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弓爆點

  與孩童相伴將使靈魂得到療癒。

  ──杜思妥也夫斯基

  ※※※

  奧瑞岡的瓦洛瓦湖州立公園及附近區域一向被稱為美國的小瑞士。蠻荒崎嶇的群山高聳近一萬英呎,其中藏有無數山谷,充滿了溪流、健行步道,以及遍地點綴著野花的高海拔草原。瓦洛瓦湖是進入鷹冠荒野保護區及地獄谷國家風景區的入口,地獄谷可謂北美最深邃的峽谷,經蛇河數百年沖刷而成,有些地方深達兩英里,寬達十英里。

  風景區內百分之七十五的區域沒有鋪設道路,而健行步道則有九百多英里。這裡曾是強大的內茲珀斯部落的領域,他們的遺跡在這片荒野四處可見,還有白人遷移至西部路經此地的遺跡。鄰近的約瑟夫鎮,鎮名取自一位強大的部落酋長,他的印地安名字的意思是「轟山雷」。這一區有非常豐富的植物與野生動物,包括麋鹿、熊、鹿、雪羊。愈靠近蛇河的區域因為有響尾蛇的關係,走起來要更加小心,特別是當你決定脫離步道而行的時瓦洛瓦湖本身長五英里,寬一英里,有些人說是由九百萬年前的冰河所形成,現今海拔四千四百英呎,離約瑟夫鎮約有一英里遠。湖水雖然大半年都冰冷沁人,但夏末時節的水溫倒還夠舒服,可以讓人游個優閒的泳,至少在靠近岸邊的地方。近一萬英呎高的莎卡嘉薇亞峰,從終年覆雪及林木茂盛的高度俯瞰這如碧藍色珠寶般的湖水。

  之後的三天,麥肯和孩子們過得輕鬆又有趣。蜜思似乎對爹地的答案很滿意,再也不曾提起公主的話題,即使在一次日間健行中,到達一些陡峭的懸崖時也沒有提。他們沿著湖邊划了幾個鐘頭的船,在迷你高爾夫球場使盡全力贏得獎品,甚至在山路上騎馬。一早遊覽了大約在約瑟夫鎮和企業市中間的巍得歷史牧場後,他們整個下午都在逛約瑟夫鎮的小商店。

  回到湖邊,賈許和凱特到小型賽車場上賽車,賈許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但凱特卻隨後在當天下午從湖裡釣到尺寸不小的鱒魚,重新獲得了吹牛權。蜜思用鉤子和小蟲也抓到一條魚,但賈許和麥肯用盡花悄的魚餌卻一條都釣不到。

  週末期間有另外兩家人似乎神奇地融入菲利浦家的天地裡。事情總是這樣發生的:孩子們先擦出友誼的火花,接著才延伸到成人。賈許對於認識杜塞特一家人特別熱衷,他們的長女安帛恰好是一位可愛的小淑女,與他年齡相近。凱特特別愛拿這整件事來折磨哥哥,而他則會在帳篷拖車裡氣急敗壞地跺腳咆嘯,對她的嘲弄還以顏色。安帛有個妹妹叫艾蜜,只比凱特小一歲,兩人花很多時間在一起。杜塞特夫婦從科羅拉多的家到此一遊,先生艾米爾是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服務局的執法人員,太太薇琪則在家中管理家務,包括照顧意外出生、已經快滿週歲的兒子小傑。

  杜塞特將更早認識的一對加拿大夫婦介紹給麥肯和孩子們,他們是傑西和莎拉.麥迪森。這兩人的舉止態度樸實而自在,麥肯馬上就對他們產生了好感。兩人的職業都是自由顧問,傑西在人力資源領域,莎拉則是變革管理。蜜思立刻被莎拉吸引,兩人時常一起在杜塞特家的營區幫忙薇琪照顧小傑。

  星期二開心地降臨,一行人都相當興奮,他們計畫搭乘瓦洛瓦湖纜車到海拔高達八、一五〇英呎的霍華山頂。一九七〇年建造時,這條纜車軌道有北美最陡峭的垂直上升角度,纜線的長度將近四英里。乘一趟纜車到峰頂費時約十五分鐘,在離地面三英呎至一百二十英呎不等的高處擺盪。

  傑西和莎拉不帶午餐,堅持請大家到峰頂餐廳吃一頓碳烤。原定的計畫是一抵達峰頂後便吃午餐,然後用當天剩下的時間健行到五個觀景點和瞭望台。他們準備了相機、太陽眼鏡、水壺、防曬乳液,不到十點便出發。他們依計畫在碳烤餐廳大啖一頓貨真價實的漢堡、薯條、奶昔大餐。海拔高度一定有助於促進食慾──連蜜思也吞下了整個漢堡和多數的配料。

