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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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在很少上集賢殿,如果不是今日摸準了徐直的行程,他還真不願意來。他隨意掃過一圈偌大的殿內,最後落在那個如畫一般的人兒身上。

  他欣喜的上前,仔仔細細大量著她。

  她正半垂眼睫,讀著手裡書卷太入神,竟沒有察覺到他的腳步聲。

  果然是個美人兒啊,他心裡撲通撲通跳著,從側面看去,烏髮膚白,眸似秋水,西玄的曲裾深衣真是適合她極了,坦白說……就是個美人啊,他想了半天就得出這個結論來。

  真要他說有什麼特色,那還真是為難他了。西玄美人最多的聚集之地就是在這座皇宮裡,每個美人都與眾不同,相較之下徐直就是個美人而已。

  他來到徐直身邊,讚嘆地看著她的身姿,掩嘴輕咳一聲後,喊道︰「大姑娘。」

  徐直頭也沒有抬,僅僅回他一聲「嗯」。

  他皺皺眉,有點不耐起來。「大姑娘,可累了麼?」徐直終於抬起眼看著他,又青描描地掃過殿裡,最後回到他的臉上,她也同樣的不耐。

  「再臨呢?怎麼?陛下又換人了麼?」

  「……」

  「你叫什麼?」她將手裡的書交給他,「抄一份帶走。」

  「……」周文武低頭看著書頁,裡頭無數的墨跡令他有些心慌,但很快地,心裡的惱怒覆蓋住他的退縮,他忍著滿腔的火氣,勉強笑道︰「大姑娘是故意裝傻嗎?你尚且年少,就學起那些愚昧的人故意裝作只識得周文晟這個東宮太子,卻不識得二皇子周文武?」

  周文武?徐直思索片刻,又盯著他陰柔的美貌。年少的臉龐尚未完全男性化,雖說明眼可看出是個男孩子,但要扮起女孩子還真是頗有姿色。

  她起身作揖。「原來是二殿下,臣徐直,拜見二殿下。」

  這禮儀十分正式,周文武不由得眼前一亮,歡喜地虛扶她一把。

  「大姑娘莫要多禮。我對大姑娘慕名已久,人人都道你是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袁圖大師果然說的沒錯,大姑娘將來必為西玄帶來無上的風光……」

  徐直不謙虛地嗯了一聲,沒有反駁這些讚美,周文武乾笑幾聲。

  「對了,再臨是哪個太監?是到哪偷懶去了?竟也敢怠慢大姑娘。」言下之意似是要好好地處置那個人。

  「再臨是我的身邊人,戴罪之身的西玄貴族,不值得一談。倒是二殿下,我也曾聽過你的傳言。」周文武一怔。

  「聽說袁圖大師說你半生猖狂,半生淒涼,最後終於不知名的山頭,連個屬於自己的墓也沒有?」

  周文武聞言,臉面猙獰扭曲,滿目赤紅,差點一腳就踹了出去—若是以往,他就是這麼做的。那些宮人都是賤命,打死了拖走就是。

  宮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卻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說。

  她怎麼敢?怎麼敢!

  當他不敢打死她嗎?對,他是不敢,因為她是西玄徐直,他怕觸怒父皇!

  這就是它跟他的不同,她敢對父皇的寵妃不理不睬,他卻不能!

  明明是害死他母妃的凶手,他卻要偽裝成什麼都不知情,才能在這個皇宮瑞安全地活下來,好幾次他都快瘋了!

  ……明明以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是個母妃讚美的貼心可人兒,擁有母方一族最常見的溫柔性情。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喉頭滾動著,逼著自己強忍下這口氣。

  「大姑娘,想來是你身邊的人碎嘴,這樣胡亂傳話……袁圖那老賊的話你也信麼?」他正值少年,聲音本就粗啞,如今更是嘶啞難聽。

  徐直略略挑眉。「二殿下不信嗎?」

  「這種神師說的話……」他眼神有點瘋癲,像是隨時會炸開的炮竹,他目光不經意地下移,瞥見她正在收拾浮雕玉盒,浮雕是鳳凰,眼熟地像是兩年前他偷偷看過一眼的玉盒,玉盒裡放的是西玄皇子們神算的結果,從那之後後宮裡就傳出他半生淒涼的謠言……

  「你……」

  徐直食指抵在唇上。「噓,別說出去,我只是在檢查。」

  「檢查?」

  他看著她優美的唇形,尚帶點中性的秀臉稍稍熱了起來。

  徐直嗯了一聲。

  「袁圖大師自算過徐家三人後兩年,陛下也請他為皇子們神算,當時承陛下恩準,願讓我在袁圖大師身邊看他神機妙算……嗯?我哦也算是助手吧,可惜我怎麼看也看不出他是怎麼用一雙眼看出世人的未來。從我們的骨頭嗎?我們的一生都寫在骨頭上嗎?可肉體消亡後的人骨上連個字也沒有啊……」

  他一臉呆滯,隨即反應所來。「等等,你看過人骨?一個人全部的骨頭?」

  徐直看著他。他看著徐直。

  他下意識地認為自己還是不要再追問下去比較好,但,他馬上又惱怒自己的膽怯,硬著頭皮湊上前去。

  徐直約莫大他個一、二歲,又或者同齡,他還真沒有去仔細查,他一站在徐直面前,徐直還比他高半顆頭,那種眼眸半斂看他的神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高傲……令他心裡十分不舒坦。

  他又聽見徐直道︰「當時袁圖大師所寫,是我親自收入玉盒,入殿交給陛下的,你們有什麼結局我早就知道了,陛下看過後也下旨任何人皆不可近身,前兩年袁圖大師也走了,怎麼你的傳了出去,其他皇子的卻沒有……」

