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烈火如歌·第一部·03

  清晨。

  第一抹陽光照在烈火山莊金碧輝煌的牌匾上。

  烈火山莊的大門近在眼前。

  如歌整整身上的衣裳,拍打掉頭髮上掛著的露珠,心裡又是高興,又是不安,她扭過頭問玉自寒:「師兄,我看起來還好嗎?」

  輪椅中的玉自寒含笑點頭。

  那邊,雪撩開軟轎的簾子,慵懶地打個哈欠,掩嘴道:「笨丫頭,一整晚沒睡忙著趕路,氣色怎麼會好?別聽他的,他在騙你。 」

  如歌生氣了,對他怒道:「不許這麼說師兄,他從來不會騙我!」

  雪嘟起嬌美的嘴唇,似在傷心道:「人家不過說實話而已嘛,就罵人家,好偏心。」說著,他伸出一根玉指,對如歌勾一勾,「來。」

  如歌有些猶豫,想一想,還是走了過去。

  「做什麼?」

  雪對她眨個媚眼,忽然,一把捧住她的臉,雙手又擰又搓她的面頰!

  「啊!」如歌吃痛地輕呼,雙手立刻翻上鉗住他的手腕,驚道,「你幹什麼?!」

  「好痛!」雪痛得額頭冒出薄薄一層晶瑩的汗珠,眼中噙著楚楚的淚光,哀叫道,「痛死了,人家的手要壞掉了!」

  如歌鬆開他的手腕,瞪住他:「你揉我的臉作什麼,我又不是麵糰!」

  雪淒楚地望著雙腕上的青紫指痕,垂淚:「人家是想讓你的氣色好一些嘛,你看你現在眼睛亮晶晶,臉頰紅撲撲象桃花,這才漂亮啊。」

  淚水如珍珠撲簌簌落下:

  「可是,你卻這樣待人家!人家的手腕痛死了,心也痛死了!」

  如歌看著梨花帶雨的雪,嘆氣道:「是不是真的?」

  雪哀怨地瞅她,眼神中有百般怨、千般惱,萬種道不清說不明的嗔,彷彿冬日的雪花向她飛過來。

  如歌舉手投降:「好,是我錯,請原諒我。」

  沒有誠意。雪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見到烈火山莊的大門緩緩自裡面打開了!

  朱紅色的大門敞開兩旁。

  自烈火山莊內走出三十二人,左右各一列,依次站好,神情恭敬,望著如歌和玉自寒眉宇間自有說不出的喜悅。

  「恭迎小姐、玉少爺回莊!」

  眾人的聲音加起來,亮如洪鐘,似朝霞一般,使整個烈火山莊剎時沐浴在歡喜激動的氣氛中!

  正此時。

  兩個纖纖身影出現在大門處。

  一個女子嫻靜溫宛,目中深蘊著動人的光芒,凝視著那一路風塵的烈如歌,靜靜站著,唇角慢慢彎起一抹笑容,終於放下了牽掛許久的心。

  另一個女子卻耐不下性子,像只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向烈如歌衝過去,歡呼著,在興奮的淚花中,緊緊將她抱住:

  「小姐!小姐!你總算還知道回來嗎?!」

  如歌被蝶衣抱在懷中,聞到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感覺到她的淚水落進自己的脖子裡。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感覺到——

  她回來了。

  她不再是品花樓的小丫頭,她終究還是烈火山莊的烈如歌。

  烈如歌的廂房。

  薰衣雙手遞給坐在香幾上的如歌一方濕巾,溫溫的,敷在臉上煞是舒服。如歌閉上眼睛,享受得直想嘆息,啊,還是在家裡好啊。

  蝶衣卻像是生起氣來,撅著小嘴道:「薰衣,不要理她,沒有良心的小姐,還回來做什麼!既然你不要我們了,我們也不理你!」

  如歌心叫糟了,邊向薰衣使眼色求她幫忙,邊扯住蝶衣的袖子,輕輕搖晃:

  「蝶衣姐姐,求你不要生歌兒的氣好不好?歌兒這不是回來了嗎?歌兒就算在外面,心裡面仍然惦唸著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怎麼會不要你們呢?」

  蝶衣一股氣難消,瞪著她:「你竟然說走就走,都不知道大家會擔心你嗎?」

  如歌低下頭:「對不起。」

  蝶衣白她一眼,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我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你想出去散散心,我們也不會攔著你呀。你說要去哪裡,就算天涯海角我們也會二話不說跟隨你,哪怕莊主將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也不怕!可是……」

