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烤一個兀

  無論上帝有何大能,上帝的首要面向從來不是絕對的主、全能的神,而是將自己放在人類的層次,限制自己的作為。

  ──賈克.埃呂爾(譯註:Jacqus Ellul(1912─1994),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神學家。),《無政府狀態與基督信仰》(Anarchy and Christianity)

  ※※※

  「好了,麥肯錫,不要張著嘴巴呆站在那裡,一副尿溼褲子的樣子。」高大的黑人女子轉身走過平台,一路說個不停。「過來跟我聊聊,我一邊準備晚餐。你若不想聊,也可以到小屋後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做了個翻越屋頂的手勢,沒往後看也沒放慢腳步。「你會在船屋旁看見一根釣竿,你可以用那釣竿在湖裡釣些鱒魚。」

  她在門邊停下,給耶穌一個吻。「你只要記得,」她轉身面向麥肯,「抓到的東西一定要洗乾淨。」隨即淺短地笑了一下,走進小屋,手臂上掛著麥肯的大衣,仍用兩根手指拎著槍,伸長了手臂讓槍離身體遠遠的。

  麥肯站在原地,嘴巴的確張開著,臉上仍帶著大惑不解的表情。他幾乎沒有注意到耶穌向他走來,一手繞過他的肩膀。而沙瑞玉似乎已經憑空消失了。

  「她很棒吧!」耶穌讚嘆道,對麥肯露齒而笑。

  麥肯轉身面向他,甩甩頭。「我是不是瘋了?我該相信上帝是一個高大的黑人女子,還有莫名其妙的幽默感嗎?」

  耶穌大笑。「她確實是非常有趣!她永遠會對你投出一、兩個變化球,她熱愛驚喜,雖然你可能不這麼想,但她抓的時機永遠是完美的。」

  「真的嗎?」麥肯邊說,仍一邊搖頭,不確定自己真的相信那一套。「所以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你沒有應該怎麼辦。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耶穌停了一下又繼續說,試圖給麥肯幾個建議幫助他。「我正在工作室裡進行一項木工計畫;沙瑞玉在花園;你也可以去釣魚、泛舟,或進去跟老爹聊聊。」

  「好吧,我覺得我好像有義務該進去跟他,不對,是跟『她』聊聊。」

  「喔,」現在耶穌認真起來了。「不要因為覺得有義務而去做這件事,那在這裡一點用處也沒有。你去找老爹必須是因為你想要去。」

  麥肯想了一會兒,決定走進小屋其實就是他想做的事。他謝過耶穌,耶穌微笑,轉身朝工作室走去。麥肯跨過平台,往上來到門口。他再度孤身一人,快速環顧四周後,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他把頭探進去,遲疑著,然後決定放手一搏。「上帝?」他喊道,聲音相當害羞,而且覺得自己很愚蠢。

  「我在廚房,麥肯錫。只要跟著我的聲音就能找到我。」

  他走進去掃視室內。這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地方?他聽到心中潛藏的黑暗思緒,不禁打了個冷顫,但再度將它們鎖起來。客廳對面的走廊,換個角度就看不見了。他的目光瞥向客廳的角落,在火爐附近尋找那個血跡,卻不見木頭地板上有什麼汙漬。他注意到室內的裝飾頗有品味,有看似孩子畫的或手作的藝術品。他納悶這女人是否珍視每一件作品,就像每個愛孩子的家長一樣。或許她就是那樣珍視發乎真心送給她的東西,而孩子們似乎很容易就能付出真心。

  麥肯跟著她的輕聲哼唱來到一條短廊,進入開放的廚房兼餐廳,裡面有一張四人座的桌子和幾張藤背椅。屋子裡比他想像的更寬敞。老爹正在準備什麼東西,背對著他。當她跟著不知名的音樂搖擺時,麵粉都飛了起來。那首歌顯然已經到了尾聲,最後她還搖動了幾下肩膀與臀部。她轉身面對他,取下耳機。

