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慣於不去採信可能會減輕罪責的證詞。也就是說,我們對自己的判斷的正確性極有信心,因此那些無法強化我們信念的證據都被判定為不具任何價值。這樣的方式,絕對無法獲致任何堪稱真理的東西。
──瑪莉蓮.羅賓遜(譯註:Marilynne Robinson(1947─),被喻為美國當代最優秀的作家之一,代表作為《管家》。),《亞當之死》(The Death of Ad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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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人選擇相信常被視為絕對不理性的事。這不代表它確實不理性,但當然也不能算理性。或許這世上有超理性:超越一般定義下的事實或邏輯的理性;只有在可以看見更寬闊的現實畫面時才有道理的理性。或許那就是信仰的空間。
有很多事麥肯都不太確定,但是在結冰的車道上摔倒這幾天以來,他的情感與理智愈來愈堅信,對於紙條只有三種說得通的解釋:那可能是上帝寫的,雖然聽來荒謬;也可能是個殘酷的玩笑;或殺害蜜思的兇手在盤算著更邪惡的計畫。無論真相如何,那張紙條在他清醒時左右了他每分每秒的思緒,也在夜裡支配他的夢境。
暗地裡,他開始計畫下個週末開車前往小屋。起初他對此事絕口不提,連小娜也不知情。如果透露出來,他完全無法對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麼後果提出合理的辯護,他怕自己會被鎖起來,鑰匙也會被丟掉。反正,他自我合理化地認為,這種對話只會導致更多痛苦,而且不會有任何解決方法。「我是為小娜好才不說的。」他告訴自己。此外,坦承有那張紙條存在,就代表他承認自己有事隱瞞她,而他心中還是覺得隱瞞這件事並沒有錯。有時,誠實也可能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由於確信自己即將進行的旅程是個正確的決定,麥肯開始考慮一些讓家人在週末離開家裡而毫不起疑的方法。畢竟兇手試圖引誘他出城、使家人得不到保護的可能性仍在,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但他無計可施。小娜太了解他了,無論他怎麼出招,都只會引發他還沒準備好如何回答的問題。
幸而小娜自己提出了解決方法。她原本就想拜訪住在華盛頓州聖胡安群島的姊姊家,但一直不是很放在心上。她的姊夫是兒童心理學家,小娜認為,聽聽他對凱特日益反社會的行為有何見解,或許會很有幫助,特別是她與麥肯都對凱特無計可施了。當她提起這趟旅程時,麥肯幾乎一口就答應了。
「妳當然要去!」這是小娜告訴他時聽到的回應,卻不是她預料中的回答,於是她丟出一個質疑的眼神。「我是說,」他慌忙解釋,「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棒。我一定會想你們大家,但是我想我一個人還能撐個幾天,反正我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她聳聳肩,或許是對於要離開的路竟這麼容易就打開而感到慶幸。
「我只是覺得這樣對凱特可能還不錯,尤其又可以離開幾天。」她補充說明,他則點頭表示同意。
很快致電小娜的姊姊後,這趟旅程就這樣排定了。不久屋裡變得熱鬧滾滾。賈許和凱特兩人都很開心,如此一來就能多放一個星期的春假。他們喜歡探訪表親,所以一下子就答應這件事,而不是因為他們實在別無選擇。
麥肯悄悄打電話給威利,問能否向他借四輪傳動吉普車,同時不太高明地設法不要洩漏太多訊息。因為小娜要開休旅車,所以他需要比自己的小車更好的交通工具,才有辦法在保留區坑坑疤疤的路面上行駛,而且當地很可能還埋在冬天的冰寒下。可想而知,麥肯怪異的要求引發威利連珠炮式的問題,麥肯盡可能避重就輕地回答。當威利直言問麥肯的目的是否要回到小屋時,麥肯仍表示當下無法回答,等威利早上來換車時自然會跟他解釋清楚。