  她臉色蒼白:「你一聲不響偷偷溜走,從小到大你從沒有離開過烈火山莊半步,這一走,叫人可有多擔心……」

  薰衣接過如歌手中的巾子,微笑道:「小姐,你走以後蝶衣是吃不下睡不著,她還擔心你會想不開尋死,滿山滿河的去找你。」

  蝶衣臉兒微紅,嗔道:「說這幹嘛?」

  如歌驚得張大嘴:「我會尋死?蝶衣姐姐,你覺得我會那麼想不開?!」難道,她給人的印象是脆弱到不堪一擊?

  蝶衣望著她,無語。

  薰衣搖頭道:「蝶衣,小姐遠比你想像中堅強得多。她決做不出尋死的傻事。」

  如歌凝視著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薰衣和蝶衣,拉住她們兩個的手,鄭重言道:

  「兩位姐姐放心,我向你們保證,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打擊,我都會鼓起勇氣活得很好!像尋死啦,絕望啦這樣的字眼,不要放在我的身上!我是烈火山莊最值得驕傲的烈如歌!」

  「好!」

  廂房外傳來一個狂笑的聲音,象陣旋風颳開了房門!

  屋外的小丫鬟翠衣趕忙恭敬道:「莊主到!」

  身高九尺、髮鬚皆白、左臉一道入骨深疤的壯年人踏步而入,目光炯炯注視喜淚盈眶的如歌,大聲道:「有志氣!這才是我烈明鏡的好女兒!」

  「爹!」

  如歌「撲通」一聲撲進他懷中,腦袋在他的胸前用力蹭來蹭去,鼻子蹭得通紅,眼淚嘩啦流下來,哽咽道:「爹……爹……」

  薰衣、蝶衣靜靜退下。

  烈明鏡懷抱撒嬌哭泣的如歌,刀疤的臉上不易察覺地流露出憐愛的神情,濃密銀色的鬚髮無風狂舞。

  良久,他拍拍她顫抖的後背,沉聲道:「好了,別哭了。這麼大的丫頭,哭得像個小孩子,丟人!」

  如歌不捨地離開他,用力聳著小鼻子故意又抽泣了兩下,撒嬌道:

  「怎麼了,又沒有外人,在自己爹面前哭有什麼丟人的!再說了,在爹跟前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嘛,永遠都是讓爹疼我的小孩子!」

  烈明鏡笑了。

  他寵愛地又抱了抱她,方才放開,道:「如何,在品花樓收穫得還滿意嗎?」

  如歌想一想,應該不是玉師兄告訴爹的,他承諾不通知烈火山莊就決不會失言。她俏笑道:「爹,青火堂的消息的確蠻靈通的。真奇怪,我在品花樓並看不出來誰是莊裡的人啊。」

  烈明鏡白眉一振:「為何不懷疑玉兒?」

  如歌笑:「玉師兄決不會欺騙我。」

  烈明鏡長笑:「好!信人不疑,方可成大事!玉兒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過,」他略一頓,「有些人,卻不可不防。」

  「爹能說明白些嗎?」

  烈明鏡搖首:「很多人很多事情必須你自己去發現、去判斷,爹可以在一旁幫你,使你不至釀成大錯。但是,你的一生很長,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女兒明白。」

  烈明鏡換了個話題:「你這次離開,是因為楓兒。」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如歌咬住嘴唇,輕聲道:「是。」

  戰楓,爹的大弟子,十九歲,曾經是沉默多情的少年,卻突然間變得冷漠殘忍;曾經她是他生命中一切的甜蜜與悲傷,卻突然間他連看她一眼也覺得多餘。

  「在天下第一樓習得挽回楓兒的辦法了嗎?」

  原來,爹知道她的心思。如歌苦笑,她縱使到了名滿天下的品花樓,見到了眾位傾國傾城的美人,見識了種種吸引男人的法子,可是,究竟怎樣才能收回戰楓的心,她卻越來越糊塗了。

  「沒有。」她無奈地承認。不過,這次品花樓之行她也並不是一無所獲的。踏出烈火山莊,她發現這世上原來有那麼多事情,那麼多人,這世界比她想像中大上許多許多。

  烈明鏡凝視她:

