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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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陽高照,街道上行人較往常少上許多,一身紅袍上繡著鳳凰紋的西玄二皇子經過學士館時,突然下了馬。

  新上任的執金吾雖有疑問,但還是隨著他進入學士館。

  館裡,一如往常那樣充斥著學士氣息,學士來來往往,各自忙碌,西玄二皇子誰也沒有理會,徑自通過一間開放式的小廳,廳中央展示著利用水力驅動歌舞人偶的機械組合,人偶生動惟妙惟肖,在場除了學士,還有幾個國家的使節與商旅,個個興致勃勃地聽著學士們的交流。

  西玄二皇子只是在這些人裡掃上那麼一眼,就進入下個小廳。

  每個廳裡或多或少都有人自願自的研究,擺放半成品、修改的器具滿地都是,經過的人還必須撿著空隙走;也有那麼一、二個盯中了目標,就在小廳裡耐心的觀察,直到過了最後一個廳,他來到外頭的連廊上。

  偌大的院子被烈陽照的滿地生光,明亮到幾乎無法直視,但此時此刻只能遮半陽的連廊上居然站滿了使節與商旅,甚至朝廷的工匠也來了。

  院子裡,有師傅在安裝著,看起來是一輛馬車,學士們在旁指點,甚至加入組合的行列。

  人來人往的,西玄二皇子下意識的掃過人群,突然間,有一名年輕女子按捺不住自廊道走出去,光從背影他就認出是徐直來了。

  西玄女子的衣裳怕是普天下再也沒有比她更適合穿的了,她袖尾繡著鳳凰紋絲線無止盡的交錯組合寓有尊貴、豐裕的象徵,衣色雖沉,卻有一種讓人不可褻玩的莊重感。

  緊跟著,她做出完全不莊重的舉止——她直接蹲到馬車前低頭看著學士手裡的草圖與學士們交頭接耳到……未免太接近了點,西玄二皇子蹙起眉。

  徐直的身邊人打起遮陽的油紙傘蹲過去,傘面遮在徐直的頭上,徐直卻是恍若未覺,又走出傘下,改到另一頭蹲下細細看著車輪。她甚至不嫌髒的摸著泥地與車輪的交接處。

  他目光略停在油紙傘上。西玄貴族從絲綢傘轉用油紙傘,全是徐直用貴族之身用了第一把。她似乎喜歡事事嘗新?

  他不疾不徐的走到徐直的身後,鼻尖是淡淡的燻香,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車輪。

  他的目光不收控制的略偏移。明亮的陽光落在她面上,仿佛圈了層光似得肌膚色如象牙,她神色專注,嘴角彎起,似是遇見什麼歡喜大事來;但奇怪的是她的薄汗較常人多了些,連鬢髮也是輕濕,是姑娘家受不住太陽的熱度麼?

  學士興匆匆的繞過來跟她說到︰「徐學士!成功成功了!你看,就是這個環節改了後從此天下馬車行進可以更安穩,不會再如此顛簸,小至一般人坐車,大到皇帝出巡,嘿嘿,長程旅途不用每每翻江倒海吐的一地了!徐直,你也有功勞的,要不是你說坐車易頭疼,我又怎麼會想到原來車子也能改善呢,這第一輛成功的馬車就予你吧!」

  徐直滿面欣喜,跟著站了起來,一時頭暈重心不穩,身邊立即有人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她連轉頭道謝都沒有,就神采飛揚的跟這名學士討論起車子減震的問題來每一個問題都不是一般人聽得懂的。

  她的身邊人看了西玄二皇子一眼,馬上替徐直補上禮節,道︰「多謝二殿下相扶。」

  如今兩人因徐達已形同陌路,最好還是別讓這位皇子逮到大姑娘不敬的把柄。

  二皇子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就這樣一直盯著徐直興高采烈的神情。

  執金吾在他身後自言自語︰「常聽人道西玄徐直一身好手段,方能在西玄佔有一席之地,如今看來,她也不過就是個沉溺在學識海裡、不通人情世故的學者罷了。」

  身體無止境的在黑暗中墜落……徐直仿佛天生不知恐懼為何物,她不驚不慌,反而估量著自身到底能沉到多深處。

  地底中心嗎?那會是什麼地方?四周黑黑暗暗的,到最底下將會看到什麼?她興奮的等著,甚至張大波光瀲灩的美目,不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

  一隻大手平空扣住徐直的足踝,抵住了她下沉的所有重量。

  她低頭一看,仍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那隻出現的不合理的手掌。

  沒有人,只有泛著銀光的手掌,好似這個人就在她足下,但不願意現出其他部分。

  ……怎麼會讓你發現孫時陽呢?真是太粗心了。

  ……不要知道太多啊,徐直,你回去吧。

  徐直猛地晃動一下,張開美目,正對上同墨疑惑的眼神。她想起來了,她被就回來了,一身狼狽全是穢物,這才先沐浴等吃藥,而此刻她正站立著,展開胳膊,任著同墨替她更衣。

  她尋思片刻,突然說道︰「剛才我……好像眯了一下。在那一瞬間,睡得很沉。」真不可思議。

  同墨驚喜的比個手勢。

  徐直嗯了一聲,道︰「頭不太痛了。」她又出了神,讓同墨替她繫上衣帶。

  同墨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更加小心翼翼的服侍。這項更衣的工作一向由白華與她輪流伺候,白華挑衣偏精致華貴,她則喜淡色如蓮;曾有一度西玄貴族看徐直的衣著只覺「天啊,沒有風格,沒有貴族的風範」,到如今「好個沒有風範」西玄徐直的穿衣風格。