星期四下午近傍晚,麥肯以擁抱和親吻為小娜、凱特和賈許送行後,便開始慢慢自行準備至奧瑞岡東北部──他的夢魘之地──的長途車程。他推論若這是上帝寄來的邀請,那他應該不需要太多東西,但為了以防萬一,他在冰箱裡裝的東西比他所需的分量多上許多,再加上睡袋、一些蠟燭、火柴,以及其他幾項求生設備。當然,結果也可能是他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或成為什麼惡劣玩笑的笑柄,若是如此,他大可毫無顧忌地開車走人。一陣敲門聲讓麥肯從專注中驚醒,他看得到威利在門口。他們先前的對話必定令人不解到足以使威利提早來訪。麥肯只覺得好在小娜已經出門了。「威利,我在這裡,在廚房。」麥肯大喊。
片刻後,威利從走廊角落探出頭來,看到麥肯弄得亂七八糟的現場又不禁搖頭。他靠在門框上,雙臂互抱。「好了,我把吉普車牽來,也加滿了油,但你要先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我才會交出鑰匙。」
麥肯繼續把東西放進幾個袋子裡好準備上路。他知道對朋友說謊並不管用,而且他需要吉普車。「威利,我要回到那個小屋。」
「嗯,我也猜到七八成了。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還要回去那裡,特別是在這個時候?我連那台老吉普能不能把我們載上去都不知道。但為了預防萬一,我已經在車後放了鍊子以備不時之需。」
麥肯沒有看他就走到辦公室,撬開小錫盒的蓋子,拿出紙條,再走到廚房拿給威利。威利把紙條打開,沉默地看著。「天啊,是哪個神經病寫這種東西給你?還有這個老爹是誰啊?」
「你知道的啊──小娜最愛叫上帝『老爹』。」麥肯聳聳肩,不曉得還能說什麼。他拿回紙條,塞進襯衫口袋裡。
「等一下,你不會以為那真的是上帝寫的吧?」
麥肯停下來轉身面向他,反正他已經快打包完了。「威利,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件事。我是說,剛開始我以為這只是一場惡作劇,讓我很生氣又噁心反胃。也許我快發瘋了。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扯,但我就是覺得莫名其妙受到吸引,非弄清楚不可。威利,我要去,不然它會讓我一輩子不得安寧。」
「你有想過這可能是那個兇手嗎?萬一他別有居心想引誘你回去呢?」
「我當然想過。就算是,我也不會感到太失望。我和他還有帳要算。」他冷酷地說完後停了一下。「但那也不太合理。我認為兇手不會在紙條上署名『老爹』。你必須真的和我們家很熟才會想到這個名字。」
威利滿臉困惑。
麥肯繼續說:「和我們那麼熟的人絕不會寄這種紙條過來。我想只有上帝會……或許吧!」
「可是上帝不會做這種事。至少我從來沒聽說過祂寄紙條給誰。不是說祂不能,而是,你知道我的意思。而且祂為什麼要你回那個小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那裡更糟的地方……」懸在兩人之間的沉默變得尷尬起來。
麥肯往背後的吧檯一靠,盯著地板上的一個洞,然後說:「我不知道,威利。我猜有部分的我想相信上帝還會眷顧我,而寄紙條來。即使過了這麼久,我還是好困惑。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想,而且事情並沒有好轉。我感覺我們快失去凱特了,那簡直讓我心如刀割。或許發生在蜜思身上的事,是上帝審判我對我父親做的事的結果。我真的不知道。」他抬頭看著威利的臉,他是除了小娜之外,最關心他的人。「我只知道我必須回去。」兩人之間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威利才再度開口。「那我們什麼時候上路?」
麥肯被朋友願意加入他的瘋狂行列而感動。「謝了,老兄,不過我真的需要自己去做這件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威利轉身走出廚房時答道。過了一會兒,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和一盒子彈回來,輕輕放在吧檯上。「我算準自己說服不了你不要去,所以我想你可能需要這個。我相信你知道該怎麼用。」