  「仍舊喜歡楓兒嗎?」

  透過雕花木窗,如歌望到了遠處那一大片荷塘。

  沒有荷花。

  沒有荷葉。

  陽光射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是。」

  如歌騙不了自己,她也不想騙自己。

  她喜歡戰楓。

  從很小開始她就喜歡戰楓,喜歡他英雄的身姿,喜歡他堅忍幽暗的眼神,喜歡他拔刀時微眯的目光。見到戰楓她會開心,見不到戰楓她會想他,想到心揪成一團,想到手心會微微出汗。

  原本她以為她會同戰楓一起在烈火山莊,幸福平靜地度過一生。

  誰料到,兩年前,戰楓背棄了她。

  愛上了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瑩衣。

  烈明鏡看到傷神的如歌,雙目間驟然暴出一抹決然的光芒:

  「一個月內,我定會讓楓兒同你成親!」

  如歌一驚,然後笑:「爹,你勉強不了楓師兄。」

  烈明鏡冷笑:「他會接受。」

  她知道爹能說出這話來,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可是——

  「爹,這是我的事情,讓我自己處理吧。」她不要成為在父親保護下的一條沒用的可憐蟲。

  烈明鏡皺眉。

  如歌挺起胸膛,微笑,努力笑得驕傲而自信:

  「我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去奪回楓的心!」

  瀑布從崖壁奔騰而下,帶千均之力,挾萬馬之狂,捲起滾滾的白霧,陽光中,蒸騰出七色的幻彩。

  一個少年站在水瀑中,幻彩將他雄美的身軀勾勒,世人驚怕的衝擊力能將一百頭牛瞬間壓成薄薄一片的銀剎瀑布,在他張開的雙臂間溫柔瀉落。

  如歌在瀑布旁,靜靜凝視著他。

  她的眼睛有些濕潤,晶瑩的小臉嶄放出動人的光芒。她輕輕攥起手心,用力調整突然紊亂起來的呼吸。

  瀑布的水流衝擊在他陽光般的肌膚上,也衝擊在她思念欲狂的心上。

  一陣強烈的酸楚湧上來。

  她發現自己有些想哭。

  水瀑下的少年感覺到有人,微微眯開眼睛,一道目光,彷彿凌空飛去的劍,向她的方向射去!

  陽光折射進他的眼睛。

  深沉幽暗的眼底,一瞬間,飛快掠起一泓亮藍的火花!

  如歌見他不再練功,便將雙手圈在嘴邊,清亮地對他喊著:

  「楓——!我回來了——!」

  聲音像雨後的彩虹,一層一層在瀑布山間迴蕩,喊亮了光芒跳躍的每一顆水珠,喊亮了青翠欲滴的每一根小草。

  「歌兒回來了——!」

  她笑著一遍一遍地喊!

  戰楓走出瀑布,深幽黯藍的捲髮濡濕地散在前額肩膀,滴答滴答垂著水珠,他右耳的幽藍寶石在凌亂的濕髮間幽幽閃光。

  如歌抓起地上的藍布衣衫,跑到他面前,巧笑著對他說:

  「楓,我回來了!」

  戰楓凝望她,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淡然道:

  「是。」

  如歌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不要難過,楓一向就不愛說話。

  她仰起臉,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

  「楓,不在烈火山莊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很想你!時常會突然想到你在做什麼呢?是在練功還是在吃飯,睡下了沒有,有沒有生病……天空很藍我就會想到你,瞅見藍色的杯子藍色的碗我也會想起你……楓,我想你想到有些走火入魔了呢!」

  水珠沿著戰楓赤裸優美的肌肉滑落,落在地上,輕輕濺起幾朵細碎的水花。他眼中的暗黑漸漸褪去,溫柔如天空的藍色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看著他的眼睛,如歌心中柔聲一片。

  她曉得,當他眼底的顏色轉淡,藍色澄淨而透明,就是他感到幸福快樂的時候,而顏色越重,暗黑越深,他的憤怒和仇恨就越濃烈。

  她貼近他,輕靈如夢問道:

  「楓,你想我了嗎?」

  她呵氣如蘭,清甜的味道點點沁入他緊繃熾熱的心底,他慢慢舉起小麥色的手掌,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拇指揉弄著她唇邊那朵微微顫抖的微笑。

  他手指的溫度灼燙了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睫毛在如玉的肌膚上顫動,像風中旋舞的花。

  澄藍的天空。

  青翠的山。

  飛濺而下的銀色瀑布。

  耀眼的陽光中戰楓緊緊擁抱住了鮮紅衣裳的如歌,他灼熱的唇吻上了她清甜的嘴!