  「……孫時陽……孫時陽……沒有人知道的醫者,為什麼會沒有人知道呢?」

  同墨特地將她的衣襟放鬆些,只是嗯了一聲,又自說自話道︰「有所作為者,必廣為天下知。孫時陽有神乎其技的醫術,怎會連個人都沒有聽說過他?這不合理。人稱我為天下徐直,涂月班卻無人聽說過徐直,哪怕是外地人,都該聽說過天下徐直,這也不合理……孫時陽必不知我,我卻知他;涂月班不知我,我也不知道他們……白華,你說這裡頭的共同點在哪裡?」

  同墨早習慣她思考時常搞混身邊人,也不回應,她拉著徐直坐在床沿,拿過玉梳執起徐直一束束烏黑亮透的長髮梳著。

  不管是徐直的髮、身子,每一個部分都是身邊人細心養出來的,除了她的腦……偏偏徐直的腦是她全身上下最珍貴的,也是她的身邊人永遠無法觸及的。

  她又搖了下徐直的肩,比個手勢,意思是既然還有點頭痛,就不插簪束髮了。

  徐直一直被干擾,顯得有點心煩。「這點小事平常不都你做主?別來煩我。」

  同墨聞言,垂下眼簾,靜心梳著她黑亮的直髮,順便替徐直輕輕按摩著頭皮。

  「大姑娘,」九行在門口小心翼翼的說道︰「姜玖差人來說,他已經說服執金吾將人暫時收進府裡的地牢裡。」

  徐直隨筆嗯了一聲,隨即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心一喜。「都已經在地牢裡了?」她想起身,同墨壓著她的肩,讓她動彈不得。

  同墨又對她比了比,徐直臉色頓時難看,但忍了下來。「就等白華端藥來吧……九行,你進來。」

  一直守在門口的九行心一跳,想起姜玖那句︰身邊人是負責徐直所以的需求……說這句話時姜玖似笑非笑,另他毛骨悚然。現在裡頭是剛救回來的徐直,她想要他進去做什麼?

  徐直滿目生疑,看著門口那個猶如木頭人的青年,再重復一次︰「你進來。」

  同墨取來一件外衣披在徐直肩上,適時遮住寬鬆的衣襟後,走到門口,在他面前揮舞著手勢。

  九行這才低著頭諾諾的進來,站定在離徐直最遠的對面。

  「你抬起頭來。」

  九行心一凜,抬起頭,視線仍是垂著不敢亂瞟但還是不小心看到徐直裙擺下的羅襪……他臉色發白,迅速抬高目光,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照說,女人的天足最是誘人,但他一看就害怕!

  徐直沒有留意到他的心思,仔仔細細的看著這個臉皮尚帶著有點貴公子溫吞的秀氣青年。「九行,現在我終於認了你的臉。聽說連白華都沒有發現我在四方館有難,是你從我的言談裡看出異常趕回來告訴阿玖的?」

  「是的。」所以說,要論功行賞了麼?

  「你的心思真是細膩啊。」

  「還好還好,能為大姑娘分憂,是我該做的。」他是家中聰明的小兒子,心思確實比常人來的敏感細致。不過……聰明如他,也沒有料到有一天他還得諂媚一個女人。

  「是誰告訴你可以擅自做主的?」

  「啊?」他終於看向徐直。「可是大姑娘你不是……」不是被人綁架了麼?

  「哪怕我被人綁架了,也是我說了算。我要你跟白華去學士館,你卻跑去搬來執金吾與阿玖,現在你是要告訴我,徐府你做主麼?你是入贅了?」徐直說起來心裡就是一堵,要不是阿玖鎮守在城門口,現在她早就出城了。

  她堵,九行更堵。在他眼裡,這個西玄徐直簡直無理取鬧。他滿面臊紅,不服氣道︰「大姑娘此言差矣。女子有難,任何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都應該相助,何況主子如果做了錯誤的選擇,我們有必要必須要糾正過來。大姑娘,你道,你讓周遭人擔心,難道是對的嗎?」

  徐直愣了下,同墨向九行迅速比了個手勢,九行看不懂,硬著頭皮再道︰「白華姑娘一路上嘮叨大姑娘從未有過這樣的舉動,她甚至能夠說出每一次她陪你出去是何時何地你跟誰見面。」

  「哦?你是看出她在監視我?」

  同墨吃了一驚,連忙激動地對著九行比著手勢。

  九行一臉驚慌。「等一下,太快了,同墨姑娘我看不到……」

  「你沒有學麼?」徐直問道。

  「我有學,就是學的不多……」他敢發誓徐直臉上露出了「虧我還讚你聰明,原來不過如此」的嫌棄表情。

  「同墨說,你在陷害白華嗎?白華是惹到你什麼了?」

  「不不不!明明是大姑娘你自己說的啊,我沒說白華在監視你,我只是想表達她在關心你……同墨姑娘也關心你啊!大姑娘,她在書房那日被重壓,哪會短短幾天就好,還不是撐著到城門去救你!」

  徐直看著他,哦了一聲,轉向同墨。「我想起來了,你傷還沒有好,這陣子你就去休息吧。」

  同墨大驚失色,在她面前比著手勢,徐直看著卻沒有說話,最後同墨一氣之下,走到九行面前,在九行一頭霧水時,惡狠狠的踹著他的小腿骨。

  九行沒料到她力氣這麼大,痛得他差點抱腿大叫,偏要維持形象站在那裡。

  他想起凜風中同墨射出的那至關重要的一箭,他懷疑他的腿骨可能裂了……同墨又回到徐直面前比著,徐直只是淡淡的掃過一眼,懶得回話,用手比了起來。

  九行傻了眼他沒想到徐直手勢流暢不輸同墨,兩人比的奇快令人眼花繚亂,如果不是他聽過徐直會說話,會以為這兩人都是啞巴。徐直學這做什麼?就連姜玖在跟同墨說話時,他也注意到姜玖只是略懂而已,並沒有到專精手語。那現在他是要怎樣?學多少徐直才會滿意?