麥肯看著槍。他知道威利是好意,也試圖幫忙。「威利,我不能用這個。我已經三十年沒碰過槍了,現在也不打算用。若說我過去有學到什麼教訓,那就是用暴力解決問題一定會讓我碰上更大的問題。」
「萬一那是殺害蜜思的兇手呢?萬一他在那裡等你呢?那你該怎麼辦?」
他聳聳肩。「老實說我不知道,威利。我猜,我就賭一下吧。」
「但你會無法反擊。誰說得準他心懷什麼鬼胎,或手裡藏什麼傢伙。你就拿著吧,麥肯。」威利將槍及子彈滑過吧檯傳給他。「你不一定要用。」
麥肯低頭看著槍,經過若干思慮後,他伸手慢慢拿起槍和子彈,小心放進口袋。「好吧,以防萬一。」然後他轉身拿起一些裝備,兩條手臂掛滿了東西,往外走向吉普車。威利拿起剩下的大手提行李袋,發現比預期的還重,便在舉起時咕噥了一聲。
「天啊,麥肯,如果你認為上帝會在那裡,何必帶這麼多行頭?」
麥肯頗為憂傷地微笑說:「我只是想讓基本需求一應俱全。你知道,就是未雨綢繆……也可能是不雨綢繆。」
他們走出屋子到吉普車所在的車道上,威利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交給麥肯。
「那,」威利打破沉默。「其他人呢?小娜對你要出發去小屋又是怎麼想的?我無法想像她會打從心裡樂見這種事。」
「小娜和兩個孩子去看她住在北部群島的姊姊,而且……我沒有告訴她。」麥肯坦承。
威利顯然很驚訝。「什麼!你從來沒有瞞過她任何事。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騙她!」
「我沒有騙她。」麥肯反駁。
「那很抱歉!是我在吹毛求疵囉?」威利馬上回嘴。「好吧,你沒有騙她,你只是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全盤托出。是啊,反正她一定會諒解的。」他翻了一下白眼。
麥肯對他的暴怒置之不理,走回屋裡的辦公室。他在裡面找到自己車子和家裡的備份鑰匙,並在猶豫片刻後拿起小錫盒,接著往外走回去找威利。
「所以你覺得祂會長什麼樣子?」威利在麥肯靠近時竊笑說。
「誰?」麥肯問。
「當然是上帝。你覺得祂會長什麼樣子?我是說如果祂真的不辭辛勞出現的話。哇,我可以想見你遇見哪個登山客,抓著問他是不是上帝,要他說出所有的答案,然後那個可憐蟲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
麥肯對這個想法露齒而笑。「不知道。或許祂是一道非常明亮的強光,或火燒的荊棘。我一直把祂想成是個很魁梧的爺爺,有長長的白鬍鬚,有點像托爾金《魔戒》裡的甘道夫。」
他聳聳肩,將鑰匙交給威利,兩人交換簡短的擁抱。威利爬入麥肯的車,將駕駛座的車窗搖下。
「好吧,如果祂真的出現了,替我打聲招呼。」威利微笑著說。「你跟祂說我自己也有些問題想問。還有,麥肯,別把祂給惹毛囉!」他們倆都笑了。「說正經的,」威利繼續說,「老兄,我很關心你。但願我、小娜、或哪個人,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希望你在那裡找到你需要的一切。我會為你念一、兩段禱告詞的。」
「謝了,威利。我也愛你。」他在威利倒車開出車道時揮手說。麥肯知道他的朋友說到做到,威利說不定會用上所有他拿得到的禱告詞。
他看著威利開到街角,駛離視線之外,然後從襯衫口袋中掏出紙條再看一遍,再放入小錫盒,小錫盒就放在乘客座上,和其他用具堆在一起。他鎖上門進屋,過了失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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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破曉之前,麥肯早已出城,行駛在I─八十四號公路上。小娜前一晚從姊姊家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他預料至少到星期日前都不會再接到電話。那時如果他還沒到家,應該也已踏上歸途了。他將家裡的電話轉接到手機,不是為了進入保留區之後還要接電話,只是要以防萬一。
他照著三年半前的路線走,只有幾個小小的變化:不用再為上廁所停那麼多次車,而且看也不看便駛過蒙諾瑪瀑布。自從蜜思失蹤後,他就努力排除有關這地方的所有念頭,將情緒安全藏在內心深鎖的地下室裡。