  他抱得她如此緊,她的腰都要折斷!

  他吻得她如此深,她呼吸困難到險些窒息!

  如歌的世界旋轉起來,無數的星星在她眼前閃爍,在楓熱烈的擁抱和親吻中,她覺得自己活得是那麼鮮活,那麼不可思議。

  終於。

  戰楓放開她。

  亮藍的光芒自他眼中漸漸隱去。

  他冷笑:「看來你在品花樓沒有學到多少本事。」

  如歌驚住!

  「淡而無味,就像你的人。」他殘忍地嘲笑著,冰冷的口吻象刀一般劈開她方才還跳躍的心。

  「啪!」

  如歌一巴掌摑上他的左頰!

  她的掌心火辣,怒意逼得她吼道:

  「戰楓!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侮辱我你覺得很有趣嗎?剛才你吻我時的感情,你以為我察覺不到嗎?我不再是一個傻呵呵的小丫頭,你不要再騙我!我能感覺到你喜歡我,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你一直喜歡的只有我!」

  戰楓冷漠地站著,彷彿剛才被打的人不是他。

  如歌握緊拳頭,強抑怒火:

  「戰楓,我請求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在兩年前,你好像一夜間變了個人,冷酷、絕情、殘忍,是什麼把你改變得那麼多?!不要告訴我是因為那個女人,我不相信!」

  戰楓冷如冰雕。

  如歌掙紮著控制住呼吸,低聲說:

  「你把一切都忘了嗎?那一年,是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種下滿塘荷花,是誰懷抱著十四枝粉紅的荷花對我說他喜歡我,是誰說會永遠保護我、讓我開心。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是在騙我?」

  她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凝視著他:

  「不要故意傷害我。我會難過,心痛得像被你扯碎一樣。如果你還喜歡我,請珍惜我。」

  掌心中他的手,僵硬如冰。

  她望住他:

  「如果你不喜歡我,我會離開你。」

  長廊外。

  朱亭中。

  雪白衣裳的男子靜然撫琴。

  陽光半明半暗撒進亭中,他的白衣依然亮得耀眼。或許是周圍無人的緣故,他的眉眼間有股淡淡流轉的憂傷,低婉的琴聲將池塘中的水蕩漾得百轉千回。

  忽然。

  指尖一挑。

  清越的高音迸出,像一聲驚喜的輕呼!

  雪笑顏如花,映得亭子似乎金碧輝煌了起來,他對長廊上那個呆呆出神的紅衣小姑娘招招手:「丫頭,來呀,來!」

  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在石凳上坐下:「有什麼事嗎?」

  雪瞅著她笑:「見到戰楓了?」

  如歌瞪他:「我告訴過你他的名字嗎?」

  「他是否惹你生氣了?」

  「不要到處打聽我的事情。」他又不是神仙,肯定是東問西問問出來的。

  「我可以教給你一些技巧……」

  如歌趴在石桌上,心情沮喪,不想說話。

  「……使你下一次親吻戰楓的時候,令他如痴如醉,魂不守舍……」

  她「刷」地抬起腦袋!

  「……絕對不會再說你淡而無味。」

  天哪!如歌的頭髮都快豎起來了,她指住雪的鼻子,控訴他:

  「你、跟、蹤、我!」

  雪握住她的手指,飛快地湊到唇邊啄一下,嗔道:「冤枉啊,人家在這裡彈了一下午琴,哪裡跟蹤你了。」

  也對,以戰楓和她的功力,如果當時周圍有人,不可能察覺不出。

  「那你……怎麼知道我和戰楓……」她臉兒微紅,說不下去。

  雪笑如百花盡開:

  「你的嘴唇紅豔欲滴,還腫了那麼一些,一看就明白了。」

  如歌猛地摀住嘴巴,低下頭。

  雪轉到她的身前,席地坐下來,仰望她憂傷的小臉,輕聲道:

  「喂,丫頭,如此不開心,索性不要他算了。」

  如歌怔住。

  半晌,她苦笑:「我們曾經很快樂過。你知道那種彼此將對方放在心上,一笑一怒都牽腸掛肚的感覺嗎?日子彷彿過得極慢,又彷彿過得極快,一切都是甜蜜而幸福的。我能觸到他的心,我能感覺到他的每個呼吸。」