  徐直一臉納悶,周文武的臉色又青又白,陰鬱說道︰「自是有人想讓我這個皇子不好過。」

  「是嗎?」徐直對到底是誰傳的反而不感興趣。

  周文武深吸口氣,道︰「想來大姑娘也是看見盒裡袁圖那老賊對太子的神算了?」

  「周文晟,一世仁德之君,天下之幸也。」徐直眼眸微亮,難得帶了一絲炙熱。

  周文武攥緊拳頭,忍住供打她一頓的沖動。不能打不能打,他還想討好她,他想得到她,哪怕此刻她如此令人生厭。他咬住下唇勉強笑道︰「什麼仁君!他也配?」

  徐直表情略顯疑惑。「二殿下,難道你不為此感到開心嗎?」

  「開心?憑什麼?他是仁君關我何事?」他火氣再度飆升。

  「原來二殿下眼裡只有現在的自己,卻未曾想過成年的自己啊。」徐直莫名的說出這番話,一臉失望中混合著藐視,似乎感嘆自己在對牛彈琴。

  周文武臉上熱辣辣地,像被人狠狠打上一鞭,有一種無法控制的感覺在他心底生根—徐直明明就在他面前,觸手可及,但,真實時她在水一方,她說的話太高神奧妙令他一頭霧水,彼此才智天壤之別!他必須仰望,他追不上徐直的才智!

  他忍住滿面漲紅,陰森森地問著︰「大姑娘也信這種神算嗎?」

  「不知道。」徐直換上意味深遠的笑意。「不過我一直在看,看到我死,總要看出個結果來,到底他是神師呢還是神棍,最終會有結果的。」

  他聞言怔住。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對袁圖沒有任何敬意,用神棍來比喻,大快人心啊……等等,這死不死的,她怎麼老掛在嘴上?西玄年命比起大魏時少了那麼一點,但他兩人都正值年少,離死還太遠,這姑娘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什麼啊?他不經意地低頭一看,之前壓在玉盒下的是一些草稿跟書籍,再定神細看,不由得傻住,一時忘了自己的計劃是討好她,脫口問道︰「徐直,你在設計墓?誰的墓?」

  「還會有誰的?自然是我自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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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直張開眼,跪在床邊的人立刻撲了過來。

  「同墨?沒力氣跟你比手勢……」她唇上一陣異常的疼痛。

  「大姑娘醒了嗎?朕不親自確認,心裡實在難安。」男人溫和的聲音自外頭響起。

  同墨忍著背痛,迅速比了幾個手勢,徐直煩膩的伸出藕臂,任著同墨扶她坐起,用外衣將她披得嚴嚴實實,同時小心地以手指梳理徐直略亂的黑髮,讓她看起來還是平常那個衣著整齊、神情精明的徐直。

  在她唇瓣抹上一層花瓣似得顏色,瞬間使她有了些許的光彩,同時傷口也不那麼明顯。從頭到尾徐直就是一直看著同墨,黑眸有些茫然。

  「陛下請進。」

  一名三十餘歲的男人走進內室,他身穿西玄尊貴的錦衣,面容秀雅,卻是比周文武遜色兩分,但他的氣度雍容華貴,較周文武那時時無法掩飾的陰中帶戾,周文晟簡直是令人如沐春風。

  他一見神情還是呆樣的徐直,先是一愣,而後面露擔憂,搶步坐在床沿。

  「大姑娘,你受驚了。」

  「嗯。」徐直停頓片刻,才回過神補道︰「讓陛下擔心了,徐直無事。」

  周文晟臉色難看,「什麼無事!竟然有人膽敢在天子腳下對西玄徐直下手,那等同狠狠下了朕的顏面。你放心,朕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陛下恩德。」她簡潔道。

  「瞧你,朕還是頭一遭看見你如此虛弱的模樣。你這時候還真跟一般姑娘沒有什麼不同呢。」說著說著他也頗感好笑。

  徐直看著他。

  周文晟素知她的性子,苦笑著︰「你這一板一眼的性子還真是沒有變過……」

  他話一頓,看見白華端藥進來,跟在後面的姜玖半垂著眼,一入內室立刻伏地而跪。

  周文晟淡淡地掃過姜玖,超白華伸出手。「我來吧。」

  「陛下……」白華的聲音沙啞,顯然哭過一回。

  「是朕的京師讓人有可乘之機傷了徐直,朕都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她,餵這一碗藥有算的了什麼?」他接過藥碗,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匙送到她唇畔。

  徐直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張開嘴一口口喝著,周文晟也十分耐心地餵著,但看得出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好幾次藥汁濺了幾滴出來,徐直只是看了兩眼,難得沒有嫌棄。

  西玄男子多霸道,這種餵藥的舉止幾乎難見,一時之間室內寧靜無聲,男俊女美,美好的像幅人物畫。

  等到她喝了大半碗再也喝不下去時,周文晟才將碗交給跪著的白華。他道︰「大姑娘可知是金執吾返回,元寶樓裡的人才有生機?」

  「金執吾?」她聲音略啞。

  「正是,他道元寶樓對面的小倌察覺不對,特意去告訴她,因此他去而復返。反而是你這些身邊人,個個不中用,哪怕打不過人,也該拼死護大姑娘周全。姜玖,你道是也不是?」

  「罪民萬死難辭其咎。」姜玖低著頭答道。

  「大姑娘受難時,你說你在哪裡?」

  「罪民正被困在趙家貴人身邊,請陛下賜罪。」

  「朕賜罪?你忘了如今你的主人是誰麼?」

  周文晟見徐直還沒有時間搞清前因後果,便柔聲解釋︰「趙紫歡搶了個女人,正是外國戲班子的人。這些伶人膽大包天,趁著趙家包場,意圖殺盡趙家人,你跟學士們是池魚之殃,姜玖當時正在趙家那頭脫不了身,也算趙家祖上積德,要不是姜玖在那,只怕是要絕了後。但,他保護不力是事實,大姑娘,你說,你要怎麼罰他?」