  忽然間,同墨跪坐在地,像小女孩似得將頭倚在徐直膝上。徐直有點厭煩,說道︰「隨你了,我也不想知道為什麼明知該養傷卻硬要跟在我身邊的原因,不要拖累我就成。」

  此時是夜晚,室內全靠燭火照明,不知是不是九行的錯覺,徐直在說了這句話後同墨的臉色有些發白。

  不巧,他與徐直對上眼,徐直就這麼看著他,他張口想說什麼,正好有人自門外大步流星的進來。

  「徐直,你還好麼?」這人,未戴面具,面容雖美如冠玉,但長年在眉宇間的陰戾破壞了一般人對這張臉皮的所有美好幻想。他衣著換了件,黑髮微濕,顯然方才匆匆沐浴後就過來了。

  他的目光直落在徐直面上,似是在確定她的安好,直到她裙邊的同墨起身,他才發現室內還有人。

  他瞥到角落裡還有一個身邊人。這些身邊人他總是覺得礙眼,以前以為徐直能夠掌控身邊人但如今看來徐直太過縱容以致這些人連個基本的保護功用都沒有。也對,幾乎都是貴族之後,哪懂得為主子想?

  他大馬金刀的坐在徐直另一側床沿看著她,直截了當的問︰「孫時陽的徒弟找過麼……你怎麼這樣看我?」

  徐直表情微妙,收回目光。

  「沒什麼……」只是在想,攝魂鐘所攝出的話,似乎與人的作為反其道而行。明明聽見她死了才快意的轉醒過來,怎會在攝魂裡蹦出那句來?雖說周文武本身就充滿矛盾,但也不至於會說出完全背道而馳的話來。

  「總有師傅吧,師兄呢?都有在找麼?」周文武不死心的再問。

  她又看了他一眼,道︰「孫時陽是自學成才,沒有師傅。我想,世上真有他的徒弟,恐怕早就名聲大噪,但世間百家名醫裡確無姓孫。」頓了下,又道︰「周文武,現在你是在防堵我生機的所有可能性麼?你該可以放心了吧。」

  「你……」一絲惱怒涌現他面上,卻被他硬生生的壓了下去。

  他抿起嘴問道︰「你頭痛之症有幾年了?」

  「嗯,十年?二十年?記不太清楚了。」

  他眸色轉暗,想著過去二十多年來,同在京師見到徐直的次數連他自己都記不清,卻沒有一回看穿她有頭痛之症。

  是她掩飾的太好,還是他從未留意過?他安靜片刻,開了口︰「徐直你去大魏吧。我在四方館問過那個老醫者了若然世上真有大羅神仙,那必是救人無數的大魏醫者。他說了,在大魏治頭痛的名醫不少,你早點去,早點治好,也就不用再受這頭痛之苦了。徐達貴為大魏皇后,不管你們姐妹情多淡,你必要逼她找出世間最好的醫者。」

  徐直聞言,水墨似的眼眸直直打量著他,一時之間她神色莫測。

  周文武誤會她的無言之意,諷刺的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可不會趁著此時於與你去大魏……找徐達,我還怕回不了西玄呢,但你須允我一事。」

  徐直哦了一聲,還是目不轉楮。「你說說看,我便聽聽看。」

  他定定的看著她。「徐直你須允我,你一定會回西玄。不是骨灰,也不是屍體,而是活生生的回來。」

  同墨跟九行同時垂下臉,掩飾臉上的古怪。

  這一次,徐直一聲哦拉了更久。

  她支著額,慢吞吞道︰「有點亂,攪的我又頭痛。」

  「又頭痛?」周文武臉色陡變。

  她嗯了一聲,忽然問道︰「你看,我有哪點好,好到你盼我活生生回來。」

  周文武微愣,直覺冷起臉回答︰「徐直你什麼都不好……也不是我盼你回來,是西玄需要一個西玄徐直的人罷了。」

  徐直認真的聽著,而後認真的答著︰「原來是這樣嗎……」

  周文武正要說什麼,忽聽的門外一連串女子嬌軟動人的聲音道︰「藥來了,藥來了!」白華急急端著藥進來。「大姑娘,快點趁熱喝……你怎麼在這?」

  同墨伸手要接過,誰知一雙男人的手轉接了過去。

  他逕自攪動藥汁,白華想要拿回來,卻見他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嘴裡淺嘗。

  「喂,你以為你是陛下嗎……」白華瞪著眼。

  周文武本是垂著眼,聞言停止動作,而後緩緩抬起陰毒的黑眸盯著她。她立刻噤聲。

  他冷冷笑一聲。「原來你還被他餵過啊……徐直,讓一國之君餵,你有何感想?」

  徐直暗嘆口氣,轉向周文武。

  「實不相瞞,記不住了。阿武,你既是我的後院人,那就來餵我吧。」周文武愛跟周文晟攀比是絕對的,但在這件事上……她還是有點搞不清,就是瑣碎小事而已,計較什麼啊?她只想快些喝完藥,快些去地牢。

  周文武手裡一頓,聲音微的放軟道︰「這藥不苦,你身邊人在裡頭放了糖,總算有那麼點細心了。」一匙藥汁遞到她的唇瓣間,在周文武的注視下,徐直毫不猶豫的喝下。

  隨即轉頭吐在地上。

  周文武臉色隧變,掌力幾乎捏碎了湯匙。

  徐直卻沒有理會他,她看著白華,問道︰「白華,你又加了藥?」

  「大姑娘,這是你平常喝的藥啊……」

  「你再說一次。平常?」她臉上看似沒有表情,但親近她的人已知她不高興了。

  周文武這才明白徐直吐了藥不是因為是他餵,而是藥裡異常。他第一反應是徐直被下了毒,心頭駭然,就要一腳踹死她這個身邊人,哪知白華立刻跪在地上承認道︰「大姑娘,我也是為了你好啊……你平常頭痛到睡不著,天都還沒有亮就醒了,御醫都說了,多加他說的藥材,能夠一覺到天明,精神也好,果然你喝了藥真的好睡,那為什麼不加呢……」

