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巨慟

  悲傷是兩座花園之間的一堵牆。

  ──紀伯倫

  ※※※

  麥肯站在岸邊彎下腰,仍試著喘氣。幾分鐘後才想到蜜思。想起她之前是在桌旁塗著色本,他走向看得見營地的岸邊,卻不見她的蹤影。他加快腳步,急忙走到帳篷拖車處,盡可能鎮定地叫她的名字。沒有回應。她不在那裡。即使他的心跳頓時沉了一下,但他仍自我安慰混亂中一定有人照料她,或許是莎拉或薇琪,或哪個年紀較大的孩子。

  不想顯得過度焦慮或慌亂,他找到兩個新結交的朋友,將找不到蜜思的事冷靜告知他們,問他們能否各自去問一下家人。兩人迅速前往自家的營地,傑西首先回報莎拉整個早上都沒有看見蜜思。他與麥肯隨即前往杜塞特家的營地,但人還未到,艾米爾就急忙跑向他們,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不安。

  「今天都沒有人看到蜜思,我們也不知道安帛人在哪裡。也許她們倆在一起?」艾米爾的問話中帶著一絲恐懼。

  「一定是這樣。」麥肯說,試圖讓自己和艾米爾安心。「你看她們會在哪裡?」

  「我們何不去察看一下洗手間和淋浴室?」傑西提議。

  「好主意,」麥肯說。「我去離我們營地最近的那間看看,我的小孩都用那間。你和艾米爾要不要去你們營地中間的那間看看?」

  他們點頭,麥肯拖著緩慢的步伐走向最近的淋浴間,這才注意到自己赤著腳、也沒有穿襯衫。「我看起來一定很狼狽。」他心想,若不是心思完全放在蜜思身上,他可能還會暗自笑出來。

  到了洗手間,他問一位從女士區出來的少女,是否在裡面看到一個穿著紅洋裝的小女孩,也可能是兩個女孩。她說她沒有注意,但願意再去看一次。不到一分鐘,她便走出來並跟他搖搖頭。

  「還是謝謝妳。」麥肯說,繼續繞到淋浴間所在的建築物後面。他走過轉角處便開始大喊蜜思的名字。麥肯聽得到水流聲,卻沒有任何回應。他猜想蜜思可能在其中一間,便開始敲每一道門,直到聽見回應為止。結果他只看到一個驚嚇萬分的可憐老婦人,因為他敲門時意外打開了她的淋浴間。老婦人尖叫,而麥肯不停道歉,火速關上了門,急忙到下一間察看。

  六個淋浴間都不見蜜思的人影。他再察看男子廁所和淋浴間,不想思索何必到那裡去找。四處不見她的蹤跡,麥肯慢跑回到艾米爾的營地,什麼禱告詞都想不出來,只一心求著:「上帝啊,幫助我找到她……上帝啊,請幫我找到她!」

  薇琪看到他時,急忙迎了上去。她一直努力忍著不哭,卻在彼此擁抱時忍不住哭了。忽然間麥肯迫切地希望小娜在場,她會知道該怎麼辦,至少知道做什麼事才是正確的。他感覺好茫然。

  「莎拉叫賈許和凱特先回你們營區了,所以不用擔心他們。」薇琪啜泣著斷斷續續告訴他。

  「天啊,」麥肯心想,他完全忘了其他兩個孩子。「我算哪門子父親?」雖然莎拉在照顧他們,令他鬆了一口氣,但他現在卻更希望小娜也在場。

  就在此時,艾米爾和傑西衝入營地,艾米爾顯得如釋重負,傑西看來則像上緊的發條般緊繃。

  「我們找到她了!」艾米爾呼喊著,臉上有了光彩,然後在發現自己話中的意涵時,神情又轉為嚴肅。「我是說,我們找到安帛了。她剛從另一個還有熱水的地方淋浴完回來。她說她有告訴媽媽,但薇琪可能沒聽到……」他的聲音逐漸變小。

  「可是我們沒找到蜜思,」傑西很快補充,回答了最重要的問題。「安帛今天也都沒看到她。」

  此刻艾米爾以專業的態度接手指揮。「麥肯,我們得馬上聯絡營區管理局,放出消息協尋蜜思。或許在這陣騷亂激動中,她受到驚嚇又不知所措,就走失或迷路了,也有可能她想找我們卻走錯了路。你有她的照片嗎?或許辦公室有影印機,我們可以先印幾張,節省些時間?」

  「有,我的皮夾裡有一張她的快照。」他伸手掏褲子後面的口袋,卻在剎時之間慌了,因為他發現皮夾不見了。他的腦海閃過皮夾掉落在瓦洛瓦湖底的念頭,隨即想起昨日的電車之旅後,皮夾還留在他的休旅車內。

  他們三人回到麥肯的營地。傑西先跑過來告訴莎拉安帛安全了,但蜜思仍下落不明。抵達營地時,麥肯抱著賈許和凱特、鼓勵他們,盡量為了他們而表現得沉著鎮定。換下溼淋淋的衣服,他匆匆套上T恤和牛仔褲、乾淨的乾襪子,以及慢跑鞋。莎拉保證會和薇琪看好他的兩個大孩子,又輕聲說她正在為他和蜜思禱告。麥肯很快抱了她一下並向她道謝,親吻過兩個孩子後,便加入其他兩人,一起慢跑到營區辦公室。