  徐直不在意地說道︰「陛下做主便是。」

  頓了下,她追問︰「那些伶人呢?」

  「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你放心,他們的目標並非是你,只是將你誤以為是趙家人,斷然不會找你尋仇,朕必定將他們一個不漏的逮到。」

  他抿起嘴再道︰「西玄貴族之後,益發地登不上台面了。」同墨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迅速比了個手勢。

  周文晟眼尖的看到了。「她在比什麼?」

  同墨立刻朝周文武這方頓首跪著。

  徐直代為說明︰「她說,阿玖有罪在身,但不能離開徐府,九行還沒有上手,會造成我的麻煩。」

  她偏頭想了下,點頭道︰「同墨說得對,陛下,阿玖的罪暫緩吧。」

  周文晟溫和道︰「都聽你的,那就讓姜玖戴罪立功吧。」目光移到同墨,問道︰「姓什麼?」

  只一次,徐直停頓稍久,嘆口氣道︰「阿玖,你代同墨回答。」

  周文晟連眼皮也不眨,嘴角差點要露出有趣的笑來。

  徐直吩咐得如此理直氣壯,分明是連身邊人姓什麼都搞不清楚,都跟了這麼多年,真不知她是天生對人無情還是不問世事?

  姜玖畢恭畢敬答道︰「同墨姓烏。」

  「烏?我想起來了,京師大姓,烏同墨,朕記得十多年前烏家犯了事,全族入獄,當時烏家有名天生將才叫烏桐生吧?他騎射搏擊西玄無人可敵,聲名顯赫,若然不是他父親犯了大罪,今日西玄貴族裡又豈會拿不出人來……大姑娘,想當年我們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說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為過,十幾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每每看見年輕貴族在朝堂上,都深感你我都已經老了……」

  說到此處,他看著徐直尚且年輕嬌嫩的面容,喉頭一梗,再也感慨不下去了,只想說一句「這保養良方可否給皇后一份」,最後他還是難以啟齒,只得硬生生地轉了話︰「這烏同墨是旁支?」

  姜玖付身答道︰「是,她嫁給再臨,再臨因病去世,她無處可去,就一直留在府裡。」

  周文晟點頭,轉向徐直,細細看著她蒼白的臉色。「你沒事就好,頭還疼嗎?」

  「尚能忍受。」

  他憂心地直嘆息,「我聽姜玖說,近年你頭痛症犯得次數多了些,是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是西玄的榮耀,是朕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好友,朕必會窮盡一切讓御醫想盡胳法治好你的,嗯?」他傾向前,神態十分自然地替她撩過烏黑直髮至肩後,距離近到可以聞到徐直身上的燻香。

  姜玖微微抬起眼皮,看著床上的人。

  白華垂著眼,僵硬地盯著地上淺淺地人影。

  同墨的視線則落在周文晟繡著鳳凰紋的衣擺下的靴子。

  他支付輕輕碰到她唇上傷口,「哪來的?殺手傷的?不像啊。」

  徐直微微側開臉,說道︰「陛下,我也是會痛的。」

  周文晟像是回過神,身體坐直,笑道︰「沒辦法,徐直你忍受疼痛的能力異於常人。舉例來說,明明頭痛到倒要看大夫了,你居然還能面不改色,也就不能怪我以為你唇上這點小傷根本不疼,到底傷哪來的?」他又將話題轉回此處。

  徐直沉默一會兒,看向白華。「我忘了。怎麼來的?」,畢恭畢敬道︰「當時我們跌倒在地,許是那時大姑娘自己咬傷的。」徐直又看向周文晟。

  他眉心微攏,又笑。「好了,都過去了,莫怕,往後朕必不會讓此種事再發生。」

  「陛下登基兩個月了,徐直的墓也該繼續動工了。」

  他聞言,難掩哀傷,「好好,都聽你的都聽你的。我就不吵你了,好好休息,需要什麼藥材,盡管差人來要。」走到房門口,他起身,又回頭看一眼還是呆頭呆腦的徐直,眼底涌出笑意,搖頭出去了。

  出去前,他聽見里頭的姜玖說道︰「大姑娘,我去送陛下。」

  「嗯。」

  周文晟出了門,直往前走去,隨行的太監都在十步外的距離,一人迅速地追上,而後安靜得走到他的側後方。

  他步履在石磚地上,突然笑出聲。

  「剛清醒的姑娘都是一臉傻呆嗎?怎麼看起來比平常冷若冰霜的樣子可愛許多。」

  身後的人顯然不便評論,也或者根本從頭到尾沒有看過徐直剛睡醒的樣子。

  周文晟從來不去管徐直的身邊人到底是做什麼用的,日常生活所用也好暖被也好,他只要知道徐直身邊有人打點就夠了。

  他看著徐府裡的院景,頭也不回地說道︰「看,那裡端莊大氣,貴氣逼人,這頭奇思妙想處處別生趣味,可惜不適用皇宮,這必是兩人共同設計,是一男一女?」

  「是。」聲音終於在他的側後方響起。「是再臨與同墨。」

  「是再臨嗎?他也去了這麼多年了啊,朕倒沒有想到他會跟烏家後人在一起。說起來,你們都是貴族之後,若沒有家中犯事,或許一開始早就婚配,兒女成群了。對了,再臨跟在徐直身邊也有幾年,他去時徐直必定痛不欲生吧?」

