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沒有天上無法醫治的悲傷。
──湯瑪斯.摩爾(譯註:Thomas Moore(1779─1852),愛爾蘭吟遊詩人,曾攻讀神學與法律。),〈解憂歌〉(Come, Ye Disconso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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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回小屋的路上麥肯揹著蜜思屍體,但時間依舊過得很快。他們抵達小屋時,耶穌和沙瑞玉已在後門等著。耶穌輕輕卸下麥肯的擔子,他們一起走到耶穌這段期間一直在工作的工作室。麥肯自抵達的那一天後就不曾進入此地,因此對工作室的簡樸感到訝異。從大窗戶傾洩而入的光線,捕捉反映出仍懸浮在空中的木屑。布滿各式工具的牆壁與工作台井然有序,有助於在工作室進行的各項活動。這顯然是工藝大師的聖殿。
他的作品立於他們的正前方,是準備放置蜜思遺體的藝術傑作。麥肯繞行箱子時,馬上認出木頭上的蝕刻畫。他仔細端詳,發現蜜思的生平詳情都被刻了上去。他找到蜜思和她的貓咪猶大的雕刻,還有一處是麥肯坐在椅子上念蘇斯博士的書給她聽。木箱四側和頂部的雕刻,都可見到全家人的圖像:小娜和蜜思在做餅乾;搭乘電車上山去瓦洛瓦湖的旅程;連蜜思在露營桌邊著色的圖,也忠實呈現了兇手遺留的瓢蟲別針;甚至還栩栩如生地描繪出蜜思朝瀑布裡面看的時候,站著微笑的模樣,因為她知道爹地就在另一邊。這些圖像之間點綴的,是蜜思最喜愛的各種花卉與動物。
麥肯轉身抱住耶穌,他們擁抱時,耶穌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這是蜜思幫的忙,她挑出自己想放在上面的圖像。」
麥肯抱得更緊,久久無法放手。
「我們為她的遣體準備了完美的地方,」沙瑞玉說著翩然飄過。「麥肯錫,就在我們的花園裡。」
他們極為小心地將蜜思的遺體輕輕放入箱內,置於柔軟的青草與苔蘚上,然後填滿了由沙瑞玉的袋中取出的鮮花與香料。蓋上蓋子,耶穌與麥肯各自輕鬆地抬起一端,扛了出去,跟著沙瑞玉到花園中麥肯曾協助清理的那片果園地。在那裡,位於櫻桃和蜜桃樹間,周圍環繞著蘭花與萱草,就在麥肯前一天連根拔起的花叢中,已挖好一個洞。老爹正在等候他們。精雕細琢的箱子輕輕入土後,老爹給麥肯一個大大的擁抱,而麥肯也以善意回應。
沙瑞玉向前一步。「我,」她用誇耀的語氣鞠躬說道,「很榮幸能演唱蜜思的歌,這是她專門為這個場合所寫的歌。」
於是,她以秋風般的歌聲唱了起來,那聲音可將樹葉與林木慢慢哄睡,音調則是即將來臨的夜晚,以及對全新一天的黎明的應許。那是他之前聽她和老爹哼過的那首繞樑曲調,而此刻麥肯聆聽著女兒的話語:
深深吹入……我的氣息
我或許就能呼吸、活著
抱緊我,我或許就能入睡
被你付出的一切輕柔擁著
來吻我吧,風,帶走我的氣息
直到你與我合一
我們將在墓石間翩翩起舞
直到死亡消失殆盡
沒有人知道我們存在
環繞在彼此的臂膀中
只有吹入氣息的那一位
使我安然隱藏遠離傷害
來吻我吧,風,帶走我的氣息
直到你與我合一
我們將在墓石間翩翩起舞
直到死亡消失殆盡
她唱完時,現場悄然無聲,接著三位一體的上帝異口同聲道「阿們」。麥肯複誦阿們,並拿起一把鏟子,在耶穌的協助下,開始鏟土填滿洞口,覆蓋蜜思的肉身所安息的箱子。