攀上峽谷的那條長路上,麥肯感覺有股不寒而慄的恐慌開始穿透他的意識。他一直試圖避免去想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一步一步繼續走下去,但正如從混凝土中冒出的草,壓抑的情感和眼淚竟也開始冒出來了。他的視線模糊,雙手緊握住方向盤,在每個交流道出口與要他打道回府的念頭奮戰。他知道自己正直接駛入痛苦的核心,巨傲的渦流早已大幅降低他的存在感。閃現的視覺記憶與暴怒的錐心之痛如今一波波襲來,還伴隨著口中膽汁與血液的味道。
他終於來到勒格蘭,在當地加滿油,然後走八十二號公路到約瑟夫鎮。他有點想停下來看看湯米,卻又否決了這個念頭。愈少人以為他精神錯亂愈好,因此他加滿油箱後便驅車出鎮。
交通很順暢,茵納哈公路和幾條小路在這個時節非常清朗乾燥,比預料中溫暖得多。但似乎行駛得愈遠,他就開得愈慢,彷彿那小屋在抗拒他的到來。吉普車跨越雪線時,他正爬行最後的幾英里,朝通往小屋的小徑上駛去。除了引擎發出嘎吱聲外,他還聽到輪胎頑強地嘎扎輾過漸行漸深的冰雪。即使轉錯幾個彎又返回原路幾次,麥肯終於靠邊將車停在幾乎看不見的小徑起點時,也才剛過中午不久。
他坐在原地近五分鐘,責罵自己是大傻瓜。從約瑟夫鎮離開後,他每走一英里,記憶就隨著腎上腺素清晰湧上,現在他理智上很確定自己不想再往前走了,但又無法抗拒內心迫使他前行的衝動。即使不斷與自己爭辯,他仍然扣上外套、伸手去拿皮手套。
他站著低頭盯著小徑,決定把一切都留在車內,往下走約一英里路到湖邊。這樣至少他就不必在回程離開時,還得費力把東西搬上來,而現在他預料自己應該很快就會離開了。
天氣冷得足以使他的氣息懸在周圍的半空中,甚至可能會凝結成雪。持續在胃中累積的疼痛終於令他瀕臨恐慌。他只走了五步就停下來猛吐,讓他忍不住雙膝跪地。
「請救救我!」他呻吟著。他雙腳發抖著站起來,又離開車向前走一步。然後停下來往回走,打開乘客座的門,將手伸進去摸索,直到摸著小錫盒。他把蓋子撬開,找到想找的東西:是他最喜歡的那張蜜思的照片,那是他連同紙條一起放進來的。闔上蓋子後,他把盒子留在座位上。他停頓片刻,看著裝手套的盒子。最後,他打開盒子,拿起威利的槍,檢查確定槍已上膛,保險鈕也打開了。他起身關上門,把手伸到外套下,將槍塞在背部腰椎上的皮帶裡。他再度轉身面向小徑,看了蜜思的照片最後一眼,然後塞進襯衫口袋,和紙條放在一起。如果有人發現他身亡,至少會知道他心裡想的是誰。
小徑很不好走,岩石又冰又滑,他往下走向愈來愈濃密的森林時,每一步都要很專心。周圍安靜得可疑。他只聽得到自己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的腳步聲,及沉重的呼吸聲。麥肯開始覺得有人在監視他,他還一度快速轉身回頭看是否有人。雖然他很想轉身跑回吉普車,但雙腳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決意要繼續走上小徑,深入光線幽微而愈趨茂密的林間。
忽然間,有東西在附近移動。他一驚,全身僵直、沉默而警覺。他耳中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嘴巴突然感到乾燥,他慢慢將手伸到背後,輕輕地從皮帶間把手槍抽出來。他關上保險鈕,仔細凝視陰暗的矮樹叢,努力想看到或聽到什麼雜音的來源,並緩和激增的腎上腺素。但無論之前是什麼在移動,現在都停止不動了。是在等他嗎?為了預防萬一,他靜靜站立了幾分鐘,才又開始繼續在小徑上緩緩跨出微小的步伐,盡可能設法保持安靜。
森林似乎由四周包圍住他,他開始認真懷疑是否走錯了路。從眼角他再度看到動靜,立刻蹲下,從附近一棵樹的矮枝間窺視。有東西像影子般鬼鬼祟祟溜進樹叢。難道那只是他的幻想?他再次等候,身上的肌肉動也不動。那是上帝嗎?他不以為然。或許是動物?他不記得這上面是否有狼,而鹿和麋鹿又會發出更大的聲音。接著是他不斷逃避的念頭:「萬一更糟該怎麼辦?萬一他自己真的上勾了呢?但又為了什麼?」
他慢慢從藏匿處起身,手仍握槍,向前跨出一步,突然間身後的樹叢似乎爆開了。麥肯倏地轉身,在驚嚇中準備搏命一擊,但還沒扣下扳機,就看到一隻獾的屁股驚惶地跑上小徑。他慢慢鬆了口氣,才發覺剛剛一直憋著氣。他放下槍,搖搖頭。英勇的麥肯成了在樹林中飽受驚嚇的男孩。他重新打開安全鈕,把槍收好。「搞不好會傷到人。」他想,心裡鬆了一口氣。