  姜玖沉默一會兒,才道︰「大姑娘一切如常,並無沉痛之意。」

  周文晟停步,轉向姜玖,毫不意外地嘆息︰「你們這些身邊人辛苦了,徐直她……就是一個呆學者,除了她的世界,她誰也不在乎,她讓你們心生怨念時,你們也不要太在意。」

  「罪民萬萬不敢心生怨念。」姜玖說著,就要跪下,周文晟立刻扶住他。

  他輕斥道︰「姜玖,你這是做什麼你!你是西玄貴族之後,什麼時候開始膝蓋軟弱,動不動就下跪?」

  姜玖垂頭低聲說道︰「先皇在姜姓一族犯下滔天大罪後還願意保住我這最後血脈,姜玖做牛做馬都不及還萬一了,這一跪又算得了什麼?陛下是罪民最該跪著謝恩的人。」

  周文晟長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只道︰「徐直是西玄的榮耀,不可能事事顧及你們,如果你們有了委屈,盡管多包容她,有事來跟朕提就行了。」

  「多謝陛下。」

  周文晟轉了話親道︰「聽說大姑娘收了個後院人?」

  「是的。」姜玖知無不言︰「叫阿武,脾氣不太好,大姑娘怕他反撲,所以在牢裡的藥一直用著,讓他無處施力。」

  周文晟打量著姜玖,真真認為他是個有眼色的。

  明明是他跟徐直去牢裡,知曉前因後果,仍然明眼人說瞎話,當作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也對,在徐直身邊做事不夠八面玲瓏,早被徐直斥走了。

  他又問︰「大姑娘待他如何?」

  這一次,姜玖不再知無不言,而是有些遲疑,甚至臉上有著尷尬,顯然是想起了這個後院人在大姑娘手裡被玩弄的悲慘事情。

  「不甚好。大姑娘……並不是很喜歡此人,所以……下手重了些。」那個鳥骨面具,他半夜想到都毛,真怕哪日徐直把實驗對象轉向他。

  周文晟不發一語,過了片刻道︰「好了,往後他乖順了,就請大姑娘別再下藥了,這藥用久了是會廢掉一個人的。」

  頓了下,他又道︰「如今他已眾叛親離,只他一人,又能再做什麼怪呢?已經沒有人服他……朕也只是找個名目放了他而已,還請大姑娘多多顧他一些。」

  「陛下仁德!」

  「至於學士館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好好盯著。如果對大姑娘無害,放著他們也無所謂,各國探子遍布,難保不是藏身在學士館中。若然有事,大姑娘沒什麼心眼可以抵抗……你處理不了就去找金執吾。」

  「罪民遵旨。」

  他摸了摸嘴,道︰「朕還沒見過自己能把嘴咬得這麼狠,我都差點以為是外人咬得了。說起來朕常忘了她就是個姑娘家,心底還是軟弱的……對了,朕翻過御醫抄錄大姑娘的頭疼記錄,近年發作頻繁,當真沒有緩解?」

  「確實益發嚴重,如今已無法正常入眠,往往天未亮她就已清醒,痛到極致時會嘔吐,同墨、白華雖在她身邊記錄,但大姑娘做事入了迷,會連疼痛都忘記,所以實際次數是比御醫所知還要多。」

  周文晟聞言一怔,御醫呈上來的記錄他已覺得徐直這腦子……不太安全了,居然更嚴重嗎?他見姜玖欲言又止,說道︰「有話直說,不可瞞朕。」

  「是,在元寶樓時我在趙家貴族那裡多待了一會兒,正式聽聞大魏有名醫來到四方館。」四方管是西玄使節與商旅暫居之地。

  周文晟沉吟片刻道,「說起來,西玄的醫術是比不得大魏的……你沒去召來?」

  姜玖微微垂著眼,不語。

  周文晟深深看他一眼,輕嘆道︰「你很好,不過這種事你不必來請示我,大姑娘為西玄做了許多,她讓世間最好的人才都在西玄,我怎會阻止呢?改明兒你就去請那位大魏名醫,能治好是最好。如果不能……也萬萬不會怪到你們去。她的墓會依她所請,將現時集賢殿所有的書都抄錄一份送進去,在她……之後,至少她不寂寞。」

  「陛下恩德。」

  周文晟觀察著眼前這名進退有度的俊秀青年,心裡遺憾這真是大材小用了。若當年這些老貴族不犯事,又怎會累得子孫成為侍候別人的命?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慶幸西玄有個徐直,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保住這些年輕貴族了。

  「姜玖,你在徐直身邊幾年了?」

  「七年了。」

  「這麼久了啊。十年換一個徐直身邊人,時間也要到了,你未來有大好歲月,不會一直留在徐直身邊的,餘下的日子你好好帶九行,讓他早些上手學會如何侍候徐直,到時候朕會讓有才能者入朝堂為西玄盡心……可惜再臨意外去世,否則他早如徐直第一個身邊人一樣官運亨通。」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謝陛下。」姜玖不驕不躁,跪下謝恩,以額貼地,這一次周文晟並沒有阻止。

  「好了,起來吧,回去照顧大姑娘吧。」

  周文晟一轉身,十步外的太監隨即跟上。

  姜玖目送著。

  直到人都消失在視線範圍了,他才拂過衣上灰塵,起身邁步回去,才幾步遠,就見湖畔樹旁有人。

  他微微一笑。「怎麼了?九行,都看見了啊,感覺如何?」九行臉色青白,回避著姜玖的眼神。

  姜玖步伐輕快地到他面前,輕輕替他揮去肩上的樹葉,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青年的長相。