  「我是不是也說過,我不會喝它,喝久了會讓我思考遲緩,還會上癮,我不願意。」

  「思考遲緩便遲緩吧,反正大姑娘聰明,再遲緩也不過是打回一般人的樣子,有什麼關系?就算上癮了也好啊,大姑娘日日睡得好,難道不好嗎?」

  「所以你就自作主張,一次又一次背著我加藥?」徐直面上終於有了厭倦。這種事也要她點破,煩不煩。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

  跪在地上的白華大驚,撲前抱住徐直衣裙下的長腿,大哭道︰「大姑娘!大姑娘!我下次不敢了!不,再也沒有下次了!讓我留下吧!你不能沒有我,每天你都需我的……」

  徐直心煩意亂。「同墨!」

  同墨低著眼眉,上前要拉開白華。

  立在一旁的九行一直小幅度的變換站姿,想要用眼神跟同墨交流,看是要如何幫助白華脫身——以前他家犯事前他也是被丫頭隨從簇擁的少爺,每次地下人一出錯,就是互相合作哄他這個少爺到開心也就原諒他們了,只要依樣畫葫蘆,他想白華還是可以留下的。但,他發現同墨就是不跟他對視,仿佛白華的下場與她無關。

  現在是怎樣……原來徐直的身邊人各自為政?

  「大姑娘!大姑娘!我以後再也不敢多事了,我只是想讓你好過點……我是要伺候你一輩子的,我不想離開不想……」她痛哭失聲,全然失去先前的自信。

  周文武頭也沒抬,緩緩攪動著手裡濃稠的藥汁,聽著徐直如何治理手下人,聽到此時,他淡淡說到︰「你擺出這種我見猶憐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底下人做錯了事,主子沒要你的命,你就該感激涕零了,現在不滾,是要讓人抬著你的屍體出去麼?」

  白華放聲大哭,死抱著不鬆手。

  徐直扶著額頭。「你閉嘴,我頭疼。」

  白華馬上閉上嘴,但她精致的小臉上布滿淚痕,眼眸如霧哭的一點也不難看,果然如周文武所說,一臉楚楚可憐貌。

  徐直向來對這方面就是缺了根筋,她能夠由衷的讚嘆寶元樓的腿燈具美,也能看出掌中鐘的美,這些物品背後充滿未知的奧妙,但對人,她第一眼從來注意的就不是美不美俊不俊,第二、第三眼皆然……除非有人提點……她看向周文武問道︰「為什麼你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華楚楚可憐?因為你是男人?」

  周文武瞥了她一眼,只道︰「我勸你弄死她吧。今日你已與她有離心之意,她絕不會再忠心於你,女人最好的武器就在她臉上了,它日她抓準時機,只需一口必會咬死你。」

  白華傻眼,隨即對他大吼大叫︰「你胡說胡說!」聲音都破裂成碎了,又連忙對徐直啞聲說到︰「大姑娘,大姑娘,你是明白我的,我絕對不會……」她見徐直被吵得閉上眼,狠狠咬住唇瓣,不敢再驚擾她。

  徐直仍是闔著眼,嘆了口氣,方到︰「或許當年我帶你回來是錯誤的。你知道阿玖跟同墨為什麼從來不敢自作主張麼?」

  同墨心一跳。

  徐直指著九行的方向。「他以後也不會。你想想這三人的共通點在哪裡?」

  白華梨花帶雨的小臉茫然著。「我……我想不出來……」

  徐直依然沒有張開眼眸,就這麼沉默下來,白華盯著徐直,周文武卻是微微垂目掩去眼神,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你讓我感到煩躁,獸獵前我都不想見到你,你可以留在府裡,但不要讓我看到你。」

  白華還是愣愣的。

  同墨扯了她一把,在她面前比了個手勢,白華這才回過神,大喜道︰「好好!我在獸獵前絕不出現在大姑娘面前,以後我會好好伺候大姑娘的……」她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感激的傻笑,藉著同墨的扶持起身。

  她不經意的對上周文武嘲諷的眼,瞬間她的心臟撲通一聲跳的老高。從以前她就覺得西玄二皇子的皮相雖俊,但在看人時卻像是毒蛇一樣的冰冷滑膩,一旦被纏上都沒有好下場的……她回避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敢再在徐直面前胡來,雙腿俱軟的讓同墨扶著出去。

  九行眼巴巴的看著她們離去,如坐針氈,猶豫片刻,對著周文武作揖,將門半掩後退出去。

  徐直還闔著眼,自言自語道︰「白華到底在想什麼?她在圖什麼?她來時,我讓她做九宮圖,才智不高,這樣的人,應是好讀透,我怎會看不懂?」

  周文武慢騰騰的看她一眼,仿佛在把玩湯匙般的,一直輕輕的攪動著藥汁。忽的,他嗤笑一聲。

  徐直張開美目。「你還沒走?」

  「徐直,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這麼原諒她了。你可知,若我還是皇子,我會怎麼做麼?我會一刀直接傻了她。原來,你竟遠遜於我,竟如此的心軟。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搞錯。不,是西玄人搞錯了麼?不是你縱容身邊人,而是從頭到尾她們騎在你頭上,而你毫無所覺。那個既精明手段又毒辣的徐直是出自我們的幻想麼?你不是還曾逼你親生父親辭官回家養老嗎?難道只是徐回跟你身邊人所為?那是我還在想你做的真好,徐太師就是株牆頭草,他非辭不可,否則遲早禍及你和徐回。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得起我;原來你不是高高在上,在水一方……哈哈哈!」

  他放聲大笑,自嘲道︰「我想起來了,是誰說你就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書呆啊!難怪在四方館時你不肯走,就是個書呆寧冒險也不離開啊!」