  午餐後,他們健行到附近的每一座瞭望台,最長的一段路是從河谷看台到蛇河地區與七魔瞭望台(約比四分之三英里稍遠)。從瓦洛瓦河谷看台,他們最遠能看到約瑟夫鎮、企業市、洛斯汀市,甚至瓦洛瓦。從紫色皇家看台和峰頂看台上,他們欣賞著鳥瞰華盛頓及愛達荷州的清晰視野,有些人甚至以為能夠遠眺愛達荷走廊(譯註:Idaho penhandle,美國愛達荷州北部一道直通加拿大的狹長領土。)之外的蒙大拿州。

  近傍晚時,每個人都既疲倦又快樂。在最後幾個看台前坐在傑西肩上的蜜思,待他們開車從峰頂顛簸呼嘯而下時,已經在父親的懷裡漸漸進入夢鄉。四個小朋友,連同莎拉,都把臉貼在車窗上,對著沿路看到的奇景發出驚呼。杜塞特夫婦牽著手安靜交談,小傑則睡在父親的懷裡。

  麥肯心想:「這是珍貴稀有的時刻,出乎意料、又令人驚嘆。要是小娜也在,就真是太完美了。」他調整一下姿勢,讓蜜思睡得更舒服,此刻她已熟睡,他便將她的頭髮從臉上往後撥,仔細端詳著她。白天的塵垢和汗水只奇妙地加添了她的純真與美麗。「他們為什麼要長大?」他沉思著,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當天晚上,三家人將食物合併,一起吃最後一頓晚餐。主菜是墨西哥捲餅沙拉,還有很多現切的蔬菜和沾醬。莎拉竟然能快速做好巧克力甜點,上面有好多層鮮奶油、慕斯、布朗尼和其他好東西,讓每個人都覺得奢侈又滿足。

  晚餐的剩菜放到冰箱儲藏、杯盤也洗淨放好後,大人們圍著熾熱的營火啜飲咖啡,艾米爾聊起自己破獲走私瀕臨絕種動物集團的驚險歷程,解釋他們如何抓到非法捕魚和其他偷獵者。他的故事講得很精采,而他的職業還讓一些令人發噱的故事帶有豐富的知識。整個過程美好極了,麥肯再度發現自己對世上的許多事都一無所知。

  夜愈來愈深,艾米爾和薇琪先帶睡眼惺忪的嬰兒去睡覺。傑西和莎拉自願多留片刻,再陪杜塞特家的女兒回到她們的營地,菲利浦家的三個孩子和杜塞特家的兩個女孩,便立刻跑到安全的帳篷拖車裡分享故事和秘密。

  正如通常會發生的,當營火燒得夠久,談話就會從幽默轉到較私人的話題。莎拉似乎很想了解麥肯的其他家人,尤其是小娜。

  「所以她是怎麼樣的人呢,麥肯錫?」

  麥肯喜歡抓到機會就向人吹噓小娜。「哦,除了很美之外,我不只是指外表,她是真的很美,內外兼美。」他靦腆地抬頭,看見他們倆都對著他微笑。他真的很想念她,也很慶幸夜色掩飾了他的困窘。「她的全名是娜內特,但幾乎所有人都叫她小娜。她在醫界的名聲不錯,至少在西北部算是小有名氣。她是護士,服務腫瘤病患──呃,癌症病患──末期的。這工作不簡單,但她真的很熱愛這份工作。總之,她寫過一些論文,也在一些醫學會議上發表過演說。」

  「真的嗎?」莎拉隨即問。「她演說的主題是什麼?」

  「她幫助人在面對死亡時思考自己和上帝的關係。」麥肯回答。

  「我想多聽聽這方面的事。」傑西鼓勵他繼續說,一邊用棍子攪動柴火,使火勢重新熊熊燃起。

  麥肯猶豫著。儘管他跟這兩人相處異常自在,但他並不算真的認識他們,而這段談話已經有些深入到讓他覺得不自在了。他快速搜尋簡短的答案來滿足傑西的興致。

  「在這方面小娜懂得比我多太多了。我想她思索上帝的方式異於多數人。她甚至叫上帝『老爹』,因為他們的關係很親近,這樣有道理嗎?」

  「當然有道理。」莎拉高聲回答,傑西也點頭稱是。「那是家裡的習慣嗎,叫上帝『老爹』?」

  「不是,」麥肯說著笑了。「孩子們有時會跟著叫,但我不太習慣。我覺得那樣好像有點太私密了。反正,小娜有個很棒的父親,所以我想對她來說比較容易一些。」

  話就這麼脫口而出,麥肯心頭一顫,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但傑西定睛看著他。「令尊就沒那麼棒嗎?」他輕聲問道。