  「真年輕……才弱冠呢,對我來說都快記不住那年紀的事了。本該是快意人生的日子,居然為人奴才,我們該同病相憐一番。」

  九行低下頭,輕聲道︰「姜玖,我是陛下下旨來徐府聽徐直吩咐得,不論這身邊人到底是做什麼的,以後……我也要吃裡扒外,將大姑娘一切的大小事情都稟告陛下嗎?」

  姜玖失笑。「你這麼說就傷感情了,什麼吃裡扒外。徐家雖是西玄不可或缺的一姓,但西玄所有子民都是陛下的,不聽陛下命令,才叫吃裡扒外,你要搞清楚才好,以免將來掉了腦袋,旁人還說我教導不力呢。」

  「大姑娘……知道陛下在她身邊佈線嗎?」

  姜玖幾乎要大笑這小子的天真了。他想著自己二十歲時有沒有那麼天真?好想真的有。

  一群西玄貴族不知早就是先皇眼裡的囊中物,還在那裡醉生夢死,知道大刀都落下了,要逃已來不及。

  「大姑娘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你也不必多費口舌告訴她。陛下是仁德之君,」說道此處,姜玖頓了一下,古怪地笑道︰「他沒別的意思,只是在保護西玄的徐直,也給我們這些貴族一個最後的機會,只要你好好聽話,不做多餘的事,等時候到了,你就有機會封個官,說不定到外縣去,從此有新的人生,九行,你懂吧?」

  九行輕嗯了一聲。

  姜玖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要下警告。七年前,再臨也跟我說了這一番話的,只要我肯忠心,那麼,錦繡前程將會重新回到西玄姜姓上,可以說是身邊人的一種交接慣例……」

  姜玖笑著停頓一會兒,似是想起一事,喃道︰「再臨那時對我說時,臉上帶著古怪的笑,為什麼呢……」

  跟著徐直多年,一不小心就染上了這惡習,開始會對每一件看似正常的事情質疑著。

  「那,那位再臨呢?他怎麼死的?」

  姜玖看著他。

  九行馬上明白這事不能問,很有可能是不能言明的醜聞!

  姜玖笑了笑,說道︰「你學得很快。好好學,以後要靠你照顧大姑娘了。」語畢,頭也不回地離開。

  九行目送他的背影,猶豫一會兒,納悶的說︰「姜玖你……難道沒有發現你也正露出古怪的笑容嗎?」語畢,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如果真如姜玖所言,十年後他也有機會為官,道那時他也會露出同樣的笑容去面對下一個身邊人嗎……

  徐府無法控制的傳統?

  「大姑娘!」

  他看著金執吾率兵進了寶元樓,姜玖疾奔過來,完全不管徐直身上的穢物,將她一把背起……

  天色黑暗,萬籟俱寂,輕微的一聲咯噠,驚醒了周文武的一時。他一向淺眠,若不是此番……又怎會有人進入他房裡而他未覺?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身形仍未動,黑眸卻是不疾不緩地張開。

  一股熟悉的香味進入他的嗅覺裡,他一怔,迅速抬起頭轉向敞開一半的窗子。

  單薄月光自窗框四面八方無聲地延伸進來,落在一名高挑的女子身上。女子正微側著臉看著窗外,一身廣袖深衣,泛著銀輝的青絲被夜風勾起,她臉上是面具的形狀……是他戴過的鳥面具?

  「徐直?」身形是徐直,但徐直一向打扮精貴得體,渾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凌亂來,眼前這女人穿得有些隨意飄然,連個配飾都沒有,實在不合徐直平日天生高貴的形象。

  女人慢慢的轉過頭,窗外的月亮在她身後,以致臉上的面具被陰影遮了大半,連帶著眼眸也是黑沉沉地教人看不真切。

  「嗯?你醒了啊。」

  真是徐直!周文武有上下掃過她一眼,不得不承認遮去容貌的徐直教人順眼許多,白色的面具對女子來說略大些,卻又難言的異國風情。

  徐直明明就是西玄人,哪來的異國風情?

  她負手走到他的面前,微的彎下身看著他。「阿武,半夜你睡覺都是坐著的?什麼時候開始的?戴了面具之後?」

  他又上上下下看著她。她行止自若,沒有半絲滯礙,可見寶元樓裡的刺殺並沒有帶給她任何傷害。

  姜玖背起她的那一幕又在他回憶裡晃動。

  「阿武?」

  「把面具拿下來說話!」

  行止依言拿下,她的眉眼嬌媚,仍是有著一如往昔高不可攀的冷漠,就是個西玄女子的美貌。

  她蹙起眉。「看,我確實是徐直,你疑心病真重。還沒回答我呢,是戴了面具才這樣的嗎?」她實在很好奇。

  「你有三更半夜入男人寢房的習慣?還是,所謂的後院人,不只是名目上的羞辱?徐直,你當真要辱我個徹底?向來是我睡女人,女人想睡我?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你要坐著了,都是血氣味。你受傷了?哪裡?沒叫人替你包扎嗎?」

  周文武還沒有回話,又聽她道︰「現在你可是我心裡頂頂重要的人,還不能死,我去叫人過來處理吧。」語畢,就要轉身。

  他立刻扣住她的手,卻扯痛傷口,但他表情未變,只專注地看著她。「什麼叫頂頂重要……徐直,你手這麼冷?」

  徐直完全不在意地說道︰「頭有點痛,無妨的。」

  頭痛這種事,人人都會有,他認為這是徐直受驚過度所致,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嘴角諷刺道︰「徐直,我這傷是在寶元樓裡受的,要在往日,御醫非戰戰兢兢來替我治療不可,現在你居然想找一個粗手粗腳的賤丫頭來?這傷等同為你受的,我要你……」他頓了片刻,續道︰「這個西玄徐直替我包。」