  忽然間麥肯想問千百個問題,說千百件事,其中有些還非常恐怖又不堪啟齒。他確信自己的臉背叛了他想竭力控制的情緒,便在轉瞬間將一切又推回心中磨損不堪的櫃子裡,把通往外面的門鎖上。即使她知道他的內在衝突,她也不動聲色,仍然開放、充滿生氣、非常吸引人。

  他詢問:「我可以問妳在聽什麼歌嗎?」

  「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麥肯好奇了起來。

  「『西岸果汁』。一個叫『謾罵』的樂團,還有一張還沒發行的專輯叫《心的旅程》。其實,」她對麥肯眨眨眼,「這些小朋友根本還沒出生。」

  「是喔,」麥肯答道,心裡不太相信。「『西岸果汁』是吧?聽起來不太宗教。」

  「喔,相信我,這不宗教。有點像意味深長的歐亞放克藍調,節奏很強。」她側身往麥肯身邊一站,彷彿在做一種舞蹈動作並拍手。麥肯往後退了一步。

  「所以上帝會聽放克音樂?」麥肯從未在任何正統體面的宗教用語中聽過「放客」這個詞。「我以為妳會聽喬治.貝弗利(譯註:George Beverly Shea(1909─),美國福音歌手及創作人,父親為牧師,他卻不喜教會生活,在音樂圈忙碌多年後才找回信仰。)或摩門聖幕合唱團(譯註:Mormon Tabernacle Choir,一八四七年成立,團員皆自願參加,數度應邀於美國總統就職大典中演唱。)的音樂,妳知道,就是比較像教堂會放的音樂。」

  「你現在聽好了,麥肯錫,你不必替我擔心。我什麼都聽,不只是音樂本身,還有背後的心意。你忘了在神學院上的那些課了嗎?這些小朋友說的我都聽過了,他們就是有滿腹的牢騷、一大堆怒氣,而且我得承認,他們都有滿充分的理由。他們只是我一些愛現又愛發表意見的小孩,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那些小男生。對啦,我會好好看著他們。」

  麥肯聳聳肩,想跟上她,為正在發生的事找出道理。他以前在神學院受的訓練完全派不上用場。他突然無話可說,心中的千百萬個問題似乎都遺棄了他。於是他坦然直言。

  「妳一定知道,」他起了個頭,「叫妳『老爹』對我來說有點吃力。」

  「喔,是嗎?」她帶著嘲諷的驚訝表情看著他。「我當然知道。我向來都知道。」她咯咯笑道。「但是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這樣很難?是因為這對你來說太親密了,還是因為我把自己顯現成女人、母親的樣子,還是……」

  「那可不是個小問題!」麥肯打岔,發出不自在的輕笑。

  「還是,或許是因為你自己的老爹是個失敗者?」

  麥肯不由得倒抽一口氣。他不習慣深藏的秘密這麼迅速公開地浮上檯面。罪惡感與怒氣立刻一擁而上,他想以尖酸的言詞猛烈回擊。麥肯感覺自己彷彿在無底深淵的上空懸盪,害怕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尋找安全的立足點,卻只能成功找到一點點,最後終於咬著牙回答:「或許是因為,我從來不認識任何人能真的讓我叫他『老爹』。」

  她一聽到這裡,就把抱在懷中的攪拌碗放下,把木湯匙留在碗裡,用溫柔的眼神望向麥肯。她不必說出來,他知道她了解他內心的起伏,不知怎地,他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關心他。「麥肯,如果你願意,我會當你最好的老爹。」

  這項提議馬上吸引他,同時又令他憎惡。他一向想要一個可以信任的老爹,但他不確定能否在這裡找到,尤其如果眼前這一個老爹根本無法保護他的蜜思。他們之間有一段很長的沉默。麥肯不確定該說什麼,而她也不急,讓時光從容流逝。

  「如果妳不能照顧蜜思,我怎麼能相信妳會照顧我?」終於,他說出來了──這個在巨慟中每一天都折磨著他的問題。麥肯覺得自己因憤怒而脹紅了臉,盯著這個他現在認為是上帝的古怪角色,還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緊握成拳頭。