  雪的笑容慢慢逝去。

  如歌咬了下嘴唇:「可是兩年前,他突然將他的心藏了起來,不讓我去碰。他還將一個清麗得像露珠一般的女孩子帶回莊裡,給她寵愛與憐惜。於是,我變成烈火山莊所有人同情的對象。」

  唇上有青白的印痕,她笑:「我一百次一千次地想,不要他算了,我應該是驕傲自豪的烈如歌,糾纏一個不再喜歡我的人,把我的心交給一個不再愛我的人去踐踏,我恨不得將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

  她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亮光,整個人像被烈火燃燒:

  「我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心!他喜歡我,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他喜歡我!應該是有什麼原因,讓他這樣痛苦,我不曉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放開在地獄中的他。我不想把我們的感情就這樣的扔掉,哪怕用再多的氣力,我也要把它挽回來!」

  雪風姿綽約地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晶瑩的手指托住優美的下巴,象最深沉夜色中一朵柔美的白花。他輕嘆:

  「想要挽回一段感情,比放棄它要難上百倍。」

  如歌長吸口氣,道:「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試一試。」

  「所以你去了品花樓。」

  「很傻,對不對?」如歌笑得不好意思,「我想品花樓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樓,那裡應該有很多得到男人的方法。」

  「可惜你失望了。」

  「是。」她苦笑,「姑娘們花樣百出,但我覺得那樣虛偽做作。」

  「於是你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雪低語如惋惜,「直接捧出你的心。」

  如歌身子一顫。

  「很直接,卻最容易受到傷害。」這是雪的評語。

  「你在賭,」他凝注她的眼睛,「如果他愛你,他不會忍心傷害你;如果他傷害你,他就不再愛你。」

  如歌默默看著他,臉色蒼白。

  「如果你確信他不再愛你?」他輕柔笑問,一如寒冬臘梅花瓣上的雪。

  她閉上眼睛:

  「我會將他自我的心上剮去。」

  春天快要過去,夏天悄悄走近。

  正值盛午,火球一般的太陽吐著灼烈的熱芒。

  如歌從父親那裡出來,同薰衣、蝶衣一起行走在青竹石路上。

  薰衣將一把七彩描畫紙傘遮在如歌頭頂,為她擋去火熱的太陽;蝶衣一邊用繡花絹扇輕輕為如歌搖出涼風,一邊抱怨道:「小姐,這麼熱的天,應該坐轎子才對,若是熱著了曬傷了可怎麼辦!」

  如歌無奈地看著為她忙碌的兩人,停下腳步,搶過紙傘、奪來絹扇,將薰衣、蝶衣的胳膊挽起來,緊緊箍在自己左右兩邊。然後,她將紙傘遮在三人上方,右手輕盈地搖出足可讓三人皆享受到的陣陣清風。

  薰衣、蝶衣掙紮著想離開:「小姐,這不像樣子!」

  如歌挽緊她們,笑得悠然自得:「放心,這會兒沒人,如果曬著了莊裡最美麗最賢淑的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蝶衣嗔道:「去,竟然如此取笑我們,我們哪裡稱得上美麗賢淑。」

  如歌笑盈盈:「蝶衣姐姐好沒羞,明知道全莊上下無數人為你的美貌傾倒,還非要我說的多麼明白嗎?還是薰衣姐姐大方,跟姬師兄堂堂正正地公開交往,多好!」

  薰衣瞅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麼又說到我身上,看我好脾氣嗎?」

  如歌吐著舌頭,笑:「我可不敢,要是惹惱了你,姬師兄非用他的錘將我砸成薄片不可!」

  蝶衣忙點頭附和:「對呀,姬少爺可看不得薰衣受一點委屈。」

  一個爆栗!

  如歌甚至都沒有看清楚薰衣是如何出手,蝶衣前額就挨著了一記,痛得她哎哎叫。

  薰衣微笑道:「話題就此結束。」

  如歌同情地望望摸著額頭的蝶衣,沒有說話。薰衣有時候散發出的感覺,很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所以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烈火山莊侍女們的總管。她有時暗自奇怪,薰衣給她的感覺始終不像一個尋常的侍女。但是究竟奇怪在哪裡,她又不能很明白地說出來。

  她想著,目光無意間放得很遠。

  因為天熱,烈火山莊裡走動的丫鬟小廝很少,大多都回到房裡午睡去了。

  然而,小河邊。

  一個簡樸布衣的纖弱女子正在吃力地洗濯著身邊木桶裡小山般高的衣裳。

  她纖白的手指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槌,一下一下敲打著石頭上的髒衣,每一下敲打似乎都用盡了身上的氣力,伴著孱弱的低喘,細碎的汗珠綴在她蒼白的額上,她虛弱勞累得彷彿是荷葉上的一滴露珠,隨時會蒸騰幻化掉。