  徐直看著他。

  「徐直,你可記得許久以前,你在宮中遇見張貴妃,你無視她而行,當時我有多亢奮,以為你膽大包天,無懼權勢,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我做不到的事你敢做,我因此崇拜你,你就像是遙不可及的高月。我只能膜拜你,我追不上你,我比不上你,我在褻瀆你,現在……居然就只是不通人情世故啊!」他邊說邊笑,笑的不可自抑。

  徐直沒把他的嘲笑當一回事,也不認為哪裡好笑了。「好了,笑夠了就走吧。」

  他的笑聲陡然止住,一把拉她做回床上。「我這不是還沒餵完麼?」他攪動藥汁,小心盛了一匙到她唇邊。

  徐直只是注視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周文武抬眼對上她的目光。「徐直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你有這頭疼之症?有沒有可能是你太聰明了?如果變成跟常人一樣,這頭疼症是不是就好了?」

  徐直聞言,臉色終於略有變化——不是動容,而是驚愕。她驚愕的是這位曾經的西玄二皇子的幻想力有點豐富,以及出乎她意料外的蠢笨。

  她道︰「白華加入的藥是止痛,並沒有其他功效。而你所說的,因為聰明,所以腦子有問題,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驗證。」

  「是嗎……那還是來試試吧。」他語氣不容拒絕。

  徐直看他的眼神幽遠了起來——再淺白點就是︰我傻了才會喝吧。白華為了這碗藥被斥責,現在她再回頭喝這藥,她有病麼?

  徐直扯下批在肩上的外衣,要直接去地牢審人了,周文武還是保持那個坐姿,突然間她聽見他漫不經心道︰「你要喝了,我就告訴你被攝魂後的後遺症。」

  徐直迅速轉向他。

  周文武連眼也沒抬,道︰「我被神魂的整個過程你都在一旁觀察?那後遺症你如何觀察呢?你認為你去地牢審人,他們會毫無保留的告訴你麼?你要喝了這碗藥,我就一字不漏的告訴你我的後遺症。」

  徐直慢慢的坐了回來。

  「我喝了藥,你真會詳詳實實的說?」她就是一個為了學術,轉頭就可以沒有骨氣的一個人。

  周文武勾了下嘴皮。

  徐直迅速盤算了下。喝了白華煎的藥是會有睏意,反正涂月班都是她的了,醒後再審也是可以,不差那一時半刻。

  有這麼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她怎麼能放過?周文武人是反復無常,但仔細想想他身為皇子時有關學術方面需要皇室幫忙他也一向做到——攸關研究方向,徐直就是個無賴,哪怕學士館曾有事要皇室幫忙,她也記不得是哪位皇子幫的忙,都一律歸在周文武身上,好說服自己咬上那個餌。

  她不再說什麼,豪氣的一口喝了湯匙裡烏黑的藥汁。

  周文武眉眼微抬,嘴角是一貫的譏笑,又送了一匙到她嘴邊,她殷勤的猛喝,喝到最後長髮落在頰畔,周文武又跟周文晟一般,天生的皇族哪餵過人?幾次藥汁都灑在她的衣襟和髮梢上,她不耐煩的把頭髮撩到耳後,稍大的幅度讓周文武餵藥的動作驟然慢了下來,她索性自己接過碗,一鼓作氣全喝完。

  「好了,阿武,你快說吧,攝魂鐘對你究竟有什麼影響?你必須說的清清楚楚。」徐直熱切的看著他。

  周文武卻是盯著她微鬆的衣襟,頸肩至鎖骨的象牙肌膚一覽無遺,先前他還沒有留意到,現在這才發現她衣衫不整,直髮未束,臉上甚至沒有胭脂,分明是伺候她的人今晚有心讓她出不去了這內室。

  ……不出內室,然後呢?誰來伺候她,陪她度過這一夜?

  他眼底蓄起狂暴。她的身邊人也太無法無天了,光看寶元樓外隨便塞給她一個餅她也吃就知道,只怕是誰來陪她都無所謂吧?姜玖?還是那個青年?怎麼陪?

  他就是個容易猜忌的人,一時間滿腦子的假設淹沒了他讓他心頭發狂。

  「阿武?」

  周文武回過神,冷冷的看著她的熱情。這種熱情,原來從頭到尾都不是對著他,他抿著嘴道︰「攝魂鐘一響,我的腦中就一片空白,直到意識回復,中間都沒有任何的思考。可以說,哪怕它攝魂我一天,於我也是一瞬間。」

  徐直沉吟道︰「與我差不多的感受。但,我只是空白剎那就恢復神智……那,你是一點也沒感覺有人問你事了?」

  他警覺的看著她。「他們問了什麼事?」

  徐直沒有理會他,思索道︰「謊言需要時間來編造,真話卻一直在那裡,攝魂鐘不讓人思考……還是矛盾啊,想要得到她卻要我死,這也是真心的反映啊……」

  周文武的目光本在她面上打轉一圈,又落在她微露的肌膚上,聽得她此言,打斷她的思考。「你說誰要你死了?」

  徐直看著他,充耳不聞,回到︰「後遺症呢?有幻覺?」

  周文武擰了下眉,忍著滿腹怨氣道︰「醒來後,胸口鈍痛。」

  她想了想,廣袖裡的手隔著他的衣物貼在他的心臟部分。「這裡在鈍痛,不是傷口在痛?」

  他一頓,沒有垂下視線,反而直勾勾的盯著她的臉。他道︰「是自內心而外的痛,而非傷口。」

  「心臟鈍痛,是永久性傷害麼……」她看著他扯開外衣,露出裡頭被紗布包裹著的胸口,上頭紗布幾乎都被血暈染,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方能這樣。

  她微的一怔,這才真正正眼察覺他的西玄男服與在四方館時不同……她想起來了,她吐了他一身,他只是隨便沐浴卻沒有包裹傷口就匆匆過來了麼?

