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晦暗雲集

  最令我們感到孤單的莫過於秘密。

  ──保羅.杜尼耶(譯註:Paul Tournier(1898─1986),瑞士著名基督徒精神科醫生及作家。)

  ※※※

  有時在夜裡,一陣突如其來的欽諾克風(譯註:Chinook,落磯山脈東側的焚風,潮溼溫暖,多來自西南方,可紓解冬寒,使冰雪融化蒸發。)吹過威拉梅谷,將大地從暴風雨冰冷的箝制中釋放出來,只有隱藏於至深陰影的事物仍不得自由。短短二十四小時內,天氣就變得仿如初夏般溫暖。麥肯睡到早上很晚才起床,一夜無夢的睡眠似乎瞬間就過去了。

  他從沙發中爬起來,看見冰雪的愚行這麼快便無疾而終時,竟感到有些懊惱。但不到一小時之後,看到小娜和孩子們出現,他又高興起來了。首先是意料中的一番斥責,罵他不把血淋淋的髒東西放到洗衣間,接著是在小娜檢視麥肯頭上的傷口時,他隨之發出的一陣適切又滿足的喔聲與啊聲。這番關心與注意讓麥肯感到非常滿意,小娜很快便將他清理好、包紮好,也把他餵飽了。他心裡雖然一直掛念著紙條的事,卻沒有向小娜提起。他還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那張紙條,萬一那是什麼殘酷的玩笑,他可不想讓她被捲入。

  像冰風暴這種讓人分心的小事件,他倒是歡迎,可暫時讓他離開那一直隨侍在側的夥伴:巨慟──這是他的稱呼。小蜜思消失的那年夏天之後不久,巨慟便籠罩在麥肯的肩頭,像一條隱形卻幾乎伸手可及的厚重棉被。那重量使他的眼神遲滯、肩膀下沉。連努力抖落那件棉被都令他精疲力竭,彷彿他的臂膀已植入那絕望的陰暗褶層,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它的一部分。他在這沉重的外袍下吃喝、工作、愛人、夢想、遊玩,彷彿穿著鉛製的浴袍,壓得他垂頭喪氣,令他每天都要跋涉穿越吸盡萬物色彩的消沉感。

  有時,他可以感覺巨慟像擠壓盤繞的大蟒蛇般逐漸掐緊他的胸膛和心臟,從他眼裡擠出液體,直到他以為體內的水源枯竭為止。有些時候,他會夢到自己的腳陷入綿密不絕的泥淖,而他正好瞥見蜜思跑在他眼前的林木小徑上,樹林間閃動的野花一路點綴著她的紅色棉質夏季洋裝,她對背後跟蹤的陰影渾然不覺。雖然他發狂似地設法高聲警告她要小心,卻發不出聲音,而他總是太遲或無力搭救她。他會猛然從床上坐直,汗水從被折磨不堪的身體上滴下,一波波憎恨、罪惡、懊悔的狂潮,如超現實的潮汐洪水般向他襲來。

  蜜思失蹤的過程不幸和時有所聞的事件版本很類似。事情發生在九月的第一個週末,在另一個學年和秋季的例行公事開始之前,是夏天最後的一聲歡呼。麥肯大膽決定帶三個較小的孩子到奧瑞岡東北部的瓦洛瓦湖,做最後的露營之旅。小娜已經報名西雅圖的在職進修課程,兩個較大的男孩也已經回到大學或在夏令營擔任輔導員。但是麥肯對自己具備戶外活動和為人母的綜合技能有信心,畢竟,小娜已經將他調教有方了。

  冒險的感覺和露營的狂熱感染了每個人,家裡忽然旋風般地忙成一團。若按照麥肯的方式進行,他們可能只會把可移動的休旅車移到屋子旁,把屋子內多數的東西搬到車內,就出發去度個長長的週末。一片混亂中,麥肯決定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便趕走家裡那隻叫猶大的貓,安安穩穩地坐到他的老爺椅上。正要打開電視時,蜜思跑進來,手裡拿著樹脂玻璃做的小盒子。

