天就能見面。」
「好了,老婆。小心安全,需要什麼就打給我。再見。」
他掛上電話時心想:說那種話真有點蠢。有點像男人會說的蠢話,一副他們如果需要什麼,他真幫得上忙似的。
麥肯坐著凝視那張紙條。他感到惶惑痛苦,試圖釐清漩渦般刺耳喧囂的煩擾情緒,以及遮蔽內心的晦暗畫面──百萬個思緒同時以時速百萬英里的速度呼嘯而過。最後他放棄了,把紙條摺好,塞進書桌上的小錫盒,然後把燈關上。
麥肯設法找到吃的,用微波爐加熱,然後抓了兩條毯子和枕頭,往客廳走去。他很快瞄了時鐘一眼,得知比爾.莫耶(譯註:Bill Moyer(1934─),美國記者及公共評論家,曾任白宮新聞秘書、公共電視節目主持人,擅長與各界知名人士進行深度訪談。)的節目才剛開始。那是他最喜歡的節目,他盡量一集都不錯過。莫耶是少數麥肯樂於認識本尊的人。他聰穎直言,能以非凡的透徹言詞表達對人及真理的深度憐憫。今晚的話題中,有一則和石油大亨皮肯斯(譯註:Boone Pickens(1928─),美國石油大亨。)有關,他已經開始探鑽水源了。
麥肯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幾乎是不加思索地便伸手到桌子的另一端,拿起放著一張小女孩照片的相框,緊貼在胸口。他用另一手將毯子拉至下巴,更深陷進沙發裡。
不久,輕微的鼾聲瀰漫房間,電視螢幕已將注意力轉移至辛巴威的一名高三生,他因直言反對政府而遭毆打。但麥肯已經離開客廳,去和自己的夢境角力。或許今晚不會有惡夢,說不定只有冰、樹和地心引力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