  「你不是想摸個仔細?」他拉過她的手貼在他的胸口。

  徐直湊過去,本想認認真真的探索加詢問,哪知目光失焦,一頭栽進他懷裡,正好撞上他的傷口。

  他心裡一驚,連忙互住她的頭顱,兩人雙雙失重的向後倒去,周文武單手直拖住她的後腦勺,以致徐直滾到床上時,還壓著他的手掌。

  「徐直,你還好吧?」周文武側過身,見到她的臉色略白,鬢髮微濕,似有薄汗……是在頭痛吧?

  他的手一時抽不出,見她滑如絲綢般的黑絲就這麼鋪散在床褥間,美目還惺忪的張著,好像個迷惘的少女。

  在十多年前,也有這麼一幕似曾相識。在那一晚尚是少年皇子的他踹開大門,所看見的就是她這幅模樣,然後……周文武俯下身,另隻手抵在她的另一側,低聲問道︰「徐直是因為那一晚,你才來天牢的嗎?還是,真的只是為徐達報仇?」

  徐直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下意識的臉龐微側,吻上她柔軟的唇瓣,就這麼壓著她的嘴,並沒有撬開它,也沒有任何多於的舉動。

  以前往往這時就有反胃跟焦慮,讓他無法再進一步,他只是不死心的想親近她,但這一回……他一怔,開始嘗試著輾轉吸吮她的唇瓣,舌尖探了進去……他直勾勾的盯著徐直張大的美目,確定在他身下的確是那個徐直,等到他終於感到徐直回吻了,他迫不及待的扯開徐直的衣裙。

  他眼眸微微赤紅妖艷起來,胸膛急促震動,籍著撫摸她的嬌軀明顯察覺到她已經被他勾起欲望,他想吻遍她的身子,卻捨不得與她唇齒分離,不住的互吻著,徐直細碎的喘息與嬌吟刺激著他的感官。

  ……是徐直……是徐直……是他日思夜想的徐直……他跨在她的兩側,背脊緊繃,單手快速的脫著自己的衣衫,但又不順手,她不得不暫時離開她被吻的紅腫濕潤的唇,急切而小心的要抽出壓在她後腦勺下的手,以便兩人極速渴求的溫存,不禁意間他對上她布滿情欲的美眸,迷茫而沒有意識……他心裡咯一聲,聲音粗啞難辨的問道︰「徐直,我是誰?」

  徐直朝他微微一笑,看起來有點傻氣軟乎乎,跟平常精明的樣子完全不同。

  周文武頓時心裡涼了半截,腦子也短暫的清醒,他掃過她被扯開大半衣裙的美麗身子,她從頭到尾一個姿勢都沒有變過,藥效讓她全身無力,藥效讓她……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卻能熱情回應,是因為這個男人能撩起她的欲望?……只要能勾起她情欲的,都可以嗎?

  他咬住壓根。「……徐直!」

  他的力道幾乎咬碎了牙,壓在她嬌滑雪白胸腹間的大掌青筋暴起,良久才恨恨的替她拉上衣衫,心扉的涼意蔓延全身,平息一身躁動後,他俯下頭逼近她的臉。

  她的眼神比先前來的潰散,但似乎一直在本能的抵抗藥效,眼眸裡的情欲已淡去許多,似乎就是一個被迫發情,情欲也去得快的女人。

  她目光散亂直盯著他還帶著艷色的眼眉,慢吞吞的開口︰「孫時陽……」

  他聞言,眼色微暗。孫時陽?她念念不忘孫時陽,卻不知那個姓孫的已經……

  「星官楊言頭痛症,孫時陽為其開顱,年後癒,只有一小段記錄,那麼幾個字……孫時陽就泄底了,從此再也沒有這兩個人的只字片語,天下沒有孫時陽,也沒有星官楊言此人。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難道我們的天下,不是他們的天下麼?」

  周文武是猜出她在努力記憶印象最深的事來反抗睡意,他沒想到徐直這麼不喜歡被迫的睡眠,但聽到最後,他眼瞳微微擴張,臉色邃然大變。

  四方館那個大魏醫者確實說,徐直的頭痛症難治,除非能夠打開腦子,但世上從未有過這種醫術,也沒有人主張過;而老醫者之所以想到開顱治療,還是因為前幾年有醫者自西玄回去後,提到有病人在詢問開顱治病的可能性。想都不用想,那個病人就是徐直。

  天下第一個說開顱的就是徐直!哪來的醫者敢替這種異想天開做擔保!

  老醫者說或可開顱一試,他還半信半疑,但連一向聰明的徐直都在十多年前確定自己必須開顱才回去找那孫時陽……就只這一條不算活路的活路了麼?

  他全身微微顫抖,輕聲問道︰「徐直,除了開顱,沒有其他辦法了麼?」

  「嗯?孫時陽到底在哪……」

  「孫時陽……」

  十多年前他下令殺了孫時陽們,裡頭到底有沒有醫者孫時陽他這個下令者都不清楚。

  他不是皇族麼?皇族視人命如草芥不是他們的權力麼?為什麼……就他嘗到報應?因為他被剔除在皇子身份之外了麼?