  如歌望著烈日下辛苦洗衣的柔弱女子,神情逐漸凝重,她低聲道:

  「那是瑩衣?」

  蝶衣張望著看了一眼,答道:「對,瑩衣。」

  瑩衣。

  這兩個字令如歌刻骨銘心。

  自從她來到烈火山莊的那一刻,戰楓的心中似再也沒有了他曾經視若珍寶的烈如歌,他的所有感情好像都給了輕忽清兮露珠一般淒婉的瑩衣。

  此時。

  瑩衣孱弱的纖軀似乎頂受不住驕陽的灼烤,她用手支住額頭,喘息著閉上眼睛。

  大石上的衣裳悄悄地被水卷扯著。

  河面閃亮耀眼的水波。

  「我記得瑩衣專門伺候楓師兄,不用做這些粗重的活兒。」手中的絹扇靜止,悶熱的感覺堵住如歌的胸口。

  蝶衣冷哼:「她讓你傷心,咱們就讓她不好過!」

  如歌驚怔道:「你說什麼?是因為……因為我,你們故意安排她做笨重僕媽的活兒?!」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你們——怎麼這麼糊塗!」

  蝶衣偏過臉,不說話。

  薰衣道:「是我的主意。楓少爺院子裡的丫頭太多,洗衣的人手卻不夠。」

  如歌抿緊嘴唇:「楓……」

  薰衣靜然而笑:「楓少爺沒有過問。」

  陽光篩過竹子的細葉,灑在七彩描畫紙傘上。

  傘下的如歌,望著河邊洗衣的瑩衣,眉頭輕輕皺起。

  水面映著烈日,亮晃晃盪開去,層層閃爍的漣漪,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件衣裳被河水沖得漸漸遠去。

  瑩衣「哎呀」一聲,急忙想起身,卻一陣地動山搖,頭暈得厲害,眼瞅著就要一頭栽進河裡。

  「小心!」

  有人扶住她。

  「坐下來歇一歇,」聲音清甜溫暖,象盛日中的一道涼風,「你一定是熱著了。」

  瑩衣覺著似乎有東西遮住了她,陽光不再那麼刺眼,她也可以稍稍喘過氣。待眩暈過去,她睜開眼睛,心中一震——

  「小姐!」

  華麗眩目的七彩紙傘下,紅色輕衫的烈如歌扶著她的身子,離她極近,晶瑩如琉璃的雙眼擔憂地望著她,滿是關切。

  瑩衣驚慌地後退行禮:「奴婢瑩衣參見小姐!」

  如歌淺笑,將傘向她移去,繼續遮住她,輕聲道:「這會兒太熱,先去歇著吧,不要累病了。」

  這邊,薰衣已經將河中的衣裳撈起來,擰乾,送到如歌手中。

  如歌沒有將衣裳遞給瑩衣,瞅了瞅那地上滿桶的髒衣,道:「這些東西太重了,你一個人搬會很吃力吧,我們順路幫你抬回去可好?」

  瑩衣怔怔凝注她,如水霧般的雙眸驚疑不定。

  如歌對她笑一笑,俯身去抱那隻笨重的木桶。

  瑩衣急忙去搶:「不,小姐,不要……」

  蝶衣蹙緊眉頭,也伸手想從小姐手中將髒衣桶接過來。她心目中如九天仙女一般的小姐,怎麼可以做如此卑賤的事情呢?

  如歌將木桶抱起來,不理會她們二人,邊走邊笑著說:

  「你們三個人統統加起來,都比不上我有力氣,爭什麼呢,這裡又沒有外人。」以前只是遠遠地看過瑩衣,沒想到竟是如此一個可憐的女子,想必自己是不如她的吧,那麼讓人憐惜的女子。她心裡有點難過,於是走快些,不想讓她們看到。

  「小姐,求求你……」

  瑩衣追在她身後,聲音中有哀求的哭音。

  「……把衣服還給我好不好……」

  她淒楚的哀求象無助的梨花。

  如歌吃了一驚,停下腳步,扭頭看她:「我只是想幫你……」為什麼她一副好像受到欺凌的模樣。

  淚水哀傷地在瑩衣臉頰上流淌,她泣不成聲:

  「小姐,我知道楓少爺喜歡我,使你對我有怨恨……可是,不要搶走我的衣裳好不好……沒有在傍晚前將它們洗完……我會被趕出去的……求求你放過我……不要搶我的衣裳……」

  蝶衣驚得說不出話,手指指住瑩衣發抖:「你這個賤人!小姐好心好意……」

  薰衣的眼底飛快閃過一陣暗光,向身後的竹林瞟了一眼。

  如歌象被人咬了一口,臉色頓時蒼白,她的心縮成一團:

  「原來,是我在難為你嗎?」

  她的雙手漸漸鬆開,沉重的木桶自她懷中向下滑去。

  瑩衣卻彷彿那木桶就是她的命,飛身撲過去想要接住它,她衝過去的力道如此猛,險些將如歌撞倒。

  如歌本能地想去扶她——

  在她的手接觸到瑩衣胳膊的那一剎,一股氣流好似劍一般刺中她的穴道,她卒不及防,手腕一僵,卻硬生生將孱弱的瑩衣推了出去!

  「撲通!」

  瑩衣整個人栽進了波光熠熠的河裡!

  濺起的巨大水花打濕了如歌三人的衣裳!

  一切發生的那麼突然!

  如歌甚至還沒搞明白究竟怎麼了,瑩衣就已經被她「推」到了河裡。

  緊接著——

  一個深藍的身影像閃電一般也撲入河中!

  那個身影如此熟悉。

  如歌靜靜站在河邊,一剎間,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冰冷將她全身揪緊。

  竹林中。

  在深藍身影衝出來的方向,一輛木輪椅也慢慢被推出來,玉自寒一身青衣,眉宇間有擔憂,沉靜地望著她。

  玄璜在他身後。

  夏日的正午悶熱如蒸籠。

  瑩衣暈死在地上,渾身濕透,臉色慘白,滿是水珠。

  戰楓探了探她的呼吸,眼睛微微眯起,然後,站起身,冰冷地逼視嘴唇煞白的如歌。

  如歌挺起胸脯,回視著他。

  一言不發。

  蝶衣急得直跺腳:「楓少爺,瑩衣是自己掉下去的,與小姐無關!」

  「啪!」

  沒有人看到戰楓是如何出手,只見蝶衣臉上驟然凸起一個鮮紅的掌印,她嘴角逸出絲鮮血,「轟」地一聲跌在地上,昏倒過去。

  薰衣蹲下去,將蝶衣的頭放到自己腿上,擦拭她嘴角的血絲。

  如歌瞳孔緊縮,瞪著目光森冷的戰楓:

  「你竟然打我的婢女?!」

  她左手握拳,帶著裂空風聲,擊向戰楓面門,這一招毫無章法,只是帶著滿腔的激憤,向他打過來!

  戰楓的深藍布衣被水浸濕,尤自淌著水滴貼在他剛美的身軀上,眼見她這一拳打來,不躲不閃,竟似等著被她打到。

  拳頭裂空而來——

  嘎然定住!

  不是如歌忽然心軟,而是一枝春天的柳梢。

  幼嫩新綠的細細的柳梢。

  柳梢纏住了她憤怒的拳頭,阻止了她滿腔的委屈。

  如歌當然認得那是玉自寒的隨身兵器——

  三丈軟鞭「春風綠柳」。

  玉自寒在輪椅中攔住了她打向戰楓的拳,對她搖搖頭,他的眼睛告訴她,此時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衝動地讓局面變得不可收拾。

  如歌深吸一口氣。

  她放下拳,直直看向眼神幽暗的戰楓:

  「她不是我推下去的。」

  戰楓冷笑:

  「那麼,你說是誰?」

  她急道:「是有人打中了我的穴道,我才……」

  戰楓彷彿在聽笑話:

  「烈火山莊的大小姐,一雙烈火拳盡得師傅真傳,卻輕易被他人打中穴道嗎?」

  如歌張著嘴,又氣又惱。

  縱然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就算再解釋下去,也只會落個撒潑耍賴的名聲,她用力嚥下這口氣,這一局,算她輸了。

  她望住戰楓,低聲道:

  「好,就算她是我推下去的,也與我的婢女無關,你將她打傷,太沒有道理。」

  戰楓俯身抱起昏迷的瑩衣,冷冷丟給她一句話:

  「你也打傷了我的人,這樣豈非公平的很。」

  說著,他決然而去,幽黑髮藍的捲髮散發著無情的光澤。

  看著他的背影。

  如歌心中一片轟然,烈日彷彿灼得她要暈去,但倔強使她不願意流露出任何軟弱。

  荷塘邊。

  如歌沉默地望著荒蕪已久的池塘,三個多時辰,一句話也不說。

  玉自寒寧靜地坐在輪椅中,陪著她。

  接近傍晚。

  夕陽將池面映成一片血紅,如歌依然在默默出神。

  似乎是從兩年前,這池塘中的荷花恍如一夜間被抽走了精魂,忘卻了如何綻放。

  她用盡各種辦法,找來許多花農,卻總不能讓荷塘中開出花來。

  那滿池荷花搖曳輕笑的美景,再也無法重現。

  就像那個曾經在清晨送她荷花的少年,再也不會對她微笑。

  花農說,將所有的藕根都拔去,將所有的淤泥都挖起,全部換成新的,或許會再開出荷花來。

  但是,那有什麼用呢?

  如果不是他為她種下的,她要那些花做什麼呢?

  今年,連荷葉都沒有了。

  如歌忽然間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為了什麼。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在珍惜。

  會不會顯得很滑稽。

  她輕輕抬起頭,問玉自寒一個問題:

  「我的努力,是有必要的嗎?」

  玉自寒望著她。

  沉吟了一下,反問她:

  「如果不努力,將來你會遺憾嗎?」

  會遺憾嗎?

  如歌問自己。

  會,她會遺憾。

  她會遺憾為什麼當初沒有努力,如果努力了,結果可能會不一樣。這遺憾會讓她覺得,一切幸福的可能都是從她指間滑走的。

  她又問:

  「什麼時候我會知道,再多的努力也是沒有用的。」

  玉自寒溫和地摸摸她的頭髮:

  「到那時,你自然會知道。」

  當一段感情給她的痛苦和折磨,超過了對他的愛,她就會知道,單方面的努力已經毫無意義。

  夕陽中。

  如歌趴在玉自寒的膝頭。

  她慢慢閉上眼睛。

  只有依偎在他身邊,心中的疼痛才能得到休息。

  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只有夜風,陣陣吹進如歌的廂房。

  如歌將一方溫熱的手巾輕輕敷在蝶衣受傷的臉頰上,緊張地瞅著她:

  「蝶衣姐姐,還痛不痛?」

  蝶衣摀住手巾,俏臉板著:

  「臉上不痛……」

  如歌正想籲一口氣,又聽她道:

  「……心裡很痛!」

  她氣惱地望著低下腦袋的如歌,只覺胸中一股憤懣之氣:

  「小姐,你究竟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楓少爺的眼中只有那個瑩衣,還值得你對他的用心嗎?你的堅持,除了讓你自己更痛苦,還能得到什麼?」

  如歌聽得怔了。

  薰衣道:「別說了,小姐心裡也不好過。」

  蝶衣白她一眼,又瞪著如歌:「我可以不說,但是你什麼時候可以清醒?!那種男人,不要就不要了,就算你將他的心挽回來,他終究背叛過你。而且,我看你也挽不回來。」

  如歌咬住嘴唇。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動搖了。

  她一直無理由地相信,戰楓背叛她是有苦衷的,戰楓仍是愛她的。然而,戰楓那雙冰冷仇恨的眼睛,抱著瑩衣決然而去的身影,就像在撕扯著她的心肝,讓她痛得想哭。

  這一刻,她忽然懷疑起來。

  莫非,她認為戰楓喜歡她,只是她不甘心下的錯覺?她其實只是一條可笑的可憐蟲,封閉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不肯面對現實。

  薰衣溫婉道:

  「小姐,不管楓少爺是否仍舊喜歡你。他對你的心意,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

  如歌望著她,等她繼續。

  薰衣笑一笑:

  「他不再珍惜你的快樂,我不相信,他不曉得你的痛苦。」只怕,她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

  她的話很殘忍。

  像一個冰窖將如歌凍在裡面。

  不知多久。

  有琴聲傳來。

  如歌的目光自窗戶望出去。

  黑夜裡的朱亭中,一道柔和白光。

  雪在悠閒地撫琴。

  他的白衣隨風輕揚,象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夜空。

  琴聲低緩舒揚。

  一點一點將如歌從冰窖中溫暖出來。

  似有意無意,雪對著她的方向,綻開一朵優美的笑容,眼中閃著調皮的光芒。