  水中救援的事在他們之前就傳到了只有兩房的小營地總部,總部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振奮。當他們三人輪流解釋蜜思的失蹤事件時,歡樂的氣氛很快就變了。幸而辦公室內有一台影印機,麥肯放大了六張蜜思的照片,四處分散發放。

  瓦洛瓦湖露營區有二一五個營地,分成五個環區和三個團體區。年輕的副理傑若米.貝拉密志願幫忙,於是他們將營區分成四塊,每個人帶著一張地圖、蜜思的照片、辦公室的無線對講機出發。另一位助理也帶著對講機回到麥肯的營地,如果蜜思出現在那裡便可以回報。

  那是緩慢、有條理的做法,對麥肯而言卻太慢了,但他知道要找到蜜思,這是最合邏輯的方式,只要……只要她還在營區。他走在帳篷和拖車之間,一邊禱告、一邊承諾。他心裡明白給上帝承諾滿蠢的、也不理性,但他無法自已。他迫切想找到蜜思,而上帝當然知道她在哪裡。

  許多露營客都不在營地,要不就是在做最後的打包整理、準備回家,沒有人看到蜜思或任何像她的小女孩。四人搜尋隊不時與辦公室聯絡,以取得各自的最新進展。但完全一無所獲,時間已將近下午兩點。

  麥肯結束搜尋自己的區域時,無線對講機傳來一個消息:負責最靠近入口區的傑若米認為自己有了進展。艾米爾指示大家在自己的地圖上做記號,標示各人走過的路線,然後將傑若米打來通知的營地號碼告訴大家。麥肯最後抵達,他走進去時,聽到艾米爾、傑若米和一名他不認識的年輕人,正在進行一段緊張的對話。

  艾米爾很快讓麥肯進入狀況,將他介紹給維吉爾.湯瑪斯。維吉爾是住在加州的都市男孩,整個夏天都和一群哥兒們在此露營。他和幾個朋友在派對狂歡到很晚後都昏睡過去了,只有他還醒著,看到一輛綠色的軍用卡車開往出口,朝約瑟夫鎮的方向行駛。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麥肯問道。

  「我跟他說過了,」維吉爾說著,用大拇指指向傑若米。「是在中午以前,但不知道是中午以前多久。我有一點宿醉,而且我們自從到了這裡,就不太注意時間了。」

  麥肯把蜜思的照片推到年輕人眼前,急促地問:「你覺得你有看到她嗎?」

  「另一個人剛拿照片給我看的時候,看起來很陌生。」維吉爾答道,再度看著照片。

  「但後來他說她穿著鮮豔的紅色洋裝,我就想起綠色卡車上的小女孩就是穿紅色衣服,她要不是在笑就是在大叫,我不太能分辨。然後看起來好像那個男的打了她一耳光還是把她往下壓的樣子,但我想他可能也只是在跟她玩而已。」

  麥肯嚇得渾身無力。這消息對他來說有如晴天霹靂,卻不幸是他們聽到的說法中,唯一合理的事,足以解釋他們何以找不到蜜思的蹤跡。但他心中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他轉身朝辦公室跑,卻被艾米爾的聲音制止了。

  「麥肯,不要跑!我們已經用無線電通知辦公室,也聯絡約瑟夫鎮的警長了。他們馬上派人到這裡,也正分送全境通告攔截可疑的卡車。」

  他才剛說完,兩輛巡邏車便駛進露營區。第一輛直接開往辦公室,另一輛則轉入他們正站著等待的區域。麥肯向員警招手,員警一下車他便急忙迎上前去。一名看來將近三十歲的男子自我介紹為鐸頓警官,隨即開始記錄他們的供詞。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獲知蜜思失蹤的地區大量攀升,全境通告發布的範圍最遠已達西部的波特蘭市、東部的愛達荷州柏依思城、北部的華盛頓州斯博坎市。約瑟夫鎮的警察在茵納哈公路設立了路障,那是從約瑟夫鎮通往地獄谷國家風景區更深處的道路。雖然那只是偷走孩子的人可能走的眾多方向之一,但如果他帶著蜜思上茵納哈公路,警察料想可以從風景區出來的人口中問到一些相關訊息。他們的資源有限,但已聯絡該區的國家公園管理員保持警戒。

  菲利浦家的營地已被隔離為犯罪現場,鄰近的每個人都已接受訊問。維吉爾盡可能多提供關於卡車及車主的細節描述,結果也火速發至所有相關單位。

  波特蘭、西雅圖、丹佛市的FBI分局也接獲通知。小娜已接到電話,目前正在路上,她最好的朋友瑪莉安開車載她過來。連警犬也加入搜尋陣容,但蜜思的蹤跡只到附近的停車場,增加了維吉爾的說詞準確的可能性。

  鑑識專家地毯式搜索過他的營地之後,鐸頓警官請麥肯再次進入該區,仔細檢查是否有物品錯位或與記憶中的位置不同之處。儘管已被一整天的各種情緒弄得疲憊不堪,麥肯卻巴不得能做任何事協助警方,並刻意讓自己專心,努力回想當天早上的大小事件。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攪亂現場,重新回溯自己的腳步。這是他重新來過,讓這一天重新開始的機會。只要時間能倒流,即使再一次燙傷手指、弄倒煎餅糊也無所謂。