  「麥肯,我真的很遺憾。」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滑了下來。「我知道這在我們之間放了一道多大的鴻溝。我知道你還不明白,但是我特別喜歡蜜思,還有你。」

  他喜歡她說蜜思這個名字的口吻,但又痛恨那來自她的口中。蜜思的名字如美酒般從她的舌尖滑落,即使狂怒仍在他心中肆虐,但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她是真心的。他想要相信她,慢慢地,他的一些憤怒開始平息下來。

  「那就是你在這裡的原因,麥肯,」她繼續說。「我想要治療這個在你心中、還有我們之間逐漸擴大的傷口。」

  為了不再失控,他把目光移向地板。整整一分鐘後,他才有辦法低著頭輕聲說話。「我想我會願意,」他承認,「但我看不出要怎麼才能……」

  「親愛的,要拿掉你的痛苦沒有簡單的答案。相信我,如果有,我現在就用。我沒有魔法棒,可以對著你一揮就讓一切好轉。生命需要一些時間和很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麥肯很高興他們正從他可怕控訴的激烈言談中冷靜下來。他這麼接近全然失控,著實令他害怕。「我想如果妳不是穿裙子,這段談話會比較容易一點。」他建議,並擠出薄弱的微笑。

  「如果會比較容易,那我就不穿了。」她微微傻笑說道。「我可不想讓這件事令我們兩個更不好受。但這是很好的起點。我常發現把造成阻礙的主要問題挪開,之後會讓積在心裡的東西比較好處理……等你準備好的時候。」

  她又拿起木湯匙,某種糊狀液體滴了下來。「麥肯錫,我既非男也非女,雖然兩種性別都從我的本性衍生而來。如果我選擇向你顯現為男人或女人,那是因為我愛你。對我而言,向你顯現為女性,再建議你叫我老爹,只是要混合不同的隱喻,幫助你不要那麼容易又落入自己的宗教框架。」

  她往前一靠,彷彿要透露秘密。「把我自己顯現為非常高大的白人爺爺,像甘道夫一樣有長長的鬍鬚,只會強化你的宗教刻板印象,而這個週末不是要強化你的宗教刻板印象。」

  麥肯差點笑出聲音,很想說:「妳認為是這樣?我在這裡幾乎不相信自己沒有完全精神錯亂!」但他反而將焦點放在她剛才說的話上,重新恢復鎮定。他相信,至少他的理智相信:上帝是個「靈」,既非男也非女,但儘管如此,他仍得尷尬地向自己承認,自己心中的上帝形象都非常白人,也非常男性。

  她不再說話,但時間並不長,只夠將一些調味料放回窗邊檯子上的香料罐架裡,然後又轉身面向麥肯。她專注地看著麥肯。「把我當成父親來擁抱,對你來說不是一向都有困難嗎?而經歷過這些事情後,你現在也不太能面對父親,對不對?」

  他知道她說得對,也明白她現在做的事當中的善意與同情心。但不知怎地,她靠近他的方式避開了他對她的愛的抗拒感。這種感覺很奇怪又痛苦,甚至可能有點美妙。

  「不過話說回來,」他停頓了一下,仍努力保持理性。「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強調妳是『父親』呢?我是說,那似乎是妳最常顯現的樣子。」

  「這個嘛,」老爹回答,一邊轉身背向他,一邊忙著廚房裡的事。「有很多原因,有些原因非常深入。姑且這樣說好了,我們知道『創造』因亞當的行為而遭受破壞之後,真正的父職就會比母職缺乏得多。別聽錯了,父職和母職都需要,但強調父職是必要的,因為它缺乏得慌。」