  徐直一向喜怒波動不大,但此時她一聽完,眉角忍不住一跳,往桌上一看,果然紗布、金創藥一應俱全,顯然之前已有人送來,他卻置之不理。

  ……怎麼這家伙總是時時刻刻表達出他是個沒有腦子的瘋子呢?逼的她不得不對他一直印象深刻,西玄所有人在她記憶力都是只掛著名字的,其他部分的模糊甚至全部糊了都有,唯有這個周文武三個字前頭還冠了瘋子兩字。

  周文武根本不容她拒絕,脫下上半身的深色衣衫,靠近胸口的地方果然一片殷紅。

  徐直連眼皮也不眨,目光落在床上的面具纏綿了一會兒,然後默不作聲地取來紗步跟金創藥。

  她又點起燭火,將燭台放在凳子上。有了燭光,她湊到他面前,更能看清楚他胸口上的刀傷。

  周文武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見她當真要替他包扎,他眼底伴有驚詫。以前的徐直……是連他這個皇子的帳都不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吧?

  他冰冷的手指踫觸到她的胸肌時,他眼瞳微的縮起,背脊一顫︰徐直沒有留心到,只專注在他的傷勢上。

  「原來你還沒有真瘋,還懂得為自己先上金創藥。」她道。十指打開,掌心壓在他傷勢旁的肌肉上。

  他本能地緊繃起來。

  「似乎沒有發燒?有人熬藥給你了嗎?」

  「沒有。」他聲音略啞,停頓須臾才道︰「有些人體弱,受了傷確實會發起高燒來。徐直,這種事你怎會知道?」

  「嗯?在學士館舞刀動槍時,總有不小心的時候,久了也就習慣了……所以說,男人跟女人間的體力還是差距頗大,很難有例外了。」她感慨。

  學士館裡部分學士確實有人專注在刀器上,那偶爾受傷是肯定有的,但,當他聽到後面時才恍悟徐直根本是在說她自己!他不由得臉黑如鍋底。

  她在京師多年,本該是安安全全,西玄京師就是她的靠山,哪怕她的名聲在不佳,西玄徐直在西玄達官貴人的心裡仍是有過重的分量,京師人人都是賤骨頭,幾乎是從小到大習慣了這種「徐直就該在西玄土地上」、「徐直本就是西玄徐直,外人敢傷徐直就去死」的想法,以致他恨徐直入骨,在寶元樓時仍是本能地顧及她的安危。

  ……是啊,他就是個只會呈口舌之快的賤骨頭!

  現在可好,他當了賤骨頭,這個徐姓的傻瓜卻自己跑去動刀動槍,她的身邊人都該死!這時,她取過紗布,雙臂環過他的膀身,因而微熱的鼻息落在他赤裸的胸上。

  他諷刺地嘴角即刻僵住,目光一時只能死死盯著她,微亮的目光下,她的臉入蛋滑,白的不可思議,烏色的髮微濕……在流汗?徐直是容易流汗的身子?他一直以為自己夠了解他,原來……

  她髮上沒有任何髮飾一頭柔順長髮就這麼隨意披散著……他喉結輕微滾動著。那個坐在神壇上的徐直,竟也有如此面貌……

  她說道︰「我半夜睡不著,想去找那個雲……」

  「……你睡過那個伶人?」

  她停住,抬起眼,對上他陰鬱的目光。

  她想了想,想不出他這麼問的原因。也對,瘋子說起話來通常沒有脈絡可言。於是她繼續道︰「想去找那個雲卿問事,但中途經過你這頭,就過來看看……」看看面具。

  「三更半夜你去問事?」他想哈哈大笑,這小子當他是傻了吧?深夜問事,還不如說深夜寂寞找人暖床還合理……

  他盯著她從不騙人的坦蕩神色,無來由的憤怒驀地消弭無蹤。

  「什麼事?」他居然還信了。

  「嗯?我找他親自唱一次西玄求愛曲給我聽啊。」

  「什麼?」

  他若有所思道︰「他是怎麼聽出感情的?方才我一路走著自唱,似乎缺了什麼……難道是沒有面對面?不如我唱給你聽試試?」

  「……什麼?」陰沉的面容瞬間僵住。

  徐直有實驗能做絕不會放過,她包扎道一般就興致勃勃地放手,默數著拍子看著他,大方高唱著︰「我有寬口的臂彎,兒郎啊,你願不願意靠著我?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足夠的腿力讓你快活,床浪千百搖蕩難分舍……」她的歌聲清冷空靈,猶如月色的冰涼看,沁人心扉。

  「阿武,如何?」

  「……」周文武的瞳仁微微擴張,直直凝視著她。

  徐直眉間微惑,有點不耐。「你也覺得有不對勁吧?」

  「……哪來的不對勁?」他的聲音沙啞。「徐直,你……你對我唱求愛曲,為什麼不在我奪位之前唱?」若然在那之前……

  「那時倒還沒有想過,雲卿一說,我才注意到。照說西玄求愛曲人人唱來都應該相同,為什麼他聽得出求愛曲裡有無感情?有了感情才能唱的好嗎?阿武,你覺得我歌聲裡有感情嗎?」