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慢慢吐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下定決心告訴自己,他已經害怕過了,於是繼續踏上小徑,試圖讓自己看來比感覺上更有信心。他希望沒有白跑這一大趟路。如果上帝真的要在這裡與他碰面,那麼他已有萬全的準備,要讓心中的一些情緒一吐為快,但當然是帶著敬意。
轉了幾個彎後,他跌跌撞撞走出林間,來到一片空地。在遠端的斜坡下,他再度看見了──小屋。他站立凝視,胃中一股攪動翻騰。表面上看來,除了冬天剝除落葉喬木的樹葉、四周覆蓋著白皙的雪毯外,一切似乎依舊如昔。小屋本身看來死寂空洞,但當他注視著它時,它似乎立刻變成一張邪惡的臉孔,像某種惡魔的鬼臉般扭曲著回瞪他,向他挑釁。麥肯無視於心中逐漸擴大的恐慌感,決意走完最後幾百碼,拾級走上門廊。
上回站在這道門前的記憶和慘狀像潮水般湧至,他幾經猶豫才將門推開。「哈囉?」他叫了一聲,但聲音不大。他清清喉嚨再叫一次,這次大聲了些。「哈囉,有人在嗎?」他的聲音在空盪的屋內產生回音。他感覺膽子稍壯,便整個人跨過門檻,然後停住。
就在他的眼睛漸漸適應幽暗後,他開始藉著破窗篩入的午後光線辨別室內的細節。他踏入客廳,認出破舊的桌椅,當他的眼光移到自己不忍觀看的地方時,難過得無法自已。即使過了這幾年,在找到蜜思洋裝的火爐邊,褪色的血跡在木頭地板上仍清晰可見。「對不起,親愛的。」眼淚開始湧上他的眼眶。
終究他的心還是像洪流般爆發,釋放出壓抑已久的憤怒,從情緒的崎嶇峽谷中沖刷而下。他舉目望天,開始尖聲叫出他椎心刺骨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讓這種事發生?為什麼把我帶來這裡?有那麼多地方可以見祢──為什麼是這裡?殺了我的寶貝還不夠嗎?就一定要這樣捉弄我嗎?」在一陣盲目的憤恨下,麥肯抓起最近的椅子往窗戶上砸,椅子裂成碎片。他撿起椅子的一腳,開始竭盡所能地破壞。他口中發出絕望又狂怒的呻吟與嗚咽聲,一邊將自己的憤恨怒擲到這個爛地方。「我恨祢!」狂亂之下,他猛烈地發洩怒氣,直到筋疲力竭為止。
在絕望與被擊潰的感覺中,麥肯癱坐在血跡旁邊的地板上。他輕觸那片血跡。他的蜜思只剩下這個了。當他躺在她身邊時,他的手指溫柔劃過褪色血跡的邊緣,輕聲低語著:「蜜思,爸爸對不起妳!我不能保護妳,我找不到妳,我對不起妳!」
即使已經筋疲力竭,他的怒氣仍翻騰不休,他再次把矛頭指向冷漠的上帝,他幻想上帝就在小屋屋頂上方的某處。「上帝,祢甚至不讓我們找到她,將她好好埋了。難道那要求算過分嗎?」
隨著各種混雜的情緒慢慢退去,痛苦取代了他的怒氣,一波新的悲傷開始融入他的困惑中。「所以祢在哪裡?我以為祢想在這裡見我。那好,我在這裡,上帝。那祢呢?祢根本不見影子!我需要祢的時候,祢一直都不在──我小的時候祢不在,我失去蜜思的時候祢不在。現在也不在!祢算哪門子的『老爹』!」他口出惡言。
麥肯靜靜坐在原處。那地方的空無侵蝕著他的靈魂。他那一堆混亂的無解問題和無的放矢的控訴都與他一起落在地板上,然後慢慢流失到一個寂涼的坑洞中。巨慟緊緊圍住他,他幾乎要歡迎這種窒息的感覺了。這種痛苦他知道,他和這種痛很熟,幾乎像是朋友。
麥肯可以感覺到背後的槍,一股誘人的寒意緊貼著他的皮膚。他抽出槍,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喔,不再關心,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有任何感覺。自殺?此時這個選項簡直太吸引人了。他心想:「那就容易多了,不再有眼淚,不再有痛苦……」他幾乎可以看見一道黑色缺口從他注視的那把槍後的地板上裂開,那黑暗吸走了他心中最後一丁點希望。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自殺會是對上帝的一記反擊。
屋外的雲已散開,一道日光突然灑入室內,正好刺入他絕望的內心。但……小娜該怎麼辦?還有賈許、凱特、泰勒和強該怎麼辦?他雖然渴望停止心中的痛,卻知道不能再增添他們的傷痛。