  麥肯略帶疑惑地轉身,覺得光聽到這裡頭就昏了。他一邊思索,一邊望向窗外一座看似雜亂的花園。

  「妳知道我會來,對不對?」麥肯終於輕聲說道。

  「我當然知道。」她又開始忙碌,背對著他。

  「那麼,我有不來的自由嗎?這件事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老爹轉身面向他,手上是麵粉和生麵糰。「好問題,你想知道得多深入?」她沒有等待回覆,她知道麥肯沒有答案,所以反而問:「你相信你有離開的自由嗎?」

  「我想我有。是吧?」

  「你當然有!我對犯人沒興趣。你現在就可以自由地走出那扇門回家、回到那棟空虛的房子。要不,你也可以去『研磨』咖啡店和威利一起廝混。就因為我知道你好奇到不想離開,就會減少你可以離開的自由嗎?」

  她僅稍微停頓,接著轉身繼續幹活,只轉過頭和他說話。「或者,如果你只想再深入那麼一點點,我們可以談談自由這東西的本質。自由是表示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嗎?或者我們也可以談談那些在你生命中具限制性的影響,那些影響會主動妨礙你的自由。你的家族基因遺傳、你專屬的DNA、你獨特的新陳代謝系統,還有那在比原子還微小的層面活動的量子──在那個層面裡,只有我是永存的觀察者。或是入侵你的靈魂、會約束綑綁你的疾病,還有周遭的社會氣氛,或許還有會在你腦中創造訊息傳輸方式和思考路徑的各種習慣。然後還有廣告、宣傳、典範。在這些多重限制的匯合點之中,」她嘆道,「什麼是真正的自由?」

  麥肯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有我能釋放你得自由,麥肯錫,但自由絕對不能受到逼迫。」

  「我不懂,」麥肯回覆。「我甚至不懂妳剛剛說的話。」

  她轉身露出微笑。「我知道。我不是要告訴你現在就能理解的事,這些事你晚一點才會懂。現在,你甚至不理解自由是一個漸增的過程。」她溫柔地伸出沾滿麵粉等東西的雙手,握住麥肯的手,直視他的眼睛,繼續說:「麥肯錫,真理會使你得自由,而自由有一個名字,他現在在工作室裡,渾身沾滿了木屑。一切都和他有關。自由是一個過程,發生在與他建立的關係裡。之後你內心翻騰攪動的一切,才會開始找到解決的出路。」

  「你怎麼能真正了解我的感覺?」麥肯回望著她的眼睛問道。

  老爹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他們的手。麥肯追隨她的目光,這才頭一回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傷疤,此刻他猜想耶穌手上也有同樣的傷疤。她讓他溫柔地觸摸傷疤,很深的兩處釘痕,他終於再度抬頭看著她的眼睛。眼淚慢慢流下她的臉頰,兩道小小的淚痕流經布滿臉頰的麵粉。

  「不要以為我兒子選擇去做的事,沒有讓我們付出昂貴的代價。愛一定會留下重要的記號。」她輕柔溫婉地說。「我們一起在那裡。」

  麥肯一驚。「在十字架上嗎?等等,我以為妳離開他了!妳知道的,『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那是在巨慟中時常糾纏麥肯的一句經文。

  「你誤解那段話的奧秘了。無論他在那一刻感覺如何,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妳說那什麼話?妳拋棄他就像拋棄我一樣!」

  「麥肯錫,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這對我來說沒道理。」他立刻回嘴。

  「我知道沒道理,至少現在還沒有。但是否請你至少思考一下:當你只看得見自己的痛苦時,或許你就看不見我了?」

  麥肯沒有回答,她繼續回頭烹飪,給他一點必需的空間。她似乎同時在準備好幾道菜餚,同時添加各種調味料及食材。哼著繚繞的小曲子,她為剛剛做好的那道派加上最後的裝飾,然後放進烤箱。