  他又再回頭做一次指定的任務,但一切似乎都與記憶中的景物吻合、毫無改變。他來到蜜思忙著著色的桌子旁。著色本翻開在她當時著色的那頁,上面有她畫了一半的蒙諾瑪印地安公主圖像。蠟筆也仍在現場,但蜜思最愛的紅色不見了。他開始在地上四處尋找,看可能掉落在何處。

  「如果你在找紅色的蠟筆,我們已經在那邊找到了,在樹旁邊。」鐸頓說著,一手指向停車場。「她可能掉在那裡,在掙扎的時……」他的聲音逐漸變小。

  「你怎麼知道她在掙扎?」麥肯急切問道。

  警官稍有猶豫,但仍在頗不情願的狀況下說了出來:「我們在那附近發現她的一隻鞋,在樹叢裡,可能是她踢掉的。當時你不在,所以我們請你的兒子指認。」

  女兒和變態禽獸搏鬥的畫面,像是打在麥肯肚子上的一拳。他差點屈服於那瞬間降臨、極可能令他窒息的黑暗,他靠在桌子上,以免昏厥或嘔吐。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瓢蟲別針別在著色本上。他立刻警醒,彷彿有人對著他的鼻子打開了急救嗅鹽。

  「那是誰的?」他問鐸頓,一邊用手指著別針。

  「什麼是誰的?」

  「那個瓢蟲別針!是誰把那個放在那裡的?」

  「我們以為那是蜜思的。你是說那別針今天早上不在那裡嗎?」

  「我很肯定,」麥肯堅決指稱。「她沒有那種東西。我絕對肯定今天早上那東西不在那裡!」

  鐸頓已經對著無線電通訊發話,不到幾分鐘,鑑識人員返回,將別針取回保管。鐸頓將麥肯帶到一邊,解釋道:「如果你說的話屬實,我們就必須假定那是攻擊蜜思的歹徒刻意留在這裡的。」他停頓了一下後才繼續說:「菲利浦先生,這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壞消息。」

  「我不懂。」麥肯回應。

  警官再度遲疑,想決定是否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麥肯。他在腦中搜尋正確的措辭。「嗯……好消息是我們也許能從中得到一些證據。這是目前為止我們唯一在現場找到與他相關的物證。」

  「那壞消息呢?」麥肯屏息以待。

  「呃,壞消息──我不是說這個案子一定是如此,但留下這種東西的人通常都有他的目的,通常也表示他們以前曾做過這種事。」

  「什麼意思?」麥肯打岔。「你是說這個人是連續殺人犯嗎?這是他留下來表明身分的某種記號,像是在標示地盤之類的嗎?」

  麥肯發火了,從鐸頓臉上的表情,明顯看出此刻他覺得自己根本不該提這種事。但麥肯還來不及爆發,鐸頓就從腰帶上的無線電接到一通來電,將他轉接到奧瑞岡州波特蘭市的FBI分局。麥肯不願離開,聽到無線電中一位女子自稱為聯邦探員。她請鐸頓詳細描述那枚別針。麥肯跟著鐸頓到鑑識小組所設置的工作區,那枚別針已用密封袋妥善保存,他就站在小組後面,拚命偷聽鐸頓的描述。

  「是一枚瓢蟲別針,穿過著色本的好幾頁,我想就像那種女人會別在領口上的別針。」

  「請描述瓢蟲的顏色和身上的點數。」對方透過無線電指示。「我看一下。」鐸頓說著,眼睛幾乎貼在塑膠封袋上。

  「頭是黑色的,是……呃……瓢蟲的頭。身體是紅色的,有黑色的邊緣和區塊。從上面往下看……頭在上面的話,身體的左邊有兩個黑點。這樣妳聽得懂嗎?」

  「好極了。請繼續說。」那聲音帶著耐心說道。

  「瓢蟲的右邊有三個點,所以總共是五個。」

  對方停頓了一下。「你確定有五個點嗎?」

  「確定,上面有五個點。」他抬頭看見麥肯,麥肯已移到另一邊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和麥肯四目相接,聳聳肩膀,彷彿意指:「誰管它幾個點!」

  「好,那麼,達尼警官……」

  「是鐸頓,湯米.鐸頓。」他又抬頭看著麥肯,一邊翻了個白眼。

  「抱歉,鐸頓警官。能否請你翻到別針的背面,告訴我瓢蟲的底部或下面有什麼。」

  鐸頓把塑膠封袋轉過來仔細看。「底部刻了一些東西,對不起,探員,我剛沒聽清楚您貴姓。」

  「我是維考斯基,寫法就和你聽到的字一樣。上面刻的是字母或數字嗎?」

  「喔,我看一下。沒錯,我想妳說得對,看起來像是某種型號。嗯……C……K……一─四─六,對了,我想是C、K、一、四、六沒錯。從袋子上不容易辨認。」

  話筒的另一端沉默無聲。麥肯輕聲對鐸頓說:「問她為什麼要問,那代表什麼意思。」鐸頓先是遲疑,後來還是照做了。這次對方沉默的時間更久。

  「維考斯基,妳還在嗎?」

  「嗯,我還在。」忽然間,她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空洞。「喂,鐸頓,你那裡有沒有地方可以私下講話?」