  他喉口哽塞,盯著徐直,始終說不出那句「別找了,孫時陽被我給殺了,你只能絕望。」這種話來。

  「……徐直,」他聲音很輕,狀似正常的說︰「你的墓停建吧,你年紀尚輕,必有大好歲月,何必急於一時?」

  徐直看著他。

  他看著徐直。

  「……必須建。」她臉上有著若有似無的微笑。「那時我……最後的……」

  最後的?雖然後面的字她沒有說出口,但不難想象就是「最後的住所」之類;周文武心裡煩躁,隱隱約約又有殺人泄恨的沖動了。總是這樣,不管他心裡真正想要什麼都不會屬於他的!層層疊疊的陰鬱壓制著他,幾欲爆發。

  他又瞥見她此時笑容竟有幾分狡猾,眼眸明亮又傻氣,好像在得意著什麼……這有什麼好得意?人都快死了,以後西玄土地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叫徐直的女人……思及此,他渾身一顫,不受控制的將她摟進懷裡,護著她頭抵著他心口,眼不見為淨。

  他奪位若失敗,大不了一死了之,徐直還是在西玄活的好好的,見不著她是理所當然,反正人都死了,來世輪回在西玄,哪怕遠遠的見了她,也許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現在是她先走,在他對她還有感情時……只要一想到這,他就想發瘋到毀滅一切。

  時不時的瘋狂都已根深蒂固了,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擁有過溫柔的本性。有時他真想問,是誰殺了那個溫柔過的二皇子?為何那些人全無報應?如果以那樣的本性成長,是不是也能擁有大魏李容治那種如沐春風的個性?是不是徐直就會多看他兩眼?是不是在她還沒有身邊人、他還沒有姬妾前,一如李容治與徐達?

  懷裡的頭顱微微彎側,他下意識的放輕力道,就怕拿捏不穩傷到她的腦子。這種會控制不住梗護她的心情,真令人惱怒。

  就算她壓在他胸上傷口那處隱隱作痛,他也沒有放開那個懷抱。

  唧——

  惱怒、哀傷、痛苦……等等無數的糾結心緒瘋狂的涌上,衝破了莊重奇妙的音樂,尖銳的呼嘯不絕於耳,天上白雲掠過身際,讓他意識到這只巨鳥正直衝而上。

  猝不及防的,他轉了個方向,風馳電掣破雲而下,山河浩渺放眼望不盡,轉眼間地面清晰可見。

  一具長形棺木被人抬著,將要進入地下墓室,心頭悲哀更甚,幾乎淹沒了他。

  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在乎了,因為沒有了,不見了,自天下消失了……如同刀刻般,這些痛苦的意念一刀刀深深刻在她的心頭肉上。

  有人抬頭看見巨鳥,大喊了什麼,他聽不真切,只知道下一刻——巨鳥毫不猶豫的撞上墓門。

  一切歸於死寂。

  再也沒有任何奪位痛苦,沒有任何的喜悅,只剩下永無止境的黑暗與寧靜。周文武猛地驚醒。

  他無聲的底喘著氣,碎發幾乎覆住他的眼眸,他的心臟部位還在瘋狂跳動中,巨鳥身前與死後的情緒落差太大,讓他一時無法適應。

  巨鳥的心緒與其說是太過激烈感染了他,不如說是在夢裡他就是那隻巨鳥,所有的感情皆由他自身而發,根本沒有阻擋物,現在他還冷汗直流著……他眨了眨眼,終於意識到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心頭一跳,想起那夢裡永無止境的黑暗……胳膊一動,便覺懷裡有個溫暖的軀體跟著動了一下。

  徐直!是還活著的徐直!

  他鼻間聞到徐直近年衣上慣有的燻香,漸漸的冷靜下來。他也能猜到她終年不變用這種香味的原因了,鎮定安神……他稍稍攏縮雙臂,將他環緊,俯下頭蹭著她的髮頂,而後一路下沿。彼此臉頰噌著,最後無法控制的吸吮她的嘴唇。

  不一樣,他心裡想著。那隻巨鳥是永遠的沉睡,他與徐直都還是活在這個天下裡,徐直還在他也在,這令的他心跳漸緩,又著深入的吻,起了另一種涵義的激烈跳動。

  不知是不是渴望的喘息溢出唇間叫人聽見,瞬間微亮的光芒自床幔之後亮起。

  他頓住,徐徐的抬頭。

  若隱若現的床幔後,是一名女子身形站在那裡,而非男子。周文武本來被挑起的怒火被熄了大半,他留在此處未嘗也不是想看看到底是哪個人要伺候徐直的夜晚。

  他拉過薄夠覆上徐直的身子,下意識的摸上她的頭,隨即,小心的翻過她的身子,撩開床幔下了床。

  微弱的燭火把站在桌旁的女子照的半隱,是那個叫同墨的;烏家同墨,他想起來了。烏家是西玄大姓,自垮台後,嫡系男乞女娼,旁支曾同榮過,自也承受同罪,但罪未若嫡系重。

  當年,她到徐直身邊時他還略帶驚訝,先皇到底在想什麼?區區一個旁支,在牢裡被人毀去聲音,讓她逃過一劫留在徐直身邊做什麼?一個啞巴毫無用處。

  「做什麼?」他壓低聲音到。

  同墨回避看向他,周文武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衣襟大開,他慢條斯理的穿妥衣衫,根本沒當她是回事。

  同墨拿出一張紙遞給他。

  大姑娘喝了藥?

  他沒有回答。

  她又換張紙。

  大姑娘既當你是後院人……

  他猛地抬頭陰冷的瞪著她。

  同墨不為所動,指指上頭的字。

  能讓大姑娘喝了白華的藥,那是你本事;能讓她快活,也是你的能力;能在大姑娘手裡討了什麼去我們也不會管。雖然大姑娘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但,你要敢利用大姑娘去害陛下,那時就是連徐府也容不得你了。

  周文武嗤之以鼻,看著她道︰「你是什麼東西?每一個跟徐直魚水之歡過的男人都被你這樣警告過嗎?」說道魚水之歡時他連頓數次,到最後,他壓抑不住心頭突然的暴怒,雙手抓起床邊某樣東西欲往她面上擲去,但隨即想起床上還有個好不容易睡著的徐直,方陰深深忍住,冷冷指著門口。

  若然今日徐直腦子沒有問題,他還會管他睡不睡麼?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同墨指指桌上的東西後就安靜的推門而出。

  溫暖的屋裡只剩他粗喘的呼吸聲。

  知道是一回事,面對又是另一回事。以前身為皇子時,雖同住京師,卻如同相隔千里,不去深想也就算了,徐直從來就不可能是他的,如今近距離的意識到這件事,近到就差一步徐直就是他的了……他只剩蝕骨的記恨。

  是誰碰過她……她碰過誰……他都想千刀萬剮他們。

  他捏緊了手裡的東西,直到那東西硌的他手生疼,注意力才轉了回來。

  他打開掌心一看,就是一怔。

  ……是大魏的同心結,硌到他手的是下面鳳凰雕飾的玉佩,正和西玄的風格。

  是徐直衣上掉的?她想送給誰?周文晟?姜玖?還是那個叫九行的?或者,小倌館裡的男人?