  「別忘了,故事沒有在他的離棄感中結束。他在這種感覺中找到出路,把自己完全交在我的手裡。喔,那是何等動人的一刻!」

  麥肯靠在吧檯上,感到有些疑惑。他的情緒和思維都亂成一團了。有部分的他想全盤相信老爹,那樣的話會很好!但另一部分的他卻頗為大聲地反對:「這不可能是真的!」

  老爹伸手去拿計時器,扭了幾下,然後放在他們眼前的桌上。「我不是如你以為的那樣,麥肯錫。」她的話毫無憤怒與辯解的意味。

  麥肯看著她,看著計時器,然後嘆氣道:「我覺得自己完全迷失了。」

  「那我們看看能否在這團混亂中找到你。」

  彷彿像聽到暗號似地,一隻藍鳥降落在廚房的窗台上,開始昂首闊步地走來走去。老爹伸手去拿吧檯上的一個錫罐頭,將窗戶推開,給小鳥先生一點混合的穀粒,她一定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保留那些穀粒的。那隻鳥毫不猶豫,在看似謙卑及感恩的態度下,直接走到她的手邊吃了起來。

  「想想我們這位小朋友,」她開口。「多數的鳥被創造出來,是要來飛翔的。停在地面上對牠們而言,是牠們飛行能力之內的一種限制,而非顛倒過來。」她稍微停頓,讓麥肯思考她的說明。「另一方面,你被創造出來,是要來被愛的。所以對你而言,過著彷彿不被愛的人生也是一種限制,而不是顛倒過來。」

  麥肯點點頭,並非是表示完全同意,而是一種訊號,表示他至少還聽得懂、也正在聽。那似乎還算簡單。

  「活著沒有人愛就像剪斷鳥的翅膀,撤走牠的飛行能力。那不是我要給你的。」

  問題來了。此刻他沒有感覺到特別被愛。

  「麥肯,痛苦有辦法剪斷我們的翅膀,讓我們無法飛行。」她等候片刻,讓他把話聽進去。「如果痛苦很久都沒有解決,你可能會忘記你本來就是被創造來飛翔的。」

  麥肯不語。說也奇怪,那股沉默沒有那麼難受。麥肯看著那隻小鳥,小鳥也看著麥肯。他不知道鳥有沒有可能會微笑,至少藍鳥先生看似在微笑,或許那只是同情的一笑。「我不像你,麥肯。」

  那不是輕視,只是個簡單的事實陳述。但對麥肯而言,感覺卻像是被潑了冷水。

  「我是上帝。我就是我。我不像你,我的翅膀是無法被剪斷的。」

  「喔,那對妳來說還真棒,但對我有什麼用?」麥肯脫口而出,聽起來比自己希望的更不理性。

  老爹開始撫摸小鳥,把牠抬高靠近自己的臉,說道:「你擁有我全部的愛!」同時彼此用鼻子和鳥喙相互依偎著。

  「我在想那隻鳥說不定比我更懂那個意思。」麥肯充其量只能這麼回答。

  「我知道,親愛的。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你覺得我為什麼要說:『我不像你』?」

  「這個嘛,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說,妳是上帝,我又不是。」他的聲音中有一股藏不住的嘲諷,但她完全不予理會。

  「沒錯,但也不完全是。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樣。麥肯錫,有些人會說我是『神聖完整,有別於你』。問題是許多人試圖掌握一些我是誰的概念,便拿自己最好的版本,投射到無數個等級之上,再加入自己能夠理解的各種美德──其實也沒多少美德,然後就稱那個為上帝。這可能是一種高貴的嘗試,但事實卻是,這遠不及我真正的本相。我不只是你們所能想到的那種最好的版本,我遠遠超過那些,高於並超乎你們所求所想的一切。」

  「對不起,但那些對我來說只是一些言詞,沒什麼意義。」麥肯聳肩道。

  「即使你們無法完全掌握我,你猜怎麼樣?我仍然希望你們能認識我。」

  「妳是在說耶穌,是吧?難道這是『我們來認識三位一體的神吧』之類的事嗎?」

  她噗嗤一笑。「有一點,但這不是主日學。這是一門飛翔的課。麥肯錫,如同你可能想像得到的,當上帝有些好處。我在本質上完全不受限制,也沒有界限。我以完全而著稱,活在永遠的滿足狀態,作為我存在的常態。」她說道,神色相當愉悅。「那只是『我就是我』的一種額外津貼。」