  一盆冷水驀地潑了下來,他緩緩地鬆了力道,道︰「……原來……是拿我當實驗啊……哈,徐直,我還當你愛上我了呢。」

  徐直聞言,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周文武,你瘋到傻了嗎?我怎會去愛一個愛上我妹妹,且日日夜夜想著她的身的男人呢。」

  他那頭全然的沉寂。

  半掩的窗口送來黑暗裡的清風,燭火搖搖晃晃,在他面上造成深淺不一的陰影,片刻後,他低低笑著︰「是啊……是啊……徐達啊……你說的對極了,我想她想的不得了,想到我午夜夢回與她銷魂千百次都還不夠,就連眼下只要把你幻想成她,我也是滿心激蕩不能自已,再也不會像那一夜……」

  他猛地伸出手,突兀地將徐直扯上床。

  徐直沒料到他的舉動,一整個重心不穩,失控地跌進床褥間。

  他立即翻身壓了上去,要扯下她的衣帶。他暴戾地說道︰「你瞧,徐達雖是個廢物,但至少她的身子令人垂涎,總算是有了個用處,我只要將你想成她,便能委屈自己睡你!徐直,留在西玄的,怎會是你?你怎麼,不死了算了?」

  他咬牙切齒,眼睫一抬,手下動作倏然停止。

  徐直雙臂抱著頭,廣袖層層滑到洗白的肘部,動也沒有動。

  他僵在那裡,眼瞳裡的火光一點一滴地熄去,瘋狂地理智冷靜下來,慢慢的自她柔軟的嬌軀退開,赤紅地眼眸撇開,過了一會兒,他突地低笑一聲︰「徐直,你滾,不要在半夜來招惹我,下次我就真……把你當徐達,那真是抬舉你了。」

  室內安安靜靜,她沒有反應。

  他將目光轉了回來。「徐直?」他警覺的喚著。

  「……沒事,只是被拋地有些暈。」徐直徐緩地放下藕臂,美目瞟他一眼,撐起身子的動作在周文武眼裡有些異常緩慢,令他懷疑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偏她神色又無比正常,甚至沒有半點懼意。

  她慢條斯理道︰「周文武,男歡女愛是人之本能,理所當然,不過你的幻想力也真是豐富,竟能拿我充徐達來滿足你的性欲。這點我跟你不一樣,我務實,你要能挑動我這方面的慾望,那男歡女愛水到渠成。在我眼裡,與我歡愛的就是周文武此人。所以,下一回不要動手動腳,直接說,我給你機會就是。我的腦子很珍貴,要傷到了,是個你也賠不起。」

  他定定凝視著她,忽的放聲大笑。

  「這不是徐直嗎?先前我還懷疑那個高傲地徐直是不是給個假貨換了。你還真是徐直啊!」一頓,他忽道︰「你不是說你不會愛我嗎?」

  她依舊是慢動作地下了床,答道︰「不是屬於同樣的東西不能歸在同一處。感情跟慾望是不一樣的,一個是可選擇性的,一個是本能,阿武,你恨我入骨是不?」

  他沉默一會兒,也不知是為什麼而沉默︰而後,他輕笑道︰「你若是我,豈能不恨?」

  她尋思片刻,又盯著他憤怒的黑眸問道︰「恨到詛咒我去死,有這麼深的恨意?」

  他咧嘴一笑,表情溫柔,語氣也是溫煦,但說出來的話字字無比惡毒。「對,我就是日日夜夜詛咒你,憑什麼袁圖那賊廝說我半生淒涼,連個墓也要不起,偏你就是西玄無上的榮耀,徐直之名還能流傳後世,這算什麼?徐直我到死的那一刻,也不會停止詛咒你!我巴不得離開西玄的是你,而非徐達!」

  想難得的認認真真地傾聽,最後嗯了一聲。「原來你如此恨我,恨不得我來世再也不做西玄人嗎?」

  周文武快意笑道︰「衷心所願。」

  這樣的衷心所願對西玄人來說,是最可怕的詛咒,沒有深仇大恨,那真是不會輕易脫口而出的。徐直詳詳細細看著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復雜到她一時讀不透,但確實裡頭有滿滿的怨恨,以致哪怕此刻他面皮的溫柔地笑著,卻絲毫沒有周文晟予人的如達春風之感。

  她沉吟道︰「難怪在牢裡那日,不管我站在哪,你那狠毒的眼神始終落在我面上,那時我還納悶,你這時幾日不見人,居然捨不得將目光抽離我臉上,事後我反反復復想過,想起一族的風俗民情,那裡的人將死前,如能將一個人看的久些,雙瞳映下記憶,跟著靈魂轉世,說不得來世能將那人再認出來。如今我方恍然大悟,你竟恨我道來世還想報仇?要是陛下去探你最後一面,你豈不是要把他瞪出兩個窟窿來?知這風俗民情的人不多,原來你母妃是那一族的人嗎?」

  「徐直,我恨你,你竟如此高興嗎?」他嘶啞道。

  突然間,徐直執起他的雙手,向來冰冷的眼神燃著親熱與喜悅。

  「你的恨意我很……」她搜尋者貼切的形容。「我很歡喜。」

  「……什麼?」他就說,那個高傲地徐直被個假貨換了吧?!