  「我可以把我收集的昆蟲帶去露營嗎?」蜜思問。

  「妳要帶那些蟲子去?」麥肯咕噥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

  「爹地,牠們不是蟲子,是昆蟲。你看,我這邊好多喔!」

  麥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注意力轉到女兒身上,小女兒見他終於集中精神,便開始細數藏寶盒中的內容。

  「你看,有兩隻蚱蜢。再看那片樹葉,上面有毛蟲,然後跑到哪裡去了……啊,在那裡!有沒有看到我的瓢蟲?而且我這裡面還有一隻蒼蠅,還有好幾隻螞蟻。」

  她詳述自己的收集品時,麥肯盡力表現出專心的樣子,一面點頭稱是。

  「那,」蜜思介紹完畢。「我可以帶去嗎?」

  「當然可以,小親親。也許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可以把牠們野外放生。」

  「不可以帶去!」一個聲音從廚房傳來。「蜜思,妳收集的昆蟲要留在家裡喔,小親親。相信我,牠們在這裡比較安全。」小娜從角落裡探頭出來,在麥肯聳聳肩膀時對他皺了個可愛的眉頭。

  「我試過了,小親親。」他低聲對蜜思說。

  「呃……」蜜思怒吼了一聲。但她知道打輸了仗,便拿起盒子離開。

  到了星期四晚上,休旅車已載滿了東西,外掛的帳篷拖車已經栓上,車燈和喇叭也測試過了。星期五一大早,聽小娜告誡孩子們關於安全、聽話、早上刷牙、不要從貓背上的白色條紋抓貓,以及其他事項的規矩後,他們出發了。小娜往北開上二〇五號州際公路到華盛頓,麥肯和三個小朋友往東開上八十四號州際公路。他們的計畫是下星期二晚上返回,隔天正好是開學日。

  哥倫比亞河谷本身就值得一遊,由河水沖積而成的臺地是昏昏欲睡的侍衛,站在晚夏的暖意中俯瞰令人嘆為觀止的全景。九月和十月是奧瑞岡氣候最好的時節:秋老虎常在九月初的週末造訪,一直逗留至萬聖節,屆時天氣會迅速轉為陰冷、潮溼、惡劣。今年也不例外。交通和氣候配合得天衣無縫,車上一群人幾乎沒有注意到時間與里程已悄然流逝。

  四個人在蒙諾瑪瀑布旁停下,買了著色本和蠟筆給蜜思,還有兩台便宜防水的拋棄式相機給凱特和賈許。然後他們決定沿著步道往上爬一小段路,走到面向瀑布的橋上。那裡曾經有一條小徑環繞主湖,再通往翻騰的瀑布後方的淺穴,但可惜該處因侵蝕之故,已由園方封鎖。蜜思喜歡這裡,她懇求爸爸說那個漂亮的印地安姑娘的傳說,就是蒙諾瑪部落酋長女兒的故事。麥肯哄騙了她一陣子,終究還是投降,再講一次故事,他們都抬頭盯著那遮蔽了激流瀑布的迷霧。

  故事以一位公主為中心,她是年邁酋長的獨生女。酋長深愛著女兒,並為她慎選了一位郎君,是克萊措部落中年輕的頭號戰將,酋長知道他就是女兒的心上人。兩個部落的族人前來共同慶祝連日的婚宴,但婚禮尚未舉行,一種恐怖的疾病便在人群間散布開來,取走許多人的性命。

  長老與酋長會面共商對策,討論該如何處理這個使雙方戰士快速喪命的重大疾病。他們當中最老的醫者提到自己的父親在年老臨終前,曾預言一場恐怖的疾病會殺死他們的族人,要停止這場疾病的肆虐,端看是否有一位純真無瑕的酋長女兒願意為族人犧牲生命。為了實現這個預言,她必須自願攀上大河上方的懸崖,從那裡跳下去,墜落在下方的岩石上死去。