情緒耗盡的麥肯恍惚地坐著,在槍的觸感中衡量自己的選擇。一道寒冷的微風拂過臉龐,有部分的他想就此躺下凍死算了,他是如此疲憊不堪。他往後面的牆上一靠,揉揉疲憊的雙眼。他閉上眼睛,同時喃喃說著:「我愛妳,蜜思。我好想妳。」不久便毫不費力地沉沉入睡。
或許只過了幾分鐘,麥肯便猛地驚醒。他很訝異自己竟然睡著了,便快速起身,把槍塞回背後的腰帶,也將怒氣塞回靈魂的最深處,朝門口走去。「這簡直是荒唐!我真是個大白痴!竟然會希望上帝真的關心我、甚至寄紙條給我!」
他抬頭望著空盪盪的屋椽。「我來過了,上帝。」他輕聲說道。「我再也不幹這檔事了。我已經厭倦了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尋找祢。」他邊說邊走出屋子。麥肯下定決心這是他最後一次尋找上帝。如果上帝要他,那麼上帝必須親自來找他。
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在信箱裡發現的紙條,撕成小碎片,讓紙片慢慢從指間灑落,被剛揚起的一陣冷風吹走。他這個疲憊的老人走下前廊,帶著沉重的腳步和更沉重的心,開始徒步走回車邊。
他在小徑上走不到五十英呎,就感覺一陣暖風突然從後方急速襲來。小鳥歌唱的啁啾聲打破了冰冷的寂靜,他前方小徑上的冰雪疾速消失,彷彿有人將路吹乾似的。麥肯停下來,看著周圍覆蓋的白雪消融,由新生而耀眼的植栽取代。春天三週的變化於三十秒內展現在他眼前,他揉揉眼睛,在這一團熱鬧的活動中保持鎮定。即使剛開始落下的細雪也變成微小的花朵,懶洋洋地飄落地面。
他看見的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路邊的積雪消失了,夏季的野花開始為小徑的兩側著上顏色,且已一路延伸至視線所及的森林中。知更與雀鳥在林間追逐,松鼠和花栗鼠不時穿越前方的小徑,有些還停下來坐直,望著他片刻,才又衝回樹叢。他甚至以為自己瞥見一個年輕的印地安人從林裡陰暗的空地出現,但再看一眼便消失了。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空氣中開始瀰漫著花香,不只是山上野花若有似無的芳香,還有馥郁的玫瑰、蘭花,及其他在較熱帶的氣候中才有的異國花香。
麥肯不再想回家。他忽然感到一陣驚駭,彷彿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正被狂掃至瘋狂的中心地帶,即將永遠消失。他搖搖晃晃地小心轉身,想抓住一些清醒的感覺。
他整個人目瞪口呆。一切幾乎都截然不同了!搖搖欲墜的小屋已經由穩固美觀的木屋取代,矗立在他與湖的正中間。他只看得到屋頂的上方,那是由手工剝開樹皮的整塊原木建造而成,每一塊都刻畫著完美的架構。
麥肯舉目所及不再是陰暗險惡的叢生雜草、荊棘、多刺灌木,而是如風景明信片般完美的景致。炊煙懶懶地從煙囪裊裊升上傍晚的天空,那是屋內有人的跡象。一條通往並圍繞著前廊的走道已經建好,四周還有一道白色的尖樁小圍籬。笑聲從附近傳來──可能來自屋內,但他不確定。
或許這就像經歷一場徹底的精神崩潰。「我精神錯亂了。」麥肯喃喃自語。「不可能有這種事。這不是真的。」
那是麥肯在最美的夢中才能想像的地方,這使得一切變得更可疑。景象如畫、香氣醉人,而他的腳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又帶他回到走道並走上前廊。百花四處綻放,花香與香草植物的強烈味道所混合的氣味,喚起他早已忘懷的記憶。他每每聽人說鼻子是與過去連結的最佳管道,要敲醒遺忘的歷史,嗅覺是最有力的工具,此刻他自己深藏已久的兒時回憶也忽地掠過心中。
一站上門廊,他又止步不前。聲音從屋內清楚傳來。麥肯抗拒著突然想跑開的衝動,彷彿他是個把球丟進鄰居花園裡的孩子。「但如果上帝在裡面,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吧?」他閉上眼睛,搖搖頭,看是否能抹除這幻覺,重新回到現實。但當他睜開眼睛時,小屋卻仍在原地。他試探地伸手碰觸木欄杆,確實很像是真實的。