  「是啊,」麥肯停頓了一下。「我想你可以說他沒那麼棒。他死的時候我還小,是自然死亡。」麥肯笑了,但聲音聽來虛虛的。他看著兩人。「他是喝酒喝到死的。」

  「我們很遺憾。」莎拉為兩人發言,麥肯可以感覺到她是真心的。

  「嗯,」他說著,又勉強擠出笑聲。「人生有時候是不簡單,但我有很多事可以感恩。」

  麥肯正納悶為何這兩人可以如此輕易地穿透他的防禦心時,一陣不自然的沉默隨之而來。幾秒後,孩子們的一陣混亂救了他,他們衝出拖車,跑到大人中間。凱特樂歪了,因為她和艾蜜抓到賈許和安帛在黑暗中牽手,現在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賈許此時已經神魂顛倒,所以心甘情願忍受各種嘲弄,泰然自若地接受她天花亂墜的描述。即使努力嘗試,他仍無法抹去臉上的傻笑。

  麥迪森夫婦擁抱麥肯和他的孩子們道晚安,莎拉在離開前特別溫柔地緊握麥肯的手。然後他們與安帛和艾蜜手牽手,朝黑暗中杜塞特家的營地而去。麥肯看著他們,直到再也聽不見他們的低語聲,也看不見手電筒晃動的光線為止。他不禁微笑,轉身催孩子們往睡袋的方向走去。

  禱告詞說完,接著是親吻道晚安,以及凱特與哥哥低聲交談時發出的咯咯笑聲,哥哥會時而突然迸出一句雖低聲、但大家都聽得見的怒斥:「好了啦,凱特,吼……我說真的,妳真是個小鬼頭!」最後才慢慢歸於寂靜。

  麥肯就著露營燈的光線盡可能收拾東西,但很快就決定剩下的都等天亮再說,反正他們計畫過中午才離開。他煮好晚上的最後一杯咖啡,坐在營火前啜飲。火勢已漸弱,成了一堆閃爍著紅光的熾熱煤炭。人很容易就會迷失在這一團閃耀波動的餘燼中。他一個人,卻又不是一個人。那是布魯斯.寇本的歌〈光榮的謠言〉(譯註:Bruce Cockhurn(1945─),加拿大民謠、搖滾、爵士音樂創作歌手與吉他手,〈光榮的謠言〉(Rumors of Glory)是他一九八○年發行的專輯《Humans》中的曲子。)裡的一句歌詞嗎?他不確定,但回家時如果記得,他會查一下。

  在火光的魅惑與溫暖包圍中,他坐著禱告,多半是感恩的禱告。他得到的太多了。說他受到祝福可能比較正確。他很滿足、安心、充滿了平靜。當時麥肯並不知道,在二十四小時內,他的禱告即將改變,而且是劇烈地改變。

  ※※※

  隔天早上雖然晴朗溫暖,但一開始卻不太順利。麥肯很早起床,想用美味的早餐給孩子們驚喜,卻在設法弄開黏在煎餅鍋上的鬆餅時,燙傷了兩根手指。那劇痛使他打翻了爐子和煎餅鍋,手上的那碗煎餅糊也掉到沙地上。被一陣撞擊聲和附帶的輕聲咒罵吵醒的孩子們,從帳篷拖車裡探出頭來,看這一切騷動究竟怎麼回事。他們一搞清楚狀況就咯咯笑了起來,但聽到麥肯說:「喂,有什麼好笑的!」便把頭縮回安全的拖車內,但仍躲在紗窗裡往外看、吃吃地偷笑著。

  所以早餐不是麥肯預定的大餐,而是冷麥片加奶精──因為最後的鮮奶已倒進了煎餅糊裡。麥肯接著花了一小時整理營地,兩根手指仍插在冰水裡,還得不時用賈許以湯匙背面敲下來的碎冰塊更換冰水。消息一定傳開了,因為莎拉帶著燙傷的急救藥品出現,不消幾分鐘,已在他的手指塗上厚厚的白色液體,刺痛感便減輕了。

  莫約此時,賈許和凱特完成了被指派的任務,跑來詢問能否最後一次出去玩杜塞特家的獨木舟,也承諾會穿救生衣。經過一開始強硬的拒絕以及孩子們(尤其是凱特)必要的懇求後,麥肯終於鬆口答應,並再度提醒他們獨木舟的安全與行為守則。他其實不太擔心,因為他們的營地與湖邊的距離很近,而且孩子們也保證會盡量靠近岸邊。麥肯繼續打包整理營地時,仍然可以看顧著他們。