  麥肯誇張地點頭,鐸頓了解他的意思。「等一下。」他放下裝著別針的塑膠封袋,走到工作區外,讓麥肯跟在後頭。反正鐸頓早讓他逾越了界限。

  「好,我現在可以講話了。所以這個瓢蟲到底怎麼回事?」鐸頓詢問道。

  「我們想要抓到這傢伙已經快四年了,他一直向西移動,到現在我們已經橫跨九個州追蹤他。他的綽號是『女娃殺手』,不過我們沒有向媒體或任何人公開瓢蟲的細節,所以也請你保持低調。我們相信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綁架並殺害了至少四個孩子,全是女孩,年齡都在十歲以下。每一次他都在瓢蟲上增加一點,所以這是第五個。他一定會在綁架現場的某處留下同樣的別針,全都是同一個型號,像是買了一整盒,但很不幸我們仍然追查不到別針的來源。我們還沒有找到那四個小女孩任何一個的屍體,雖然鑑識人員毫無斬獲,但我們有滿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些小女孩都已經遇害了。綁架案每次都發生在露營區裡面或附近,也都鄰近州立公園或保留區。歹徒似乎是個專業的樵夫或登山家,每宗案件他都完全不留痕跡──只留下別針。」

  「那車子呢?他離開時開的那輛綠色卡車,我們有滿清楚的描述。」

  「對,你說不定也會找到那輛車。如果這是我們要找的人,那輛車就會是他一、兩天前偷來的,重新漆過,裝滿了戶外用品,而且指紋會擦得一乾二淨。」

  聽著鐸頓與維考斯基探員的對話,麥肯覺得連最後的希望也漸漸流失了。他癱坐到地上,把臉埋在兩手中間。可曾有人像此刻的他如此疲憊?自從蜜思失蹤後,他第一次允許自己想到發生恐怖事件的可能性。而一旦開始,他便無法自拔,善與惡的想像全部混雜成無聲而駭人的行列。即使想甩開這些想像,也無能為力。有些是快速閃過的恐怖畫面:虐待與疼痛;黑暗深處有著倒鉤狀手指與銳利指甲的禽獸與魔鬼;蜜思尖叫著找爸爸卻沒人回應。而摻雜在這些恐怖畫面裡的,是其他記憶的閃現畫面:拿著他們稱作小蜜思吸吸杯、還在蹣跚學步的小孩;吃了太多巧克力蛋糕而興奮不已的兩歲小孩;還有不久前才在爸爸懷裡安然入睡的畫面。種種盤據不去的影像……。他要在她的葬禮上說什麼?他又怎麼向小娜交代?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天啊,這種事情怎麼能夠發生?

  ※※※

  幾個鐘頭後,麥肯和兩個孩子開車到約瑟夫鎮的旅館,該旅館已成為擴大搜尋的據點。旅館老闆好心提供他們免費住宿,當他搬幾樣東西進房間時,疲憊開始將他擊垮。他滿懷感激地接受鐸頓警官的提議,讓他帶孩子到當地的餐館吃點東西。此時麥肯坐在床邊,無助地任由漸增的絕望冷酷無情地橫掃猛擊,緩慢地前後搖晃著身軀。撕裂靈魂的低泣與哀號從他的內心底層攀爬出來,而小娜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他的。兩個心碎的愛人相擁而泣,麥肯傾吐自己的哀傷,小娜則努力使他不至於崩潰。

  當晚麥肯的睡眠斷斷續續,各種畫面像無情的海浪拍打岩岸般,持續地猛力重擊他。最後,就在太陽開始暗示即將升起之前,他放棄了。他幾乎沒注意到天快亮了。一天當中,他耗盡了一整年的情緒,如今他感覺麻木,在忽然間毫無意義的世界裡漂流,感覺好像世界將永遠是一片灰暗。

  在小娜嚴正的提議之下,他們都同意她最好帶著賈許與凱特先回家。麥肯會留下來盡可能提供協助,萬一有需要,也能就近到場。他根本就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因為蜜思可能還在某個地方,需要他。消息很快傳開了,朋友紛紛抵達幫他整理營地,把一切行李運回波特蘭。他的老闆來電,盡其所能地提供支援,並鼓勵麥肯需要在那裡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們認識的每個人都在禱告。

  上午記者與隨行的攝影記者開始出現。麥肯不想面對他們或攝影機,但經過一些指導後,他也花點時間在停車場上回答他們的問題,因為知道這樣的曝光對協尋蜜思可能大有助益。

  他對鐸頓跨越權限的事保持沉默,而鐸頓也將他包括在情報圈內,以作為回報。願意做任何事的傑西和莎拉時常空出時間,招呼前來幫忙的親友。他們減輕了麥肯及小娜與大眾溝通的重擔,而且似乎隨時在情緒的騷動中,純熟地為兩人注入些平靜的思緒。