  「阿武,你刻骨銘心的恨意我已感受到,來世不當西玄人,這多麼可怕的詛咒啊,對周文晟也是如此麼?」她真切的說道。

  他回過神,冷笑︰「你擔心他?我就也要日日夜夜詛咒他……」他臉色猙獰起來。

  「好!他我不能保證,我卻可保證我來世不當西玄人,你可滿意了?」

  一臉的猙獰瞬間僵凝。

  徐直凝視著他,語氣和氣得不得了︰「你恨不得生啖我與周文晟的血肉,非看我與他的悲慘結局不能瞑目?」

  「……是,我非要看不可!」他又回過神,但終究沒有自她的柔荑下抽出手。

  他再度冷笑︰「哪怕你想將求愛曲唱與他聽,他也不可能接受。要怪就怪那一晚撞見你的並非是周文晟,你想搶下皇后之位還真是路迢遙……」

  她烏瞳熠熠生輝,像是滿天星輝都落入她的眼眸里,讓他一時看定了眼。她爽快應道︰「好啊,我允諾絕不對他唱求愛曲,絕不搶皇后之位……這些小事我不記得以前曾做過,以後也絕不會做。周文武,你必定要繼續保持你的恨意。」

  「……徐直,你受驚過度了麼?」找大夫了嗎?

  徐直渾然不介意他異樣的眼神,笑道︰「周文武,你有這個心很好,我極是喜歡,我敢擔保在你有生之年,必會看見我的結局。」

  「什麼?」

  「但,你得努力活下去,連周文晟的結局也得看完。說到底,最後拼的還是誰活得久,是不?」

  她又自說自話起來︰「你也不像短命相,只要不瘋癲自找死路,那如先皇那樣活到西玄年命的極限是有很大機會的。」

  「……」他已經連「什麼」都懶得說了。他從來就沒有跟上徐直的思緒過,現在他只想知道,這假貨是哪來的?近十年來他跟徐直就是京師最不熟的熟人,以致他漸漸地不了解她了嗎……還是,這根本就是徐直的本性,只是他一直無緣見到?

  徐直又道︰「我的墓快建好了,阿武,你既如此恨周文晟,你就仔仔細細地看,看到周文晟身為皇帝的結局吧。」

  「……皇帝的結局?」

  「既然你懷疑他根本不是仁德之君,那你就看到最後,然後想辦法送我進我的墓裡,我可允你……允你什麼好呢?只要你肯留到最後,我必也會保住你,讓你葬在西玄土地上,來世我已非西玄人,你定看不見我這個討人厭的人,你的日子或許會過的愉快些。」

  「……徐直,為什麼你不自己看呢?」

  徐直看著他。

  他看著徐直。

  「大姑娘。」

  徐直與周文武同時往門口看去。不知何時,姜玖站在微敞的門口前,陰影掩去他的表情。他不疾不緩地進屋,目光只落在徐直面上。

  「我去大姑娘房裡,看見門上半掩,就知道你出來走走了。你怎麼走到這了?我以為你會上湖邊散步,那時你最喜歡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精神還好麼?」

  周文武轉頭看了窗外尚是黑沉的夜空,無聲的諷笑。以往總有傳言,徐直的身邊人照顧她的衣食住行……以及任何的需求,聽是一回事,在深夜裡真正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姜玖再上前幾步,溫聲道︰「大姑娘不想回房,我陪大姑娘走走吧。」

  徐直嗯了一聲,正要放手,忽的感到周文武反手攥住她。

  她抬眼一看,暗訝了一聲,她根本沒包扎完成,傷布半落,露出他又在染血的胸膛,這家伙還真能忍,刀傷在胸口,還想在床上逞「匹夫之勇」,她都不知該不該替他說一聲精血好旺盛。

  果然不愧為西玄第一瘋子,徐直心裡這麼想著。

  當她伸出手,想做個收尾時,姜玖快她一步,溫暖的男人十指壓在周文武的傷口上。

  徐直看向他。

  「大姑娘,我來吧,這種包扎我比你順手許多。」

  姜玖不動聲色,雙臂熟練地環過周文武的膀背,替他纏繞著傷布,他時候回過寶元樓那現場,金執吾告訴她,有幾名刺客沒有全屍,明明一刀致死,但下手者仿佛泄憤,將尸體捅的七零八落,慘不忍睹,而那些屍首全部都在徐直附近。

  想都不用想是誰做的。

  ……真想弄死這個瘋子,保所有人的安全,姜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文武冷冷與他對視半晌後,兩人同時撇開目光。

  用力纏妥後,姜玖笑道︰「好了。這種小事讓大姑娘做,真是大材小用。明日我會讓人輪流來替你換藥的。」

  他轉向徐直,溫聲道︰「大姑娘,我陪你去湖邊散散步,你再稍闔個眼留點精神。我打聽過,那個大魏醫者來到四方館,據說是個極有名的,天亮我們去試一試。」

  徐直還沒有應聲,周文武就一把推開姜玖,往徐直看去。

  「徐直,為什麼要看大魏醫者?誰受傷了?你嗎?」

  徐直尋思著,決定再給他一點驚喜讓他動心,他才能有動力維持他綿綿不絕的恨意。於是,她微微仰臉,大方任由他打量,嘴角微翹道︰「不是誰受傷了,是我這裡似乎生病了。」

  她不介意地指指自己的腦子,想了下又難得補充道︰「時常痛的撞牆也止不了,忍了許多年,也許哪天受不住痛就自我了斷也說不定。方才我抱著頭,正是因為它無法接受撞擊。我會在半夜走動,也正是因為我此刻痛到睡不著了。」

  月光還不足以照亮他眼瞳的情緒,但在瞬間她有一種他瞳仁一縮的錯覺。

  她納悶這並非大喜的反應,難道還不夠取悅他?她想了想,再加送一把吧,又笑道︰「都不知道第幾個大魏醫者說沒法治了,所以說我才說,在你的有生之年必會看見我的結局。」

  「你怎麼不去死這話你說的頗神算,看來你也有袁圖的潛質。周文武,我注定比你先走,這樣子你是否打從心底感到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