  周文武面容剎那猙獰,突的又憶起他那個荒誕無稽的夢境——恐懼、憤怒、懊惱,以及天下間再也沒有哪個人的絕望,不管飛遍天下那一角,此生此世再也尋不到那個人。

  當時他宛如身臨其境,出了一身冷汗,即便是現在,只要一想到,心頭就是一陣冰涼。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攥緊了同心結,瞥見桌上隱隱約約看不見的物品,走過去一看,是準備好大堆紗布和金創藥。

  他嗤笑一聲,卻也沒有自虐的打算,才扯下身上血濕了又乾的紗布,床上的人兒翻了個身,似是被光給驚擾,他眼神幽暗的轉向床上半天後,默不作聲的吹熄蠟燭,屋裡立刻一片黑暗。

  他摸黑塗上藥,包裹好傷口,回到床前,輕紗後的呼吸輕淺而平緩,顯然睡得十分熟。

  他嘴角嘲弄的揚起,一把掀了床幔,上了床。

  姜玖提著燈籠自遠處走來,見同墨與九行並行,問道︰「大姑娘呢?不是說要去地牢審人麼?」

  同墨比著手勢,姜玖一怔,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側過臉轉向徐直屋子的方向。

  良久,他在轉回時,神色自若的嗤笑著︰「看來,周文武終究還是成了後院人了啊,大姑娘看上他還真是他的榮幸。這也好,既然大姑娘睡了,就不用喚醒她。這周文武本事啊,竟能讓大姑娘喝下她不喜歡的藥,看來真有幾分後院人的資質啊。」

  九行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姜玖,他是皇子,怎能真讓他成為後院人?」

  「嗯?」姜玖仿著徐直的口吻,笑道︰「他真的還是皇子麼?流著皇族大魏血,就是皇族人了?那我流著西玄古老貴族的姜姓血,怎麼如今我在這裡為奴呢?」

  九行一時啞口。

  姜玖上前一步,說到︰「你該衷心的,是陛下,是西玄徐直,而不是一個已經疾病而死的皇子。徐直睡了他,而不是他睡了徐直。徐直可以睡許多人,但他從今以後只能被徐直一個人睡,這點你還是搞清楚的好。」

  見九行張口欲言,姜玖淡淡的說到︰「或許周文武以前當女人是玩物,現在輪到大姑娘當他是玩物,這不就是所謂的現世報?」

  「姜玖,將來你也是會有妻妾的,何忍見二皇子淪落……」

  姜玖與同墨微的一愣,彼此對看一眼,九行頓覺有異。「怎、怎麼了?不對嗎?」

  「是啊,」姜玖失笑,又重復了一次,「對啊,照說是如此的。將來陛下必會賜婚,再不濟就是暗示我哪家的小姐好,我還擔心什麼呢?照做便是。」他微微一嘆,突然冒了一句,「千帆過境啊……」

  他在一抬眼,看著九行。「九行你好好的伺候大姑娘,將來會有你好處的。」

  九行聞言,迅速看了一眼同墨,同墨似乎沒有聽出弦外之意,不知為何他暗鬆口氣,他的小腿肚還隱約痛著呢。

  姜玖說到︰「既然大姑娘睡了,我就再回頭審審,明兒個她也省事。」

  九行問道︰「等等,白華怎麼辦?」

  姜玖詫異的挑起眉,同墨跟他比著手勢,他蹙眉看著,即有無所謂的說到︰「這是她自找的,大姑娘向來不愛人欺瞞她,這次就當給她一個教訓。」

  九行抿起嘴,見姜玖跟同墨要走了,他年輕氣盛的脫口而出︰「白華姑娘也是為大姑娘好,否則不會冒險加藥,如果我們幫她說情,說不得……」

  姜玖不耐煩到︰「幫她說情,拖累我們嗎?你都來幾天了,就算沒有近身接觸,總該要好好打聽吧,徐直的個性會看人顏面嗎?從頭來不過是換了一批身邊人罷了!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小官人家怎麼老想著你好我好大家好?好個屁!會說我教導不力,你在這樣子東願西願下去,就等著去陪你的父兄流放吧!」

  他轉向同墨。「同墨,我回地牢了,天亮我就不陪大姑娘練拳了。」

  同墨點頭。

  「姜玖,你們這不是沒有心麼?」不關心白華也就算了,他都懷疑他們對徐直的態度就是順勢而去隨波逐流,這對徐直真的好嗎?

  姜玖回頭看他一眼,咧嘴笑到︰「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徐直本就沒有心,我們這些奴才又何必要留心?到最後,留下心的,不會有好下場的,傻子。」語畢,他提著燈籠往來時路走去。

  同墨轉身往另一頭走了。

  九行站在原地怔忡著。

  自言自語的低喃自姜玖那頭隨著夜風輕輕的飄散開來——

  「真奇怪,徐直怎會看上那種人……不是說徐直最有好感的是懂理、守規矩的人,要留在她身邊就得收起自身個性來麼?憑周文武也配得起她?到底是誰告訴我們得?是再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