  艾米爾的父母從丹佛一路開車抵達,協助薇琪和孩子們安全返家。艾米爾帶著主管的祝福,決定留下來助國家公園管理局一臂之力,協助麥肯獲得該局的最新消息。迅速與莎拉及薇琪建立良好關係的小娜,也已轉移注意力去幫忙照顧小傑,然後讓自己的孩子準備上路返回波特蘭。當她崩潰痛哭時(她經常如此),薇琪或莎拉總是在一旁陪著她哭泣與祈禱。

  當事態逐漸明朗,不再需要他們的協助時,麥迪森夫婦整理完自己的營地,在向北行之前,先過來含淚道別。傑西給麥肯一個長長的擁抱,輕聲說彼此會再相見,他也會為他們所有人禱告。淚眼汪汪的莎拉只是在麥肯的額頭上親吻,然後緊抓著小娜,小娜也忍不住再次啜泣嗚咽。莎拉唱起歌來,麥肯聽不太清楚歌詞,但歌聲卻撫慰了小娜,讓她能冷靜地讓莎拉離去。當他們倆終於離去時,麥肯甚至無法忍受看著他們的背影。

  杜塞特一家人準備離開時,麥肯花了些時間感謝安帛和艾蜜伸出援手,安慰自己的孩子,特別是他分身乏術時。賈許哭著道別,他再也不勇敢了,至少今天不行。另一方面,凱特倒變得很堅強,忙著確定大家都有其他人的地址和電子郵件信箱。薇琪的世界因這個事件而動搖,都快被自己的哀傷擊倒了,大家幾乎得用力拉才能將她從小娜身上分開。小娜抱著她,輕撫她的髮絲,又在她耳邊輕聲禱告,直到她逐漸穩定,能走到等待的車旁為止。

  到了中午,各家都出發上路。瑪莉安載小娜和兩個孩子回家,家人皆等著照顧安慰他們。麥肯與艾米爾加入鐸頓警官,現在他們都直接叫他湯米。他們三人坐上湯米的巡邏車,前在約瑟夫鎮,在鎮上隨便買了三明治,卻幾乎一口也沒吃,又開往警察局。湯米自己也是兩個小孩的父親,最大的才五歲,所以很容易就看得出這樁案件特別讓他神經緊繃。他盡可能對兩位新朋友釋出善意與尊重,特別是對麥肯。

  最難的部分來了──等待。麥肯覺得自己像是在暴風眼中緩緩移動,周圍則是紛至沓來的各種行動形成的暴風圈。經過篩選的報導從各地湧入,連艾米爾也忙著與認識的人及專家聯絡。

  FBI隨行探員從三個城市的分局出發,於三點左右抵達。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此案的負責人是維考斯基探員,她是個瘦小苗條的女子,充滿了熱情與行動力。麥肯馬上對她產生好感,而她也公開回報他的善意,從那一刻起,就沒有人質疑他的在場,即使最機密的對話或情報也不例外。

  在旅館設立指揮中心後,FBI隨行人員請麥肯入內進行正式的面談,他們堅持這是此類情況下的例行公事。維考斯基探員從辦公桌後面起身,伸出一隻手來,麥肯伸手去和她握手時,她用雙手緊握住他的手,露出慘澹的微笑。

  「菲利浦先生,很抱歉到目前為止我都無法給你太多時間。我們瘋狂忙著與所有執法人員及其他相關單位設置聯絡溝通管道,努力要讓蜜思安全回來。很遺憾我們必須在這種狀況下會面。」

  麥肯相信她的說法,對她說:「麥肯。」

  「抱歉,你說什麼?」

  「我叫麥肯,請叫我麥肯。」

  「好,麥肯。那請你也叫我山姆。我本名叫莎曼莎,不過我的成長過程有點像男生,所以如果別的小孩當著我的面叫我莎曼莎,我會把他們痛打一頓。」

  麥肯忍不住笑了一下,在椅子上稍微放鬆了一點,一邊看她快速整理幾個滿是報告的資料夾。「麥肯,你能回答幾個問題嗎?」她低著頭問。

  「我盡力而為。」他答道,為自己能派上用場而感恩。

  「好!我不會要你再詳述一遍。你告訴其他人的事,我都拿到完整的報告,但有幾件重要的事,我要和你確認。」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任何我能幫得上忙的事都可以,」麥肯坦承,「我覺得自己現在很沒用。」

  「麥肯,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是你的在場很重要。而且相信我,這裡每一個人都很關心你的蜜思。我們會盡一切力量讓她安全回來。」

  「謝謝。」這是麥肯唯一能說的。他低頭盯著地板,種種情緒似乎呼之欲出,即使是一點點善意,似乎都能使他決堤。

  「好,現在……我和你的朋友湯米警官不列入紀錄地好好談過了,他已經告訴我你和他講過的每一件事,所以你不用覺得應該幫他掩飾什麼。他在我的紀錄裡沒問題。」

  麥肯抬起頭點了一下,再次對她露出笑容。

  「所以,」她繼續說,「你有注意到過去這幾天,家人身邊有任何可疑人物嗎?」

  麥肯一驚,往後靠向椅背。「你是說他一直在跟蹤我們?」

  「不,他似乎是隨機挑選受害人,不過她們都和令嬡的年齡相仿,頭髮顏色也相似。我們認為他是一、兩天前就找到她們,再就近等待觀察適當的時機。你在湖邊附近有看到任何不尋常或不該出現的人嗎?或許是在浴室附近?」想到自己的孩子被盯上、被當成目標,麥肯驚訝地往後退。他試圖擺脫自己的想像,努力回想,腦中卻一片空白。「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你在前往露營區的路上有沒有停下來?或者在這一帶健行或觀光時,有沒有注意到什麼可疑人物?」