  各族酋長的女兒共十二位少女被帶到議會前。經過一番重要的辯論,長老們決定放棄這樣的要求,特別是為一則無從證實的預言,這種犧牲太重大了。

  但疾病持續在眾人之中擴散,最後那位年輕的頭號戰將,即公主未來的丈夫,也染了病。愛他的公主內心知道必須有所作為,在為他退燒、輕吻他的額頭後,她便悄悄溜走。

  她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到達傳說中的地方,即俯瞰大河與大地的高聳懸崖。在禱告並將自己獻給大靈後,她實現了那則預言,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墜落在下方的岩石上死去。

  隔天早晨,村莊裡生病的人紛紛康復。村裡充滿了喜悅和慶賀之情,直到年輕的戰將發現自己摯愛的新娘失蹤了。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後,消息便迅速在眾人間傳開,許多人開始踏上旅程,前往他們知道能找到她的地方。他們靜靜聚在懸崖下她粉身碎骨的屍體旁時,痛徹心扉的父親向大靈哭喊,請求她的犧牲能永誌人心。就在那一刻,水開始從她往下跳的地方流出,變成薄霧,落在人們的腳邊,慢慢形成一座美麗的湖。

  蜜思通常很喜歡這個故事,幾乎和麥肯一樣喜歡。它具備真正的救贖故事所需的元素,就像她十分熟稔的耶穌的故事。故事的中心是深愛獨生女的父親以及先知所預言的犧牲。因為愛,那孩子願意犧牲生命讓自己的未婚夫和族人免於一死。

  但這一次,故事說完時,蜜思卻一句話也沒說,反而馬上轉身走向休旅車,彷彿說:「這裡我看過了,我們走吧。」

  他們停下來買早午餐,在胡德河旁簡短休息了一下,便立即上路,剛過中午不久便抵達勒格蘭。他們在此離開八十四號公路,走瓦洛瓦湖公路,開最後的七十二英里路到約瑟夫鎮。他們要去的湖泊和露營地,過了約瑟夫鎮再走幾英里就到了。找到營址後,他們就一起紮好營,並快速將一切安頓好──或許不是百分之百小娜喜歡的樣貌,卻也大致堪用。

  第一餐是麥肯.菲利浦家的家傳菜:以喬叔叔的秘密醬料醃製的肋排。甜點則吃小娜前一晚做的布朗尼,再淋上用乾冰保冷帶出門的香草冰淇淋。

  當晚,麥肯坐在三個笑呵呵的孩子中間,看著大自然的偉大演出時,他的心忽然充滿了一股意外的喜悅之情。日落的燦爛色彩及景致,正與兩旁等著要成為這場獨特景觀主角的幾片雲朵進行最後對決。他心想:在人生的各方面,他都是個富有的人。

  待晚餐清理好時,夜幕已經低垂。鹿早已到了該去的地方──牠們是白天固定的訪客,但有時也非常討人厭。牠們的班次已經由夜間的麻煩製造者接手:浣熊、松鼠、花栗鼠,牠們成群地四處遊走,尋找微微打開的容器。菲利浦一家從過去的經驗得知此事。他們第一次在這些營地過夜時,便損失了四打棉花糖米香棒、一盒巧克力,和所有的花生餅乾。

  趁時間還不算太晚,四個人離開營火和露營燈,健行一小段路到一個黑暗寧靜的地方。在那裡他們可以躺下來,滿心讚嘆地注視著未受城市光害影響的絕美銀河。麥肯可以躺著仰望浩瀚的穹蒼數個鐘頭。他感覺自己何等渺小,卻又無比自在。在星空下被大自然圍繞的此地,是他最能清楚感覺到上帝存在的地方。他幾乎能聽到它們對造物主唱出的敬仰歌曲,而在他不情願的心中,也盡可能地加入它們的讚頌。