如今他面臨另一個兩難的問題。當你來到上帝可能在的屋子(在這個狀況下是小屋)門前時,你該怎麼辦?你該敲門嗎?上帝應該已經知道麥肯到了吧?或許他應該就直接走進去自我介紹,但那似乎也同樣荒謬。而他又該如何稱呼祂?他應該叫祂天父、或全能的神,還是上帝先生?他是不是最好俯身敬拜?但他實在不太有這種心情。
當他正試圖建立一些內心的平衡時,心中剛平息的怒氣竟又開始死灰復燃。他不再在意或關心該怎麼稱呼上帝,在憤恨的刺激下,他走到門邊。麥肯決定大聲敲門,看看會發生什麼事。但正當他舉起拳頭準備敲門的時候,門自己打開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個頭高大、笑容滿面的黑人女性。
他出於本能往後一跳,但動作太慢了。以一種與她的身材不相符的速度,她迅速跨越他們之間的距離,一把將他擁入懷裡,又把他雙腳離地地抱起來,像抱小孩似地轉著圈,同時還大喊他的名字:「麥肯錫.艾倫.菲利浦!」那種熱情彷若見到久違又深愛的親人。最後她終於把他放回地面,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將他往後一推,彷彿要仔細端詳他一番。
「看看你,麥肯!」她的聲音簡直像是爆發出來的。「你來了,還長這麼大了!我真的好期待能親眼見到你。你來這裡找我們真是太棒了。嘖嘖嘖,我真的好愛你喲!」邊說又邊將他緊緊摟住。
麥肯目瞪口呆。不消幾秒鐘,這女人就幾乎違反了他為保護自己而建立的各種社交禮儀。雖然他搞不清楚她是誰,但是她看著他、大叫他名字的樣子,卻無形中讓他也同樣高興能見到她。
忽然間,她身上散發的香味讓他招架不住、撼動了他。那是含有梔子花和茉莉花香的味道,錯不了,那是他媽媽香水瓶裡的味道,他一直保存在自己的小錫盒裡。他原本就位在情緒的危崖上搖搖欲墜,如今這股撲鼻的香味和伴隨而來的回憶更令他幾乎站不穩。他感覺眼中開始泛起暖暖的淚水,彷彿在敲著他的心門。她似乎也看見了。
「沒關係,親愛的,你可以放聲哭出來……我知道你受了傷,也知道你生氣、心情很亂。所以沒關係,盡量哭。偶爾讓淚水流一下對你的靈魂大有好處──那是具有療效的水。」
麥肯雖止不住眼中的淚水,卻也還沒準備好要讓淚水決堤──還不成,不能對著這個女人哭。他用盡力氣不讓自己落回情緒的黑洞,但同時,這女人就站在那兒張開雙臂,彷彿是他母親的臂彎。他感覺愛就在眼前,溫暖、動人、溫柔。
「還沒準備好嗎?」她回應道。「沒關係,我們就照你的狀況和時間來進行。好啦,進來吧。外套可以給我嗎?還有那把槍?你不會真的需要吧?我們可不想讓任何人受傷,對不對?」
麥肯不曉得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是誰?而且她怎麼知道?他杵在原地,卻又機械式地慢慢將外套脫下。
高大的黑人女子接過外套,他把槍交給她,她用兩根手指拎著,彷彿那槍受過汙染似的。正當她轉身走進木屋時,一位個子嬌小、一望便知是亞洲人的女性從她身後冒出來。
「哪,讓我來。」她的聲音動人。顯然她不是指外套或槍,而是別的東西,轉眼間她已經站在麥肯面前。麥肯僵住不動,感覺有東西從臉頰上輕輕拭過。他沒有動,只是低頭一見她正忙著用一個精細的水晶瓶和小刷子,輕輕將他臉上的東西拭去,小刷子很像他看過小娜和凱特用來化妝的用具。
他還來不及問,她便輕聲微笑說:「麥肯錫,我們都會收集對我們有價值的東西,對不對?」他心頭閃過小錫盒的影像。「我收集眼淚。」
她往後退時,麥肯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看著她的方向,彷彿這樣才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但奇怪的是,他仍不容易將她看個仔細。她幾乎像是在光中微微閃爍,雖然幾乎沒有起風,她的頭髮卻四散飄揚。從眼角看她幾乎比正眼看她還容易。
接著他從她身後瞥見第三個人從小屋裡出現,這次是個男的。他看似中東人,穿著像個工人,工具腰帶與手套一應俱全。他靠著門框,雙手互抱,輕鬆地站著,身穿沾滿木屑的牛仔褲,和袖子捲到手肘上方的格子襯衫。他的長相還可以,卻稱不上特別俊俏──不是在人群中會特別顯眼的人。但他的眼神和微笑卻使他容光煥發,麥肯發現很難把目光移開。