  「我們到這裡的路上曾在蒙諾瑪瀑布停下來,這三天來我們走遍了這一帶,但我不記得有看到哪個人看起來很可疑的。誰會想到……?」

  「沒錯,麥肯,所以別對自己太嚴格。有些事以後可能會慢慢想起。無論事情看來多小或多不相干,都請你告訴我們。」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桌上的另一份報告。「那綠色的軍用卡車呢?你們在這裡有注意到類似的東西嗎?」

  麥肯拚命回想。「我真的不記得有看過那種東西。」

  維考斯基探員又繼續問了麥肯十五分鐘,卻無法使他打開記憶,提供有用的情報。最後她闔上筆記本起身,伸出手來,說:「麥肯,我要重申我對蜜思的事感到十分遺憾。如果有任何進展,我個人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讓你知道。」

  ※※※

  下午五點,第一個有希望的報告終於來到,是從茵納哈的路障那邊傳來的。維考斯基探員說話算話,立刻找到麥肯,告知他細節。有兩對情侶見過一部看似軍用的綠色卡車,吻合大家正在搜尋的車輛特徵。他們一直在國家保育區內較偏遠的區域,沿著國家森林四二六〇號道路探索一些古老的內茲珀斯遺址,他們出林區時,在國林四二六〇號道路與國林二五〇號道路交接處以南,與那輛車會過車。該路段基本上是單線道,因此他們必須倒車至安全的地方,才能讓那卡車經過。他們注意到那部卡車後面有幾個瓦斯罐,外加為數可觀的露營用具。奇怪的是那名男子向乘客的座位處彎著腰,彷彿在地板上找東西,又把帽沿壓得很低,而且在大熱天穿著大外套,好像很怕他們似的。他們只是置之一笑,當他是軍中的怪人。

  這項報告向辦案組員宣布時,指揮站的緊張氣氛即刻升高。湯米前來讓麥肯知道,到目前為止,他所知的一切都不幸符合女娃殺手的犯案手法──朝最後可以靠健行離開的偏遠地區而去。顯然凶嫌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何在,因為他被人目擊的地點是在人煙罕至的路上,倒楣的是他沒想到還有其他人也在如此偏遠的地方。

  隨著傍晚迅速降臨,辦案小組開始積極討論立即前往追查或等候破曉再行動的效果。

  無論抱持什麼觀點,每個發言的人似乎都深受整個情況所影響。在多數人的心中,根本無法坐視加諸痛苦於無辜的人,尤其是孩童。就算是在重刑監獄中服刑的人,也會先對造成孩童痛苦的人發怒。即使在道德相對論(譯註:指沒有普遍有效的道德原則,在某一個社會是道德上正確的行為,在另一個社會可能是錯的。)的世界,對孩童造成傷害仍是眾人眼中絕對的錯誤。沒什麼好商量的!

  站在房間後面,麥肯不耐煩地聽著那些像在浪費時間的爭吵。如果他得自己去追查凶嫌的話,他已經差不多準備好要綁架湯米了。此時的感覺是刻不容緩。

  雖然麥肯覺得十分漫長,但各部門的人馬都無異議迅速同意,一安排好幾件事,便立即出發展開追查。雖然駛出該區的路線不多,也立即設置了路障以防萬一,但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老練的健行者很可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往東進入愛達荷荒野,或往北進入華盛頓州。在眾人聯絡愛達荷州的路易斯頓及華盛頓州的克拉克斯頓等城鎮的官員,並知會現況時,麥肯也迅速打電話給小娜,告知最新狀況,然後與湯米一同離開。

  現在他只剩下一種禱告:「親愛的上帝,請祢一定、一定要照顧我的蜜思。我現在無能為力了。」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滴落在襯衫上。

  ※※※

  到了晚上七點半,護衛巡邏車隊、FBI的休旅車、載著警犬的卡車、國家公園巡警隊的車隊一行開往茵納哈公路。他們沒有往東走上瓦洛瓦山路,直接進入國家保留區,而是走茵納哈公路繼續北上。他們終於來到下茵納哈路,最後走大霸路進入保留區。

  麥肯慶幸能和熟悉這地區的人同行。有時大霸路似乎同時在四面八方出現,彷彿為這些路命名的人完全想不出路名了,或只是累了或醉了,就開始把每條路都叫做大霸路,好讓自己能回家、不用再絞盡腦汁想路名。

  這些路常有狹窄的之字形路段,邊緣則是陡峭又急落直下的懸崖,在漆黑的夜晚又變得更加險峻。進展緩慢得如同爬行,他們終於經過最後一次見到綠色卡車的地點,再走一英里便來到往北北東方向的國林四二六〇號道路,及往東南的國林二五〇號道路交叉口。在此,他們依計畫將車隊一分為二,維考斯基探員與一小隊往北走四二六〇,其他人包括麥肯、艾米爾、湯米則走二五〇往東南行。經過難走的幾英里後,這一大隊再度劃分為二:湯米和警犬車繼續沿著二五〇走,根據地圖,那條路會到達終點;其他人則走偏東的四二四〇道路穿越公園,朝著譚普蘭斯溪流區前進。