任務完成時,沙瑞玉將手伸進衣服,拿出她那易碎的小瓶子。她將瓶中幾滴珍貴的收藏品滴在手中,開始將麥肯的眼淚仔細灑在蜜思安眠的黑色沃土中。淚滴像鑽石與紅寶石般向下滑,無論落在何處,鮮花立即在燦爛的陽光下向上生長綻放。沙瑞玉暫停片刻,仔細看著此刻安放在手中的珍珠,那是一滴特別的眼淚,然後將它丟到那一小塊土地的中央。一株小樹立刻破土而出,從那塊土地上開始茁壯,青春、恣意又驚人,不停生長、成熟至花朵盛開。接著,沙瑞玉以微風吹拂般的輕聲低語,轉身對看得目瞪口呆的麥肯微笑說:「麥肯,這是生命樹,在你心中的花園成長。」
老爹上前走到他身邊,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蜜思很了不起,你知道的。她真的愛你。」
「我好想念她……到現在還是痛徹心扉。」
「我知道,麥肯錫。我知道。」
從太陽光線的軌跡看來,他們四個離開花園重新回到小屋時,時間才剛過中午。廚房裡沒有準備東西,餐桌上也不見任何食物。老爹反而將所有人帶進客廳,咖啡桌上放著一杯酒和一條剛烤好的新鮮麵包。他們坐下,只有老爹仍站著。他直接對麥肯說話。
「麥肯錫,」他說道,「我們有件事要你好好考慮一下。你和我們共度的這段期間,已經得到大幅的療癒,也學到了很多。」
「我想那樣說太含蓄了。」麥肯吃吃笑道。
老爹微笑。「你知道,我們特別喜歡你。但現在你要做個選擇。你可以留下來,待在我們身邊,繼續成長學習;也可以回到另一個家,回到小娜、孩子和朋友身邊。無論哪一條路,我們都承諾永遠與你同在,雖然第一條路是比較清楚明確一此一。」
麥肯往後一坐,思考著。「那蜜思呢?」他問道。
「嗯,如果你選擇留下,」老爹繼續說,「今天下午就會看到她。她也會來。但如果你選擇離開這個地方,那麼你就等於選擇離開蜜思。」
「這個選擇不容易。」麥肯嘆道。老爹給麥肯空間,讓他與自己的思緒及慾望掙扎時,客廳裡沉默了好幾分鐘。麥肯終於問道:「蜜思會想要什麼?」
「雖然她很想今天就和你在一起,但她住的地方沒有不耐煩,所以她不介意等待。」
「我也想和她在一起。」他微笑回應這個想法。「但小娜和其他的孩子會很難受。我再問一件事。我回家後做的事情重要嗎?我做的事要緊嗎?我除了上班和關心家人朋友外,真的沒做什麼……」
沙瑞玉打斷他的話。「麥肯,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那麼凡事都要緊。因為你很重要,所以凡是你做的事都很重要。每次你原諒了,宇宙就會改變;每次你伸出手碰觸一顆心或一個生命,世界就會改變;每個有形或無形的善心和服務,都能成就我的目的,而且萬物也將不再相同。」
「好,」麥肯下定決心說道。「那我要回去。我想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說詞,但如果我回去,我知道我可以做一些改變,無論改變會有多小。反正我也還有幾件事需要,呃,想要去做。」他稍稍停頓,一個接一個地看著他們,然後咧著嘴笑道。「你們也知道。」
他們都笑了。
「而且我真的相信你們永遠不會離開我,也不會拋棄我,所以我不怕回去。嗯,或許有一點怕吧。」
「那,」老爹說,「是非常好的選擇。」他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在他身旁坐下。
現在換沙瑞玉站在麥肯面前說話。「麥肯錫,既然你要回去,那我還有一樣禮物要你收下。」
「什麼禮物?」麥肯問道,好奇沙瑞玉還會送他什麼東西。
「是給凱特的。」她說。
「凱特?」麥肯驚呼,這才發現她仍是他心中的負擔。「請告訴我。」
「凱特相信蜜思的死要歸咎於她。」
麥肯大吃一驚。沙瑞玉告訴他的事是那麼顯而易見,凱特會自責這件事也變得非常合理。當時是她把槳舉起,才開始了那一連串的事件,導致蜜思被抓走。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從來沒想到這一點。頃刻間,沙瑞玉的話為進入凱特掙扎的內心,開啟了一道新的視野。