  這話讓麥肯微笑起來。這位女士完全欣賞自己,不靠任何人,而且當中沒有一絲絲破壞其完美的傲慢。

  「我們創造你,來與你分享那種狀態。不過後來亞當選擇走自己的路,我們都知道他會這麼做,然後一切就亂了。但我們沒有摧毀整個『創造』,反而捲起袖子,進入這團混亂之中──那就是我們在耶穌身上所成就的。」

  麥肯繼續撐著,盡最大的努力來跟上她的思緒。

  「當我們三人以人類的存在形式說話,成為『神的兒子』時,我們就變成不折不扣的人類。我們也選擇擁抱因之而衍生的種種限制。儘管我們一向在自己創造的宇宙中無所不在,但我們現在已成了血肉之軀。就像這隻鳥,牠的本性是飛,只是現在選擇走路、留在地面。他沒有停止當那隻鳥,但這個選擇的確大幅改變了牠的生命經驗。」

  她停了一下,確定麥肯還跟得上。雖然他腦中明顯地感覺到一股抽痛,但還是說出:「好……然後呢?」請她繼續說。

  「雖然耶穌生性就是十足的神,但他也是十足的人,而且以人的形態活著。他從未失去天生的飛行能力,但他時時刻刻選擇留在地面。那就是為什麼他的名字是以馬內利──『神與我們同在』,或更準確來說,是『神與你同在』。」

  「但那一切神蹟又怎麼說?還有醫治?使死人復活呢?那不就證明耶穌是神──不只是人嗎?」

  「不,這證明耶穌真的是人。」

  「什麼?」

  「麥肯錫,我會飛,但人類不會飛。耶穌是十足的人。雖然他也是十足的神,但他從未援用自己的神性去做任何事。他只是活出了他和我的關係,確實用我渴望每個人類都能抱持的態度,和我建立關係。他只是第一個做到最極致的人──第一個絕對相信我的生命在他裡面的人;第一個無視於表象或後果,全然相信我的愛和善的人。」

  「那他醫好盲者這件事又怎麼說?」

  「身為一個有限而依賴的人類,他之所以能夠辦得到,是因為他相信我的生命和力量就在他裡面且透過他而運作。耶穌作為人類,並沒有內在的力量可醫治任何人。」

  這對麥肯的宗教認知是一大衝擊。

  「只有在他安住於和我的關係當中,還有我們的親密交流──我們的合一──時,他才能在任何特定的情況下展現我的情感和意志。所以當你看著耶穌,他看起來似乎在飛的時候,他真的是在……飛。但你看到的其實是我,我在他裡面的生命。這就是他身為真正的人類的生活和行為方式,也是每個人類被設計成的生活方式──就是活出我的生命。

  「鳥的定義不是由牠在地面的樣子、而是由牠飛翔的能力來界定。記住這一點,人類的定義不是由他們的限制、而是由我對他們的意圖來界定;不是根據人類看似如何、而是根據我腦海中一切事物被創造出來的意義來界定。」

  麥肯覺得這些訊息的襲擊使他不堪負荷,於是他乾脆拉把椅子坐下來。這需要花一些時間理解。「所以這意思是說耶穌在世時,妳就受到限制嗎?我是說妳有把自己僅限制在耶穌身上嗎?」

  「沒這回事!雖然我只有在耶穌身上受過限制,但我從未在自己身上受過限制。」

  「那就是一整套三位一體的概念嘛,就是我搞太不懂的地方。」

  老爹捧腹大笑了好一陣子,讓麥肯也想跟著狂笑。她把小鳥安放在麥肯旁邊的桌上,轉身打開烤箱,很快看了一眼正在烤的派。老爹見晚餐的一切狀況都很好,甚是滿意,便也拉了椅子到他們旁邊。麥肯看著那隻小鳥竟然就這麼甘願和他們坐在一起,感覺太不可思議了。此情此景的荒謬感讓麥肯咯咯笑了起來。