麥肯再度後退一步,覺得有點承受不住。「你們還有其他人嗎?」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那三人相視而笑,麥肯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沒有了,麥肯錫。」黑人女子咯咯笑道。「只有我們三個,而且相信我,我們三個就綽綽有餘了。」
麥肯試著再看一次亞洲女子。依他判斷,這名外表瘦小結實的女子可能是中國北方或尼泊爾或甚至是蒙古人。因為他必須很努力看才看得到她,所以也很難說得準。從她的穿著來看,麥肯假定她是管理員或園丁。她的手套摺進皮帶裡,不是厚重的男用皮手套,而是輕型的布面及橡膠手套,麥肯在自家後院工作時也是用那種手套。她穿著邊緣有些裝飾設計的素面牛仔褲(膝蓋處因久跪而沾滿了土),以及色彩鮮豔的上衣(有紅黃藍交錯的斑點)。但他知道這一切都偏向於他對她的印象,而不是實際見到她的樣貌,因為她似乎在他的視線中淡入又淡出。
男子向前一步,伸手碰觸麥肯的肩膀,在他的雙頰上親吻,又用力抱住他。麥肯立刻知道自己喜歡他。他們分開時,男子往後退一步,亞洲女子再度移到麥肯面前,這次用雙手托住他的臉。她刻意讓自己的臉漸漸往他的臉上靠近,正當他想像她要親吻他時,她卻停下來凝望他的眼睛。麥肯以為自己快要看透她了。接著她露出微笑,她的香氣似乎包覆住他,將一股沉重的負擔從他的肩頭移除,彷彿他一直把露營裝備裝在背包裡揹著。
麥肯突然覺得自己比空氣還輕,雙腳幾乎像是不在地面上。她抱著他,卻又沒有抱著他,或者說她其實根本沒有碰到他。只有在大約幾秒鐘後她往後退時,他才發覺自己仍雙腳好好地站在門外的平台上。
「喔,別管她,」高大的黑人女子笑道。「她在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效應。」
「我喜歡。」他咕噥道,三人迸發出更多笑聲,此時麥肯發現自己也跟著他們大笑,他不太清楚原因,也不太在意了。
當他們終於咯咯笑完後,個頭高大的女人用手圈住麥肯的肩膀,將他一把拉近,說:「好啦!我們知道你是誰,但我們說不定應該向你自我介紹。我,」她揮舞著雙手說,「是管家兼廚師。你可以叫我愛璐莎。」
「愛璐莎?」麥肯全然不解地問道。
「好吧,你不用叫我愛璐莎,那只是我還滿喜歡的名字,對我有特殊的意義。那,」她雙臂互抱胸前,再用一手扶著下巴,彷彿在特別用力思索,「你可以跟著小娜叫我。」「什麼?你該不會是說……」現在麥肯大吃一驚,比之前更加困惑。這一定不是寄紙條來的那個「老爹」吧?「我是說,你說的是『老爹』嗎?」
「對,」她微笑答道,一邊等他說話,彷彿他有話要說,但其實完全沒有。
「而我,」男子插嘴道,他看來三十多歲,比麥肯本人稍矮一些。「我設法修復這裡的東西。我很喜歡手工,不過這兩位會告訴你,我和她們一樣也樂於烹飪和園藝。」
「你看起來很像中東人,是阿拉伯嗎?」麥肯猜測。
「其實我是過繼到那個大家庭的弟弟。我是希伯來人,正確說來,是猶大家的人。」
「那……」麥肯突然因恍然大悟而站不穩。「那,你是……」
「耶穌嗎?對,你喜歡的話可以那樣叫。畢竟,那已經變成我最普遍的名字。我母親叫我耶書亞,但大家知道我聽見約書亞甚至耶西都會回應。」
麥肯目瞪口呆地站著,啞口無言。此刻他所注視聆聽的根本無從理解。這一切是那麼不可思議……,但他就在這裡,還是他真的在這裡嗎?忽然間,他感到一陣暈眩。正當他迫切地企圖聽懂這種種訊息時,各種情緒也紛紛向他襲來。就在他正要癱軟跪跌在地時,亞洲女子向他靠近,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是沙瑞玉,」她稍微躬身、偏著頭微笑說。「管理花園的人,還兼做些其他的事。」
麥肯奮力想弄清楚該怎麼辦,腦中思緒不斷翻騰。這些人當中有人是上帝嗎?萬一他們是幻影或天使,或者上帝晚一點才會來呢?那可就尷尬了。既然他們有三個,或許這是三位一體也說不定。但是兩女一男,而且都不是白人?然後還有,他為什麼會自然而然假定上帝是白人呢?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漫無定向,於是把焦點放在他最想得到答案的問題上。
「那麼,」麥肯掙扎著問,「你們哪一個才是上帝?」
「我就是。」三人異口同聲說道。麥肯依序看著他們,即使他根本還無法理解自己的所見所聞,卻不知為何就相信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