  蜜思忙著在桌邊塗著在蒙諾瑪瀑布買的著色本。「她就是這麼可愛!」麥肯一邊整理先前製造的混亂,一邊往蜜思的方向瞄一眼時想著。她穿著僅剩的乾淨衣物,一件繡著野花圖案的紅色無袖小洋裝,那是他們第一天進約瑟夫鎮時買的衣服。

  約十五分鐘後,麥肯聽到湖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叫「爹地」,便抬起頭來。是凱特,她和哥哥正像專業選手般在水面上划船。兩人都很聽話,穿著救生衣,而他也向他們揮手。

  令人驚嘆的是,一個看來微不足道的動作或事件,竟能改變人的一生。凱特舉起槳來揮舞以示回應,卻忽然失去平衡,獨木舟跟著翻覆。她臉上有種凝滯的恐懼神情,獨木舟幾乎以無聲的慢動作翻轉過去。賈許急忙往前傾,試圖保持平衡,卻為時已晚,整個人消失在濺起的水花間。麥肯已朝水邊跑去,沒打算跳入水中,只想在他們浮出水面的時候靠近他們身邊。凱特先浮上來,哭喊著噴出口中的水,卻不見賈許的蹤影。接著剎那間,水面一陣翻騰並冒出兩條腿,麥肯馬上知道事態極為不妙。

  令他驚訝的是,他擔任青少年救生員時訓練的本能反應立即湧回腦海。不出幾秒鐘,他已經脫掉鞋子和襯衫,跳入水中,往獨木舟翻覆的地點急游了五十英呎,甚至沒感受到突如其來的冰冷,也暫時不管正在啜泣又嚇壞了的女兒。她很安全。他的首要焦點是賈許。

  他深吸一口氣,潛入更深的地方。水雖然經過這一陣攪動,卻依然相當清澈,能見度大約有三英呎。他很快找到賈許,也發現他陷入麻煩的原因。他的救生衣有一條皮帶和獨木舟的帶子纏在一起。麥肯努力嘗試,卻仍無法解開,於是他試著向賈許打手勢,叫他把自己推到獨木舟裡面,那裡還有些滯留的空氣可供呼吸。但那可憐的男孩驚慌不已,只是緊扯著讓他困在獨木舟邊緣和水面下的皮帶。

  麥肯浮出水面,向凱特大喊要她游到岸邊,又盡量大口吸氣,再度潛到水面下。第三次潛入時,麥肯知道情況已迫在眉睫,他明白自己只能繼續嘗試讓賈許脫掉救生衣,或是把獨木舟翻轉過來。既然賈許在驚慌下不讓任何人接近,麥肯只好選擇第二個方案。他永遠不知道是上帝和天使或者上帝和腎上腺素的幫忙,但他試了兩次便成功將獨木舟翻轉過來,讓賈許脫離了束縛。

  終於可以發揮作用的救生衣,此時讓賈許的臉浮在水面上。麥肯從他背後浮出水面,但他已全身癱軟失去意識,血從頭上那道深長的傷口滲出,那是麥肯在翻轉獨木舟時撞到他造成的。麥肯立刻開始盡全力為兒子做嘴對嘴人工呼吸,其他聽到騷動的人也趕到現場,把他、獨木舟與跟獨木舟相連、穿著救生衣的賈許拉向淺灘。

  麥肯對周圍人群叫喊的指示和問題毫無知覺,只是專注於自己的任務,慌亂感在他胸中不斷膨脹。就在他的腳碰到堅實的地面時,賈許開始咳嗽,把水和早餐都吐了出來。群聚的眾人歡聲雷動,但麥肯卻無動於衷。他整個人鬆了一口氣,加上死裡逃生時激增的腎上腺素,他崩潰地開始放聲大哭,凱特也突然雙手圍住他的脖子跟著啜泣,眾人則又笑又哭地抱在一起。

  他們總算都抵達岸邊。被慌亂與嘈雜聲帶到現場的人當中,還有傑西和艾米爾。在歡呼喝采與如釋重負的混亂中,麥肯聽見艾米爾的聲音如反覆誦讀玫瑰經般,一次又一次低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是他的獨木舟,出意外的也可能是他的孩子。麥肯找到他,雙臂抱住這個年輕男子,在他耳旁堅定地強調:「別說了!這不是你的錯,大家都沒事了。」艾米爾開始啜泣,情緒從抑制罪惡與恐懼的水壩中瞬間釋放。

  他們避開了一個潛在的危機。至少當時麥肯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