  至此,所有搜尋行動的速度更加緩慢。搜查人員在強力探照燈的支援下徒步前進,在公路上尋找最近的活動跡象──任何代表他們搜索的那一區還有線索可循的跡象。

  約莫兩小時後,在龜速前往二五〇道路終點途中,湯米接到維考斯基的無線電通訊。她的小組已經暫時歇手。距離他們分開的交叉路口約十英里處,有條無名的舊路從四二六〇道路岔開,直接往北大約有兩英里之遠。當時視線不明,那條路又幾乎被荒草掩沒,他們差點完全錯過或視而不見,但一名搜查人員在離幹道不到五十英呎處用探照燈掃視到一枚輪圈蓋。他出於好奇過去撿那個輪圈蓋,撥去輪圈蓋上的泥土灰塵之後,發規上面濺滿了綠色油漆的斑點。那輪圈蓋可能是卡車行經散布在該路線的多處深坑時掉落的。

  湯米那一組立刻掉頭回原來的路上。麥肯不想讓自己再次燃起希望,以為或許會有奇蹟發生,蜜思可能還活著,尤其是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他不可能。二十分鐘後又接到維考斯基的無線電,這次是告訴他們已經找到卡車。直升機與偵察機從空中絕對看不到,因為它藏在一個用樹枝和樹葉仔細搭建的棚子底下。

  麥肯這一組花了將近三小時才與第一組會合,那時搜查工作已告一段落。警犬已經完成其餘的工作,找到一條小徑,往下走一英里多會抵達一個隱密的小山谷。在那裡,他們發現一幢破敗的小屋,就靠近前方不到半英里處一座清澈的湖邊,湖水的源頭是一百碼外的瀑布溪流。一百多年前,此處可能是拓荒者的家,有兩個大小合宜的房間,足以安置一個小家庭。從那時候起,這裡可能就是獵人或偷獵者偶爾會使用的小屋。

  麥肯和朋友們抵達時,天空已開始露出破曉前的微光。為了保留犯罪現場,他們在離破爛小屋一段距離外架設了一個基地營帳。維考斯基小組一發現此地,便派警犬往不同方向去設法搜尋氣味。偶爾出現的吠叫聲顯示牠們有所發現,但線索又再度消逝。如今他們全都返回基地重新編組,計畫白天的策略。

  麥肯走過來時,維考斯基探員正坐在一張輕便小桌旁標記著地圖、拿著一大瓶滴著水的水瓶喝水。她給他一個慘澹的笑容,他沒有回禮,她又給他一瓶水,他接了過去。她的眼神悲傷而溫柔,但說話卻是就事論事。

  「嘿,麥肯。」她遲疑了一下。「怎麼不拉一把椅子過來?」

  麥肯不想坐下。他要做一些事讓胃不再翻攪。他意識到麻煩來了,便站著等她繼續說完。

  「麥肯,我們找到東西了,但不是好消息。」

  他在腦中搜尋恰當的字眼。「你們找到蜜思了嗎?」他不想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又迫切需要知道。

  「沒有,我們沒有找到她。」維考斯基停頓了一下,然後起身。「但是我需要你來指認我們在這座老舊小屋裡找到的東西。我需要知道那是不是她生前──」她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但為時已晚,「我是說,那是不是她的。」

  他盯著地上,再度感覺自己像一百萬歲那麼老,但願自己可以變成一塊沒有感覺的大石頭。

  「喔,麥肯,對不起,」維考斯基向他道歉,同時站了起來。「這樣吧,我們可以等一下再去指認。我只是以為……」

  他無法抬起頭看她,甚至連保持不崩潰地說點話都有困難。他感覺情緒的水壩將再度決堤。「現在就去看,」他細聲含糊地說。「應該知道的事,我都要知道。」

  維考斯基一定對其他人做了手勢,因為雖然麥肯什麼也沒聽見,但在轉身跟著探員走上通往小屋的那條短短小徑時,突然感覺艾米爾和湯米一人扶著他的一隻手臂。三個大男人勾著臂膀,用一種特殊的團結姿態一起行走,走向他們各自最恐怖的夢魘。

  鑑識小組的一員打開小屋門讓他們進去。由發電機供電的燈光照亮客廳的每個角落:

  靠牆排著的架子、一張舊桌子、幾把椅子,還有一張某人費力搬進來的舊沙發。麥肯馬上看到自己要來指認的物品,隨即一轉身,癱倒在兩個朋友的臂膀裡,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壁爐旁的地板上,是蜜思被撕破且血跡斑斑的紅色洋裝。

  ※※※

  對麥肯而言,接下來的幾天和幾星期變成一團情緒麻木、模模糊糊的影像,都是執法機關及媒體的訪問。隨即是蜜思的追思儀式,有空蕩蕩的小棺材和無數張臉孔,他們列隊經過時都悲傷不已,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接下來的幾星期中,麥肯開始緩慢而痛苦地回歸日常生活。