「太感謝妳了!」他對她說,心中充滿了感激。現在他勢必得回去了,就算只為凱特回去也值得。她點頭微笑,然後似乎像是坐下來。終於,耶穌站起來,伸手到其中一個架子上,將麥肯的小錫盒拿下來。「麥肯,我想你可能想要這個……」
麥肯從耶穌手上接過小錫盒,用雙手握住片刻。「其實,我想我再也不需要這個了。」他說。「你能幫我保管嗎?反正我所有最珍貴的寶貝都藏在你裡面了。我想要你成為我的生命。」
「我就是你的生命。」傳來的聲音清晰且帶著真誠的保證。
※※※
沒有任何儀式,沒有典禮,他們品嘗溫暖的麵包,共享美酒,笑談這個週末的奇異時光。他知道一切結束了,該是回去想辦法如何告訴小娜所有事情的時候了。
他沒有東西要打包。出現在他房裡的幾樣東西消失了,想必已經回到車上。他脫下登山服,穿上來時的衣服,這些衣服都剛洗過並整齊摺好。他穿好之後,把外套從牆壁的鉤子上拿下來,臨走時環顧這個房間最後一眼。
「上帝是僕人,」他竊笑著,接著又有感而發,因為這個念頭讓他停頓了一下。上帝是我的僕人,這種感覺更真實。
麥肯回到客廳時,他們三位已經消失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在火爐邊等著他。他沒有機會道別,但他想,向上帝道別似乎有點傻。這想法使他莞爾。他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火爐啜飲一口咖啡。那咖啡太棒了,他感覺暖意一路下達胸口。忽然間,他感到疲憊不堪,大量的情緒已耗盡他的體力。他的眼睛彷彿有自我意識般自行閉上,不知不覺間,麥肯輕柔緩和地進入安穩的夢鄉。
他的下一個知覺是寒冷,冰冷的手指穿透了衣服,凍著皮膚。他猛然驚醒,慌忙地爬起來,肌肉因躺在地板上而痠痛僵硬。他四處張望,很快看到一切已恢復成兩天前的原貌,即使他剛剛睡著的火爐旁的血跡也不例外。
他跳了起來,跑出破爛的門到損壞的走廊上。小屋再度呈現老舊醜陋的樣子,門窗生鏽破損。冬天覆蓋了森林和通往威利吉普車的小徑。在周圍糾纏的荊棘和多刺灌木等植被下,幾乎看不見那座湖。船塢的大部分結構已下沉,只有少數幾個較大的橋墩和附屬部分仍矗立著。他回到真實的世界了。然後他逕自微笑,比較可能是他回到「不真實」的世界吧。
他拉緊大衣,沿著自己在雪中仍顯而易見的足跡走回車旁。麥肯走到車邊時,下起了新落的小雪。駛回約瑟夫鎮的路程平靜順利,他在冬季傍晚的黑暗中抵達。他加滿油,隨便吃了些食之無味的東西,試著打電話給小娜,卻沒有接通。他告訴自己,她說不定還在路上,而且就算接通,訊號充其量也是斷斷續續。麥肯決定順道開至警察局,看湯米在不在,但緩緩繞了幾圈都不見人煙之後,他決定不進去了。他都不知道怎麼把發生的事解釋給小娜聽,更別說是湯米了。
下一個路口轉為紅燈,他停下車。他渾身疲倦,卻平靜又出奇地興奮。他自認為開長途的車回家要一路保持清醒沒有問題,他渴望回家,回到家人的身邊,尤其是凱特。
麥肯陷入思緒中,在紅燈轉綠時直接開過十字路口。他甚至根本沒看見另一個駕駛闖過對面的紅燈,只見一道耀眼的閃光,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只剩寂靜和漆黑。
就在一瞬間,威利的紅色吉普車毀了。幾分鐘後,消防隊、救護人員及警察趕到。不消幾個鐘頭,麥肯失去意識的破碎身體便由救生直升機送往奧瑞岡州波特蘭市的以馬內利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