  然後他們回到營地,跑了幾次廁所後,麥肯輪流將三人安置在極度安全的睡袋裡。他先和賈許簡短禱告,才走向凱特和蜜思躺著等候的地方,但輪到蜜思禱告時,她反而想談一談。

  「爹地,她為什麼一定要死?」麥肯愣了一下才搞清楚蜜思在講什麼,這才忽然明白,從他們稍早說完故事之後,她心裡一定一直想著蒙諾瑪公主。

  「小親親,她不是一定要死。她是選擇用自己的死來拯救族人。他們都病得很重,她希望他們都能痊癒。」

  之後是一陣沉默,麥肯知道另一個問題正在黑暗中成形。

  「這種事真的發生過嗎?」這次是由凱特發問,顯然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什麼事真的發生過?」

  「印地安公主真的死了嗎?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麥肯經過思考後才開口。「我不知道,凱特。這是傳說,有時候傳說只是故事,告訴人一種訓誨。」

  「所以這種事沒有真的發生?」蜜思問道。

  「有可能發生過,親愛的。有時候傳說是從真實故事而來,是真實發生的事。」

  又是一陣沉默。「所以耶穌的死是傳說囉?」麥肯聽得出在凱特腦海裡打轉的念頭。

  「不是,親愛的。那是真實的故事,而且妳知道嗎?我想印地安公主的故事說不定也是真的。」

  麥肯在兩個女兒整理思緒時等候著。下一個發問的是蜜思。「大靈是神的另一個名字嗎?就是耶穌的爸爸?」

  麥肯在黑暗中微笑。顯然,小娜晚上的禱告發生效用了。「我想是吧。神用這個名字很好,因為他是個靈,而且他很偉大。」

  「那他為什麼這麼壞心?」

  啊,原來從開始到現在醞釀的就是這個問題。「什麼意思,蜜思?」

  「就是,大靈叫公主跳下懸崖,又叫耶穌死在十字架上。我覺得這樣好像很壞心。」麥肯一時語塞。他沒有把握該如何回答。六歲半的蜜思已經在問智者數百年來苦思的問題。

  「小寶貝,耶穌不認為他爸爸壞心。他認為他爸爸充滿了愛,而且也非常愛他。他爸爸沒有叫他死。耶穌選擇死,是因為他和他爸爸愛妳、我,和世界上的每個人。他把我們從病痛裡拯救出來,就像那個公主一樣。」

  接著是最長的一陣沉默,麥肯都開始納悶兩個女孩是否睡著了。就在他準備傾身親吻她們道晚安時,一個小小的聲音打破沉默,聲音中聽得出帶著顫抖。

  「爹地?」

  「什麼事,小親親?」

  「我以後會不會也要跳下懸崖?」

  麥肯終於明白這場對話究竟想表達什麼時,他的心碎了。他把小女兒擁入懷裡,緊抱住她,用比往常沙啞的聲音溫柔地回答:「不會的,小親親。我絕對不會要求妳跳下懸崖,絕對、絕對不會。」

  「那,上帝會要求我跳下懸崖嗎?」

  「不會,蜜思。他絕不會要求妳做那種事的。」

  她在他的懷裡依偎得更深。「好吧!抱緊一點。爹地,晚安。我愛你。」說完便閉上眼睛,緩緩進入只有甜美夢境的沉沉夢鄉。

  幾分鐘後,麥肯輕輕將她放回她的小睡袋裡。

  「凱特,妳還好嗎?」他親吻她道晚安時輕聲問道。

  「還好。」回答的聲音很輕。「爹地?」

  「什麼事,親愛的?」

  「她問的問題很好對不對?」

  「是很好。她是很特別的小女孩,妳們倆都很特別,只是妳已經不像她那麼小了。現在好好睡覺,我們明天還有好長一天要過。祝妳有個好夢,寶貝。」

  「你也是,爹地。我好愛你!」

  「我也全心愛妳。晚安。」

  麥肯離開時拉上帳篷拖車的拉鍊,擤了擤鼻子,拭去仍留在臉頰上的淚痕。他向神獻上無聲的感恩禱告,然後去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