  警方似乎已經認定,這名女娃殺手已經對他的第五名受害人梅莉莎.安.菲利浦下手。如同其他四樁案例,當局始終無法尋獲蜜思的屍體,即使各搜索小組在發現小屋後,已經地毯式搜索過附近的森林也毫無斬獲。正如每一樁前例,殺手沒有留下指紋,也沒有DNA,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有用的證據,只有別針。彷彿兇手是個鬼魅。

  過程中,麥肯也試圖從痛苦與悲慟中振作起來,至少對家人應該如此。他們已經失去了妹妹和女兒,不應該再失去爸爸和丈夫。雖然與這樁悲劇相關的人,沒有人能倖免於難,但凱特似乎特別嚴重,整個人彷彿躲進一個殼裡,就像烏龜保護牠柔軟的腹部,不讓任何潛在的危險觸碰。她似乎只有在覺得絕對安全時,才願意探出頭來,但這種時候也愈來愈罕見了。麥肯和小娜都愈來愈擔心她,卻好像找不到恰當的字眼,攻破她在心中築起的堡壘。試圖與她對話的嘗試都會變成單向的獨白,聲音從她僵硬的面容上反彈回來。彷彿她心中有什麼已經死了,正開始由內慢慢將她腐蝕,偶爾才以尖酸的言語或冷漠的沉默流瀉出來。

  賈許的進展則好得多,一部分是多虧他與安帛繼續維持的遠距離關係。電子郵件及電話給他抒發痛苦的出口,而她也給他哀慟的時間與空間。同時他也正要從高中畢業,高三那一年有很多事能讓他分散注意力。

  巨慟已然降臨,在不同程度上籠罩著接觸過蜜思的每一個人的生活。麥肯和小娜算是合力度過了失去女兒的風暴,在某些方面也因而變得更親密。小娜從一開始就一再清楚地表示,她不會為這件事責怪麥肯。可想而知,麥肯讓自己擺脫這件事花的時間比小娜要久,即使只是擺脫一點點。

  陷入「要是」的遊戲中太容易了,一旦開始很快就會滑進絕望的溜滑梯。要是他沒決定帶孩子去玩這一趟;要是他在他們吵著要划獨木舟時拒絕;要是他在前一天就離開,要是,要是,要是。然後一切終歸烏有。無法埋葬蜜思的事實又擴大了他為人父的失敗,她仍獨自在森林某處的念頭每天糾纏著他。如今,三年半過去了,蜜思已正式被推斷為遇害。生活絕不可能再回歸正常,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正常過。少了蜜思竟是如此空虛。

  這場悲劇也加深了麥肯與上帝關係的裂痕,但他刻意忽略這種日益分離的感覺,反而試圖擁抱一種刻苦自律、心如止水的信仰。即使麥肯在冷感中找到一些慰藉與平靜,但他的雙腳困於泥淖、無聲的叫喊也無法拯救愛女的夢魘卻沒有停止。即使作惡夢的頻率愈來愈少,歡笑及喜樂的時光漸漸回復,卻令他深感罪惡。

  所以當麥肯收到「老爹」的紙條,叫他回到小屋與他會面時,此事當然非同小可。上帝會寫紙條嗎?又為什麼要選小屋──那是他至痛的象徵啊?上帝要與他見面,不愁沒有更好的地方。他心裡甚至出現一抹陰暗的想法,可能是殺手在嘲弄他,或想引誘他離開、讓他家人脫離保護。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殘酷的玩笑。但為什麼要署名「老爹」?

  麥肯想盡了辦法,仍無法擺脫那紙條極有可能是上帝寫來的想法,即使上帝會傳來紙條的念頭根本不符合他所受過的神學訓練。在神學院中,他學到的是上帝已經完全不再與現代人公然溝通,而寧願大家只要傾聽並遵行《聖經》──但當然要按著適當的詮釋。上帝的聲音已簡化為紙本,即使紙本也必須由正派的權威人士與知識分子來主講與解釋。與上帝直接溝通似乎只會發生在古人和未開化的人身上,受過教育的西方人只能透過知識分子的居中傳達與控制,才能觸及上帝。但沒有人會想把上帝侷限在盒子裡,只在那一本書裡,特別是鑲金邊的昂貴皮革精裝本。難道那鑲的是罪?(譯註:「鑲金」(gilt)音同「罪」(guilt)。)

  麥肯愈想愈困惑,也變得愈惱怒。是誰寄給他那張鬼紙條的?是否是上帝或殺手或哪個惡作劇的人,又有什麼關係?無論他如何看待這件事,感覺都像是被人捉弄了。不管怎樣,信上帝有什麼好處?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德性?

  儘管麥肯心懷憤怒與沮喪,他仍知道自己需要答案。他發現自己被困住了,星期日的禱告和詩歌再也無法使他掙脫其實他也從未掙脫過。他認識的人當中,似乎沒有人的人生因這種離世的靈性活動而改變,或許只有小娜例外吧。但是她不一樣。或許上帝真的愛她。她不像他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他厭倦了上帝和上帝的宗教,厭倦了所有小型的宗教社交團體,那些團體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也沒有造成任何實質上的改變。沒錯,麥肯要的不只如此,而他也即將獲得超乎自己預料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