  「首先,你們無法掌握我本性的奇妙。這倒是件好事。誰想要敬拜一個自己能完全理解的神呢?那就沒什麼神秘感了。」

  「但你們有三個,而且你們都是同一個神,這有什麼差別?我這樣說對嗎?」

  「還算對。」她露齒而笑。「麥肯錫,這可是有天大的差別。」她似乎很享受這種對話。「我們不是三個神,我們講的也不是一個有三種態度的神──就像一個男人身兼丈夫、父親、勞工。我是一個神,也是三個位格,每一個都是完整而充分的個體。」

  麥肯一直隱忍不發的那個「啊?」終於光榮浮上檯面。

  「別管那個了。」她繼續說。「重要的是這個:如果我只是一個神,也只是一個位格,那你就會發現這『創造』中沒什麼奇妙的事物,甚至沒什麼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也絕對不是我了。」

  「那我們也就不會有……」麥肯甚至不知該如何問完問題。

  「愛與關係。所有的愛與關係對你來說都有可能,只因為那都已經存在於我,在上帝本身之中。愛不是限制;愛是飛翔。我就是愛。」

  彷彿回應她的宣言似地,計時器響了,小鳥也展開翅膀往窗外飛去。看著飛翔中的藍鳥,讓他感到一種全新層次的喜悅。他轉向老爹,只能驚奇地盯著她看。她好美,又令人讚嘆,即使他覺得有一點失落,即使巨慟仍隨侍在側,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某種程度安住在親近她的安全感中了。

  「你確實明白,」她繼續說,「除非我有愛的對象──或者,說得精確點,有愛的人。如果我自己裡面沒有這種關係,那我就完全不會有愛的能力了吧?你就會有一個不能愛的神。也可能更糟,你會有一個只能就祂本性上的限制去愛的神──當祂選擇愛的時候。那種神可能所作所為都沒有愛,那就不妙了。而那種神當然不是我。」

  老爹邊說邊站起來,走到烤箱門旁,取出剛烤好的派,放在吧檯上,然後彷彿要自我介紹似地轉身說:「這個神──這個我就是如此的神──祂的所作所為無法與愛分離。」

  儘管難懂,麥肯卻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一段令人讚嘆、難以置信的話。彷彿她的話包圍著他、擁抱著他,又用帶著言外之意的方式對他說話。他並不真的相信那一套。如果那一套是真的就好了,但他的經驗告訴他的卻並非如此。

  「這個週末要講的就是愛與關係。好了,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跟我說,但現在你最好去梳洗一下。其他兩個就要進來吃晚餐了。」說完她正要走開,卻又稍微停下,轉過身來。

  「麥肯,我知道你心中充滿痛苦、憤怒和一大堆的困惑。我們一起,你和我,在你待在這裡這段時間,我們會抽出時間處理其中一些問題。但我也希望你知道,還有更多即使我告訴你、你也無法想像或了解的事正在進行。在你能信任我的範圍內,盡可能放下心來,不管那份信任有多小,好嗎?」

  麥肯原本是低頭看著地板的。他心想:「她知道。」小?他的「少」必定幾近於零。他點頭同意,抬頭又看見她手腕上的傷疤。

  「老爹?」麥肯終於用感覺非常彆扭的語氣說,但他在嘗試。

  「什麼事,親愛的?」

  麥肯奮力尋找合適的字眼,將心中的話告訴她:「很遺憾妳和耶穌當時非死不可。」

  她繞過桌子,給麥肯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知道,謝謝。但你要知道我們一點也不遺憾。那很值得。對不對,兒子?」

  她轉身問耶穌這個問題,而耶穌才剛走進小屋。「對極了!」他稍微停頓,然後看著麥肯。「即使只為你而死,我也願意,但我不只為你而死。」他露出迷人的笑容說。

  麥肯告退,找到浴室,將手和臉都洗過,設法使自己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